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必靖再次接見官員,已經是刺傷事件,經過一旬有餘後的日子了
雖然傷口開始愈合,但是他的頭痛之症,卻尚未好轉
在關靖的命令下,她必須時時跟随在側,即使在他接見官員時,也必須在大廳的卧榻旁,為他焚香止痛
這段期間,韓良将政事處理得妥妥當當,而關靖不但讀遍絹書,在清醒之後,更每夜與韓良商讨政事,遇到重大事件時,就由他親自下令
因此,雖然隔了一旬有餘,關靖才又開始接見官員,但是對休養時的每一件大小政事,都了如指掌,與韓良銜接得完美無瑕,彷佛接見不曾中斷
當官員們上奏完畢,恭敬離去時,那群在門外等了又等,對着每個進出的文官龇牙咧嘴、怒目而視,踱步到鐵靴都磨掉一層,耐性用盡的武将們,全等不及侍衛宣告,一股腦兒全擠了進來
那些碩大結實的身軀,差點要把大廳的門擠破了
才踏進大廳,武将們宏亮的聲音,就此起彼落的響起,吵得原本安靜的大廳,瞬間鬧烘烘的
“主公,多日不見,您還好吧?”
“傷口痊愈得如何?”
“鳴嗚嗚嗚,主公,屬下好想您啊!”
“屬下更想您,連作夢都夢見您,下令要我掌嘴”
“我想得連飯都吃不下”
“因為你都吃面吧?”
“狗養的,你是質疑我對主公的關心嗎?”
“主公,傷口還痛嗎?”
男人們問安的問安、探望的探望,全湊到卧榻之前,包圍得密不透風,差點擠着捧着熏爐的沉香其中有兩個,還激烈的各自表述,對關靖的忠誠與想念,鼻子頂着鼻子,相互愈吼愈大聲,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被包圍的關靖,閉上雙眼,冷冷下令
“住口”
簡單兩個字,聒噪的武将們,立刻把嘴閉上,安靜得像是全被割了舌頭
男人們的喧鬧聲,讓關靖被焚香壓抑的頭痛,再度複發了他擰眉揉着太陽穴,又說了一句
“後退”
穿着鐵靴的大腳們,集體後退三大步,離開卧榻旁邊
确定身旁的嬌小女子,不再有被推撞的可能,也不會被武将們的大嗓門,轟炸得雙耳隆隆作響後,關靖才下達了,本該在第一句就說出口的命令
“掌嘴”
聽見最熟悉的命令,老早預備好的武将們,立刻有志一同的伸手,重重的往臉上打去,不但聲音清脆響亮,節奏還配合得極好,像是預先練習過似的,沒有一個人錯了拍子
倒是鄭子鷹,連日來的夢境,終于成真,感動得哭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自個兒耳光,把雙手都弄濕了
直到武将們的雙頰,都被打得透紅,關靖才将食指一揮
“多謝主公!”衆人這才停了掌嘴,乖乖的齊聲說着
雖然被罰,但是所有的武将們,沒有一個人在心裏抱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全都欣喜于關靖,終于又恢複常态
啊,多麽熟悉的痛,這才是他們至死效忠不渝的主公啊!
“調查刺客的事情,有新的進展嗎?”關靖伸手端起,桌幾上的茶碗,以碗蓋拂去茶葉,慢條斯理的輕啜一口
雖然,身旁濃香陣陣,但是奇異的是,他的嗅覺與味覺都未受影響,茶湯的香氣一如往常,芳香宜人
趁着鄭子鷹還在擦眼淚,吳達趕忙回答
“連日的追查,已經查出,刺客先前曾經進出過,禮部侍郎陳淵的住處陳淵對外人說過,那名刺客是故鄉的遠親”
擦幹眼淚的鄭子鷹,哪裏肯放過表現的機會,搶着往下說“我親自去陳淵的故鄉查過,那個刺客跟陳淵不是親戚,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陳淵,是禮部尚書黃門恩的學生”關靖又啜了一口茶“黃門恩與石玉是多年好友,而石玉與賈琥是親家”
南國的官員不論大小、資歷、乃至于彼此之間,複雜的敵友關系、交情牽連,他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只是聽到“賈”字,武将們的臉,就像是包子般揪了起來,個個表情都兇惡如修羅夜叉
“媽的,又是姓賈!”
“這件事情,肯定跟賈欣那老頭子月兌不了關系”
“主公,我這就帶人去,把賈欣給宰了”提出這個建議的人,又被懲以掌嘴之罰不同于先前的合奏,這回唯有他一人獨響
一旁的沉香,靜靜的聽着衆人談論
她早有聽聞,以賈欣為首的賈家一族,不論明裏暗裏,用盡鎊種手段,想要除去關靖這根眼中釘,卻始終沒有得逞
而眼前的所見所聞,全都證實了,傳聞不假,關家與賈家的關系,已是水火不容的狀态南國雖然戰勝了北國,但是朝中內鬥不休,比戰前更激烈
“陳淵是怎麽死的?”關靖問着,早就預料到,陳淵只是一枚棋子,暗殺不論成敗與否,都會被犧牲
“回禀主公,是自缢身亡的”
“留有遺書嗎?”
武将們沉默下來,個個腦袋低垂
“怎麽都不說話了?”關靖側身,手臂倚靠着卧榻的扶手,淡然一笑“陳淵到底是個官,密謀刺殺我後又自缢身亡,可是一件大事,賈欣不會放過,這宣傳的大好機會”
“回禀主公,”鄭子鷹的聲音,變得像是未出嫁的小泵娘般小聲“陳淵的确留有遺書”
“上頭寫着什麽?”
