第17章 (1)
來年,春暖花開時,賈欣病逝了
三日之後,關靖也死了
賈欣是驚懼而死,關靖則是暴斃而亡
這個消息,震驚沈星江兩岸,南國人惶惶不安,北國人舉酒歡慶
一時之間,失去兩名重臣,年輕的皇帝不知所措,連續幾日沒有早朝,幸虧文武百官,一致舉薦文士韓良,皇帝很快的下旨,封韓良為中堂
一切,很快又恢複如昔
南國依舊有兩個朝廷,明的朝廷在皇宮裏,暗的朝廷在中堂府,主事者,是中堂韓良
然後,在春風中,鳳城辦了兩場喪事,送走兩位大官
賈欣的喪禮,雖然辦得隆重,但是門前冷落車馬稀
反觀三天之後,關靖的喪禮,卻十分簡約,依照他的遺言,白燭兩支,素衣一件,鮮花不要,木棺一副,不須司儀歌頌豐功偉業,只要四名親信武将擡棺
可是,棺木才剛出前門,就有文官武将,以及大隊南軍一路相随
途中,人人肅穆
韓良是主喪人,雖然已經身為中堂,但是他沒有騎馬,而是一步一步的,将關靖的棺木,送出了城,一直送到墳邊
那一天,陽光燦爛
辟道上頭,商旅遇着送葬的隊伍,都會先行退讓
白色的隊伍,出城之後遠去,他的埋葬地,選在鳳城之東,是一處風光明媚之處,後有蒼山,前有清溪,能遠遠就眺望見鳳城
長長的送葬隊伍,拖得很長很長
路旁觀看的人們,有的一臉木然,有的心裏痛快,人群之中,一個嬌小的女子戴着鬥笠,也在靜靜看着
站在她身後的男人,輕聲而問:“怎麽了?”
她轉回身,告訴他:“沒有,只是遇到關大人的送葬隊伍”
“是嗎?”男人垂着眼“這個喪禮,會不會太過盛大?”
“不會,很簡單”她說着“但是,跟的人太多了,看這個樣子,我們是過不去了,幹脆繞點路吧!”
“也好”
聽見兩人的對話,一旁的人在無意中轉頭,只看見那個小女人,小心翼翼的,攙扶着男人轉身男人的手中握着拐杖,在前方地上點啊點的,四周衆人才知道,那男的是個瞎子,紛紛讓路,先容這兩個人過去
等到兩人一走,多出的空位,立刻又讓急于看熱鬧的人填上了
沒有任何人,再多注意那一男一女的行蹤
女人扶着男人,回到了老驢子拉的車上,老驢子正嚼着草,女子也不催不趕,讓牠慢吞吞的吃,随牠慢吞吞的決定,是要停,還是要走
“那副棺,看起來挺重的裏面真的有屍首嗎?”等到老驢拉着車,遠離鳳城後,她忍不住好奇的問
他坐在一旁,笑容滿面的回答:“有啊”
“誰?”
“賈欣”
她微微一愣“真的?”
“韓良說,關靖多行不義,惡名遠播,死後一定有人盜墓,棺裏要是無人、無骨,恐怕會啓人疑窦,容易生事”
“但是賈欣不是幾日前,就已經出殡了嗎?”
男人又笑了“韓良那個家夥,讓人把他挖了出來,說這人罪孽深重,不值這麽好的下場不過,他大概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為惡人送葬”
“難怪,他臉這麽臭”
“有這麽多人送葬,賈欣應該死也瞑目了”
“你不是最厭惡他?”
