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必靖用人,唯才是用
受他提拔的人,不論是智冠天下的文人,或是常勝沙場的猛将,莫不感念在心,非但傾盡全力堅守崗位,不敢有半點懈怠,且全數對他忠心不二
沉香被納入關府,才三日不到,一位身穿玄衣的年輕文人,越過在門外久候的官員,罔顧衆人的注視,直接入了關家
擅闖關府者,向來只有死路一條
但,唯獨有少數人,得到關靖的應允,能随時進出關府
而這個年輕文人,就是其中之一
必靖與官員們的對話聲,穿透窗上的宣紙,清清楚楚的傳到偏廳他坐在偏廳裏,仔細傾聽着,極有耐心的等着
直到日落西山,官員們都離去時,侍衛才開口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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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韓良大人已在偏廳久候”
必靖微微挑眉,嘴角輕勾“韓良,你還醒着嗎?”他問
身穿玄衣的年輕文人,從偏廳踏入大廳長明燈的燈火,照亮他儒雅的臉龐,還有那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滿頭灰發
“主公忙于政事,屬下哪有臉面入睡?”韓良慎重跪下
必靖啜了一口熱茶,嘴角笑意更深了些“這些繁瑣的政事,連我都聽得昏昏欲睡”
“主公說笑了”
“既然知道我是說笑,你怎麽不笑?”
“屬下笑不出來”
“我該因此治你的罪嗎?”
“請便”韓良神态不改,鎮定如常“但是,請主公降罪之前,還容屬下向主公說明一件事情”
必靖斜倚在榻上,背靠四爪蟒紋繡團,仰頭閉起雙目,懶懶的說道:“我那日就在猜,你何時會出現”
“這麽說來,主公也知曉,自己犯了錯?”他問得一針見血
普天之下,敢直言關靖之錯的人,恐怕只有韓良一人
“我當日也在猜,何時會聽見你說這句話”關靖懶懶一笑
“恕屬下直言,主公留下那名女子,實屬不智”韓良振振有詞語中有毫無隐瞞的責備“醫者,能救命,也能害命,最該提防”
“她的模樣,與蘭兒幾乎一模一樣”
韓良身子略僵,仍是直言不諱
“如此一來,更是危險”
“那麽,你想盤問她?”關靖好整以暇的問
“不”韓良搖頭,從寬袖中拿出幾張薄紙,紙上寫得極滿“屬下已經将她的來歷調查清楚了”
“說”
“此女姓董,是鳳城名醫董平之女,董平因救人無數,受皇上賞賜,價值連城的萬年沉香,故女兒就以此為名”紙上的文字,已被他牢記在腦中“董平死後,她繼承衣缽,已是一位名醫”
“她的身分背景,倒是幹淨如白紙”
“愈是幹淨,才愈是該防備”韓良審慎進言“主公,千萬要小心”
必靖撫着下颚,神色如謎,沈吟半晌之後,驀地露出一抹邪詭的笑那笑,太複雜,讓人分辨不出他的心緒
“世上有些事,愈是危險,就愈是迷人”他緩緩說着
韓良臉色乍變
“主公!”