堂堂大将軍,縮着腦袋,大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不敢吭
必靖閉上雙眸
“念”
“主公,這個……”
“我說,念”
“是!”
不能違抗命令的子鷹,只能豁出去了,從懷中拿出,萬不得已才必須拿出的陳淵遺書,大聲的朗讀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宏亮的聲音,回蕩在大廳之中
那是一篇極盡貶抑羞辱之能事的文章,用詞遣字,比刀劍還要鋒利
狡鋒協,好亂樂禍
承資跋扈,恣行兇忒
卑侮王室,敗法亂紀
所有人都知道,陳淵這遺書通篇言論,全都是在指責诋毀一個人,只有一個人——關靖
大聲朗誦的子鷹,愈是念着,身上愈是滴下豆大的汗水在場聽聞的人,也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整篇千餘字的文章念完後,寂靜的大廳裏,才有人開口
“這全是毀謗之詞!”吳達怒喊着
“對!”
武将們憤恨難平,子鷹更是把那篇遺書,用大手撕成碎片
“什麽遺書,根本是胡言亂語”最可恨的是,他還不得不念完整篇早知道有今日,他當初就不該為了讨主公歡心,去學着識字了
被毀謗得一文不值的關靖,臉上卻不見半點怒意,反倒薄唇微彎,表情如沐春風般,淺笑說道:“這篇文章,寫得還真好”
瞬間,咒罵聲全停了,子鷹更是驚慌的蹲下來,收集剛剛親手撕碎的遺書,努力拼湊回原形
“可惜,這人卻死了”關靖惋惜着,再度端起茶碗
一直站在角落,身穿青衣的魏修,直到此時才開口“這也是賈欣之罪”他說得一針見血
“沒錯,賈欣罪該萬死!”子鷹好不容易,把碎片都拼好了,才敢站起身來“主公千萬別放在心上,您身上有傷,就讓幽蘭姑娘好好照顧……啊,你為什麽踩我?!”他咆哮着
吳達臉色鐵青,對着怒氣沖沖的子鷹,使了個眼色
霎時之間,子鷹醒悟過來,大臉刷白,砰的就跪下,用力的猛磕響頭“子鷹腦袋胡塗,一時口誤,請姑娘恕罪!”磕頭還不夠,他還自動自發的掌嘴,恨不得把這張嘴打爛
衆人同情的看着,卻都不敢出聲求情
事實上,沉香的樣貌,讓他們都分辨不出,她與幽蘭的不同只是,親眼見證過,沉香為了關靖重傷而落淚,焦急的以血混藥,才解了關靖的危險,他們全都對這個女子心悅誠服
眼看子鷹把自己,打得滿嘴是血,還不敢停手,衆人正在不知所措時,滿頭灰發的韓良,恰好踏進大廳,筆直往卧榻走來
瞧見關靖身旁,那窈窕的身影時,他與旁人不同,雙眸陡然一黯,卻沒有對她現身在大廳中,作出半句評論
“主公,有急事”他直接切入重點
距離關靖最近的沉香,陡然感覺到,原本意态慵懶的他,在聽到韓良的話語時,全身頓時緊繃雖然,他的姿态不變,但是強健的身軀,已經蓄勢待發
“說”
“剛收到八百裏加急傳來的消息,沈星江以北十六州,因為大雪封路,糧食不濟,有數座城池,已經斷糧半月”情勢緊急,韓良言簡意赅
沈星江以北十六州
這句話,讓沉香心中狠狠一震
沈星江以北,原本全都是北國的領土,是在關靖舉兵之後,才成為南國的領土
那些土地上,每一寸、每一寸,都流有北國人的鮮血
她咬緊牙根,強忍心中的憾動,但手中的熏香爐,卻不受控制,微微的顫抖着
所幸,關靖并沒有察覺
他神色一凜,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踏去,高大的身軀離開,濃香無形的箝制,在邁步的同時,還能有條不紊的下令
“挪派全數的北國奴,除去積雪,疏通道路”他的命令,務實而簡潔“另外,将士全出,負責運糧”
沉香望着他的背影,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是聽見了什麽
“傳令下去,三軍戒護,如同戰時,若是糧食延遲送達者,一律斬首示衆”那低沈醇厚的嗓音,雖然逐漸遠去,卻還是那麽清晰
他要派兵去救援,那些斷糧的北國十六州?
她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卻困惑不已
為什麽他要這麽做?
那些,不全是他曾經親率着鐵騎,蹂躏過的地方嗎?
既然當年屠殺過,那麽多的北國人,為什麽現在,他又要動員軍隊,去救那些人呢?
“子鷹!”關靖揚聲
滿口鮮血的子鷹,這才敢搖搖晃晃的起身“屬下在”
“由你擔任先鋒,三日之內清出道路”
“是!”
她目睹一切,卻難以置信
甚至就連這些文官武将,都聽命而行,被分派着去救援,因積雪而斷糧的十六州,每個人都積極得彷佛,救助的是自己的家鄉,而不是曾經以謀略侵略、以大軍屠殺的異地
而統禦這一切的人,就是關靖
他踏出大門前,最後疾聲說了一個字
“快!”
衆人齊聲應和
“遵命!”
随即,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偌大的大廳裏,只剩下被煙霧層層鎖住的沉香,無法動彈的站在原地,深深愕然着、不解着
這個男人,心中到底在想着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