“所以,将來被鞭屍的,是他,不是我啊”
這句話,讓她輕笑出聲
男人的大手模索着,終于握住她的手
“你的笑聲,真好聽”
她的喉頭緊縮,心兒發疼,卻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反握住他枯瘦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為了寫那部治國大策,關靖幾乎耗盡了所有心力,那些讨命的幽魂,在賈欣鬧事之後,雖然少了許多,卻并沒有完全散去
每當入夜的時候,還有些固執的,仍在哭號索命
去年冬天,他就差點真的死了
是沉香傾盡全力,以香用藥,懸着他的命、保着他的人、補着他的身,好不容易,總算協助他,順利寫完絹書,再跟韓良商議,以假死之計,偷天換日
隐約之中,好像還聽到,他笑着說,這個計謀,先前就有人用過了
這一招,欺人,也欺鬼
他一死之後,當夜,那索命的哭聲,便消逝了
這幾日來,他終于可以好好的,睡上一個飽覺,精神也漸漸恢複了,這才讓擔心不已的她,稍微松了口氣
老驢子噠噠噠噠的走着,來到沈星江畔的官道上,往西而行
麗日春風中,沈星江河光燦燦,遠處還看得見,有些許漁船點點,來到更前面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對岸已經有人在整建堤防
那個工程,是他命令人做的,看那模樣,已經完成超過大半了
這個男人心懷天下
他不只寫了南國的治世之途,也寫了北國的治世之道,完成之後,全數交給第一智囊韓良,讓他繼承遺志
她握着他的手,輕輕說着“剛才,我在葬禮上,看見皇上來了,還賜給關靖九錫”
九錫,歷來是皇帝贈與臣子的九種最高賞賜,是無上的榮譽
“九錫?”他彎着嘴角,興味盎然的笑着“南國先前,唯一領受九錫的臣子,最後可是殺皇篡位啊!”
她烏黑的眸子輕眨“那不就是你原本的目标嗎?”
“那是韓良他們那群人的意思,不是我的”他坦然而言,告訴她說“我,無心稱帝”
“即使是你的雙眼沒有瞎?”
“對”他淡淡揚起嘴角,笑得很輕松“我從一開始,就只指示韓良,将我的惡名傳遍天下”
“為什麽?”
“天下百姓,總要有個人,讓他們恨、讓他們咒,讓他們一并同仇敵忾,有共同的目标,才能興家興國”
她愕然再問:“你連自己名聲都賠上?”
“名聲?”他輕笑着“我從來不在乎那種東西”
是啊,他從不在乎的
他讓自己成為萬惡不赦之人,好拯救萬民于天下
“你想,史官會如何寫你?”她好奇的再問
他想都沒想,就回答了她“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紅潤的嘴角上,彎起莞爾一笑
這個男人,可真是清楚自己的分量跟位置
“你想,史官又會如何寫你?”
“我?”這問題,讓她想了一會兒
“對,你”他噙着笑,說着“董沉香”
她白潤的雙耳一熱,搖了搖頭“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女人,史官不會寫到我的”
“我說會,你信不信?”
“不信”她又搖着頭
“一定會”他笑着說
她不這麽覺得,卻不再跟他争辯,只是問道:“到江口了,你想去哪裏?”
“哪裏都想去”
“最想去哪裏?”
他想了一想,聽着沈星江的水聲,辨明位置,将手中的木杖,指向南方
“在南方,有一座城,名為赤陽”
她聽過那座城“聽說,那兒很繁盛”
“有消息傳來,那裏,有美味的幹貝粥”
“你想喝幹貝粥?”
“是讓你喝的”他轉過頭,用已經瞧不見事物的眼望着她雖然,視力全無,但他還是能感覺到她,在心中看見她的模樣他擡起手來,輕輕撫着她的臉“我只是想去那裏,證實一些消息,是不是正确”
“什麽消息?”
“其實,那消息,也不怎麽重要”他笑了笑,準确無比的,偷了她一個吻“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一塊兒惬意的游山玩水,就夠了”
他感覺掌心下的小臉,熱了,肯定是紅透了吧
必靖得意的笑了起來
她不但羞,而且窘,故意不再理他,拉了拉缰繩,驅策老驢子,在溫暖的春風之中,往南走去
***
老驢子,性情別扭,兩人也不趕路,反正就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這南行之旅,讓他們一走,就走上了大半年
路途之中,她依舊細心為他焚香、熬煮湯藥他本來就有練武,休息了半年之後,身體漸漸恢複過來
失明之後,他的耳力變得更好了,有時甚至不需要拐杖,他也能閃避前方事物,甚至比一般人還要敏捷
兩個人跟一頭驢,在這些日子裏,走過一村又一村,一城又一城,他對每個地方,都十分熟悉,卻畢竟是初次到訪,跟以往在書卷上閱讀不同,有些細節,他也不太清楚
她當着他的眼睛,慢慢告訴他,那些不一樣的地方
她也告訴他,那些山光水色,描述着秀麗的風景、各地的民俗,用他最愛聽的柔柔嗓音,全都說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