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夏日,樹上的蟬,鳴聲唧唧,吵鬧不休
沉香胸口上頭,被刺客的利劍,穿透的傷口已經痊愈雖然,因為重傷,她偶爾還會咳嗽個不停,但是咳的次數,已經逐漸減少
從外觀看來,刺客那一劍,只在她白皙的肌膚上,留下女敕紅的疤痕
那個疤痕很小,關靖還拿着,珍貴的上等傷藥,日日為她塗抹,讓傷痕也漸漸轉淡,不注意細看,是看不見的
今天早晨的時候,天色還沒亮,他就進宮上朝了
約莫十天之前,她的傷勢大致痊愈後,他就恢複原有的作息,唯一的不同,是他還是會回到這裏,擁抱着她入睡
這也讓她注意到,他積累太多的疲勞,以及不時還是會發作,陰魂不散似的頭痛
雖然,她這些日子以來,沒有再對他下毒,但是“婦人心”之毒,已經累積在他體內,沒有消除
那,也是不能消除的
這是她最當初,挑選“婦人心”的原因但是,哪裏料得到如今……如今……
沉香站起身來,看着銅鏡裏映出的身影,用手輕撫着鏡中的臉那個跟她模樣相似的女人,要是知道,她用這張容顏,對關靖所做的事,應該會恨她吧?!
可是,他卻不在乎
他從來沒有,要求她替他解毒,倒是對她的傷,注意得很他嘴上是不會提的,但是每天夜,都不忘檢查一下
我需要一個,敢站在我身邊,跟我一起下地獄的女人
收回銅鏡上的小手,她輕輕的撫着,胸上那道疤,想着關靖,想着他說的話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點一滴的,用教人難以掙月兌的方式,将她拉到了身邊,一起站在他所站的位置,看見他所看見的景況
相處愈久,她愈是了解他
這些,也是他計算好的
在北方的時候,關靖可以不帶她去景城,不讓她看見他的殘酷,不讓她看見他的無情可是,他就是要她看着、就是要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不容許她閃避
他蠻橫霸道的,強拉着她,跟着一步步沈淪進,原本只屬于他一人的無間地獄,無論如何也要握着她的手,就是不肯放
沉香緩緩的,将單衣穿上,再套上外袍、系上了腰帶
相較于站在他身旁,與他同在無間地獄裏的痛苦,一死了之肯定就輕松太多太多了
但是,他不放過她
而她,如今,也走不了
緩緩的,沉香束起發,用輕盈無聲的腳步,轉身走了出去
***
百合綠豆湯
必靖看着,她端了一碗涼湯過來,擱到他桌案上頭
她擺放的時機,抓得剛好
在他批完公文,才剛要換上絹書時,她端湯的小手,已經悄然而到,将涼湯放到桌上,而且動作沒有半點聲音
必靖的手裏,還握着毛筆,因為那碗涼湯,難得的微微一愣,看着她從一旁的盤架上,拿下擱放調羹的小碟,跟素白的調羹,一塊兒放在湯碗邊
他擡起黑眸,凝望着她
“怎麽,換了方式下毒嗎?”
譏诮的問題,刺耳得很,但是她從容的神情不變,繼續将餐盤上折好的擦手巾,放到桌案上,然後才伸手,烏黑的大眼瞧着他,挽袖向他讨筆
必靖挑眉,笑着又問:“這碗涼湯,能讓我提早解月兌嗎?”
她直視着他,過了一會兒,才微張開始有些血色的唇,近乎挑釁的問道:“你不是不怕嗎?”
“我是不怕”他說着,笑意更深“但是,絹書還沒寫完,我要是先死了,韓良可不會放過我”
沉香盯着他看,纖纖素手還是伸着,甚至湊得更近,就是要讨他手裏的筆
這個男人,怕是完全不知道餓的她比他還清楚,他從清晨到現在,還不曾吃過任何東西
這陣子以來,他廢寝忘食的,寫得更勤了,整個人已經消瘦許多
夏日時節,陽氣外發,他身體累積了劇毒,怕是暑氣早已上心頭,才會飲食難進、寝亦不安
必靖的模樣,她都看在眼裏,愈看愈是無法放着不管
“你要是先餓死了,他也會氣死”她氣惱的提醒,語氣接近斥責
注視着她的那雙黑眸,浮現暖意,薄唇上揚的弧度,更彎了許多
“說得有道理、有道理”他欣然同意,遞出手裏的筆,乖乖的交給她
沉香握着筆,不敢再多看,那雙暖如春水的黑眼她垂下眼睫,心兒揪疼,白女敕的小手,替他在老舊的筆洗花瓷中,慢慢洗筆
黑墨,迅速染黑筆洗中清澈的水
那烏黑的水,就像是關靖拖着她,步入的一灘渾水
洗好毛筆之後,她拿着幹淨的布,将毛筆輕輕壓幹,擱回硯臺上,卻始終敏感的感覺到,他如影随形的目光
情不自禁的,沉香擡起烏黑的眸子,望見關靖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望着她,桌上那碗湯,還是擱在原處,連調羹也沒被動過
他的眼,好深好黑,漾着讓人心亂的柔情
“你喂我,好不好?”
那聲音,好低好低,沙啞中透着渴望
她屏住氣息,又因為他而心中一動這,比仇恨,更深刻,更難忍
“只要是你喂的,就算是毒,我也心甘情願吃下”
這個男人,真的好可惡!
她很想要,再次轉開視線,但是卻始終做不到他注視着她,就在那裏等着,讓時間成為煎熬,兩人都難受
餅了好一會兒,她終于認輸,才擡起手,端起湯碗,拿起了調羹,舀起一調羹的綠豆湯,送到他的嘴邊
他笑意深深,乖順的吃了,一匙一匙的吃完整碗的百合綠豆湯直到湯碗空了,他又提起毛筆,攤開了絹書,再次開始書寫
身旁嬌小的女人,将餐具收拾妥當,就退下了
必靖原本以為,她不會再來但是,出乎意料的,她竟又回來了,還帶來香匣,開始挑選香料,碾制為細細粉末
他忍不住,直直瞧着,她焚香時的姿态
這是,他所允許自己,在繁忙的公務中,抽出了只有幾眨眼的時間,所享用的難得奢侈
當年,他選擇走上這條路的時候,早就已經決定,要舍棄所有的一切誰知道,卻遇見了這個女人,他舍掉了很多很多,幾乎把什麽都舍了,卻就是舍不下她,任性的強要她陪着
她蓋上熏爐了
煙,袅袅飄散
然後,她來到他身邊,輕輕坐下
必靖有些詫異,看着她拾起墨條,開始磨墨
為他磨墨
剎那之間,他虎軀微震,握緊了手中的筆
他無法動彈,她卻神色自若,小心的、緩緩的,在硯臺上為他研磨出,深濃的黑墨
必靖強壓着,心中的強烈震撼,雙眼竟然微微發酸
最近,他的眼睛總覺得酸但是,這時,跟先前每一次都不同,微燙的水氣,刺激着他的雙眼,陣陣上湧
自從屠殺景城百姓後,她就再也不曾,為他磨過墨他心裏清楚,是因為她不能認同,他的所作所為,認為他太過殘酷狠絕
連他自己也知道,那些行為,是鬼、是魔才做得出來的惡行他如此罪大惡極,就算受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
可是,看盡那些慘況後,她還是來了,繼續坐回他的身旁,靜靜為他焚香,替他磨墨
他的喉頭微梗,感覺煙霧都化為實體,一端在她的指上,另一端就圈繞着他的心,一圈又一圈,雖然軟,卻無法松開
但願,今生今世,都不要松開
寧可,就這麽被她綁着、被她繞着只求,她肯綁着、肯繞着
凝望着身旁的小女人,關靖吸了口氣,小心翼翼的,就怕會吓走她他強行克制着,心中難以言喻的情感,佯裝什麽事也沒有發生,用毛筆輕輕蘸取,她所研磨出的墨,提筆再寫
夏日炎炎,連風都是熱的
但是,他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
夜,無聲降臨
直至夜半時分,關靖終于願意擱筆,跟她回到院落裏,共同躺在睡榻上、軟褥裏
上榻之前,她特地在香裏,添了一味香,讓他能早些入眠當她回到床邊,用嬌小的身子,柔柔貼卧進,已經好熟悉好熟悉的寬闊的胸懷時,他才開口說道:“這味道,不錯”
必靖已經閉上雙眼,但是,他的手卻還揉着額角,他的頭,很痛
柔軟的雙手伸來,輕撫着他的額頭,漸漸緩解疼痛
“這是什麽香料?”他握住她的小手,問着
他眼仍是閉着的
她停頓了半晌,才出聲回答
“沉香”
必靖微怔,睜開雙眼,用黑幽幽的深邃眸子,凝望着她
然後,他又笑了
“我喜歡”他說
她輕輕一顫,看着、聽着,他又說
“很愛”
心口,莫名一熱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搗着那雙奪人心魄的黑眼,不敢再看,但要是不用手搗着,就會舍不得不看
必靖閉上雙眼,唇邊仍舊帶着笑,長長的喟嘆一口氣,啞聲說着
“很愛哪……”
話裏的意思,是那麽明顯
她啞口無言,慶幸是搗住了他的眼,才沒有讓他看見,她又紅了的眼眶
夜,好深好深
必靖沒有再睜開眼,只是輕握着她的手,要她撫着他的臉、順着他的長發她無法自制,順從的照做了,給他所要的安慰
在她的撫慰下,他因為太過倦累,沒一會兒就已經睡着了
深夜裏,她忍不住,輕輕撫着關靖的眉、他的眼
他瘦了很多
她注意到了,他俯案的姿勢,壓得更低了,就連在白晝的時候,也需要點燈,才能夠書寫
“婦人心”傷了他,即使,她已經停了使用,那幾味會引發嚴重痛楚的香料,但是毒已經侵入他五髒六腑,要解是沒有那麽容易的
解毒,遠比下毒更難
很愛哪……
耳畔,還回蕩着他的低語
當初選擇“婦人心”時,她只顧着注意,下毒後能引發的效果有多強,卻萬萬沒有想到,解毒那麽難
很愛……很愛……
一滴淚,滾出眼角,沿着粉頰滑落
這讨厭的鬼、惱人的魔,她這一生一世,都擺月兌不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