“我已經決定留下她了”
事到如今,韓良明白,再多勸言也是枉然主公一旦作了決定,就無人可以動搖,更別提要讓他改變主意
眼看關靖緩緩起身,跨步來到他的身旁,擡起寬厚粗糙的大手,擱置在他的肩上他恭敬的伏身,不再多言
“韓良”
“在”
“今日官員們上報的政事,你記得幾件?”關靖問
“一百七十三件,全數記得”
“很好”他用大手拍了拍,最信任的謀臣“今日這一百七十三件政事,全由你規劃處置,作為你不笑的懲罰”
“是”
交代完政事後,關靖在奴仆的伺候下,徑自離開大廳,往宅邸深處走去,那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山,堅實難以撼動,每踏出一步,就在雪地上踏出一個深印
彬在原地的韓良,只能注視着,那個自己誓死效忠的男人,走進茫茫細雪中,背影在白雪中愈來愈淡去,最後終于再也看不見
***
必府的深處,時光彷佛凍結
白晝時雖然有官員往來不絕,但是宅邸深闊,就算是前廳來了什麽人、上報了什麽事,甚至是再有人被關靖處死,宅內也根本聽聞不到
入夜之後,這兒更顯靜谧,奴仆們不論行事或言語,都是小心翼翼,壓低了聲音,彷佛怕稍稍大聲了些,就會被割去舌頭
身為“禮物”,沉香入府至今,只為關靖焚過一次香
那已經是半個多月前的事了
這半個月來,他不曾要她再焚香,卻要她每晚與他用膳原本,她以為這是他的測試,要用她來試毒,但情況卻與她猜想的不同
他和她一起用餐,吃同樣的食物,偶爾甚至傾身,替她挾菜入碗
可是,這個男人,依然讓她害怕,每回用膳時,她總是如坐針氈,一餐飯後回到院落中,冷汗早已濡濕整件單衣
他總是盯着她看,時而親切,時而冷酷,有時候那雙眼裏,甚至隐隐浮現柔情但是,她太過明白,那些柔情不是為了她而流露的,而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
然後,在難以預測的時候,那雙眼會變得森冷無比,讓她僅僅被注視,就會打從心底恐懼起來
在那一刻,即便他嘴角仍微揚,笑容仍挂臉上,她依然能看見他眼底的冰冷,與深濃的恨
他随時可以殺了她,就像他殺了那些人一樣
每一天,她都深深覺得,自己像站在鋒利的刀口上,随時可能喪命
只是,他始終沒有殺她
倒是他允諾的事,真的說到做到十日不到的時間裏,他所派出去的人,已經替她香匣裏所缺的香料,全數搜羅齊備
不但如此,送到她眼前的,全是千金難求的珍品除了她原先所缺的一百一十餘樣,還有數百種珍貴香料,也被整齊收放在,一個新的香匣裏,全都任憑她使用
南國的香料、北國的香料、西域的香料、南洋的香料,全都齊聚在兩個香匣裏頭了
但是,即便是給了她這份重禮,她還是沒機會為他焚香
她早已聽聞,他政事繁重,即使領軍出征時,也要把持朝政,在行軍中批閱官員上報的各項要事大勝北國之後,他管轄之事,更是有增無減
所幸,她在關府內的行動,并未受到限制
偶爾雪霁夫晴朗,她會離開所居的院落,在迷宮似的深幽官邸內走動,用澄澈的雙眼,觀看這間府邸的一切
她能四處走動,唯獨在梧桐樹林後方,一道隐蔽的厚重門扉,每當她靠近的時候,奴仆就會出現,制止她再往前進
如此一來,她反而更想一探究竟
她等了又等,終于觑得機會,推開那扇門,無聲的闖了進去
這裏,美得如似人間仙境
不同于關家的嚴禁奢華,這座雅致的院落,大到建築景致,小到花卉盆栽,處處精雕細琢,格外的用心
踏上臺階,沉香推開團花镂空木門,踏入精致的屋宇
這兒異常空靜,早已無人居住,卻還是收拾得一塵不染不但窗明幾淨,就連花廳的桌上,溫潤光潔的青瓷花瓶中,也插着今早剛剪下的素雅鮮花
鮮花的香氣裏,還夾雜着藥材的氣味那是衆多珍貴的藥材,殘留多年的味道,至今還沒散去
曾經居住在這裏的人兒,是喝過多少湯藥?
沉香環顧四周,望見花廳的角落,有一張鋪着绫羅綢緞的湘妃榻,牆上是形如滿月、比湘妃榻更寬的圓窗,窗上有卷起的竹簾,窗下有如意美人靠
這裏,是女子的住所
天下人皆知,受關家父子如此寵愛的,只有一個人
幽蘭
必靖的妹妹
傳聞幽蘭美若天仙,嬌柔多病,冷血無情的關家父子,将她看待得比性命還重要,無微不至的呵護她
然而,她卻被北國鷹族族長金凜,挾持到北國為奴,受盡萬般欺淩最後雖然被救回鳳城,但體弱多病的她,沒能熬得了多少時日,就與世長辭
憤恨如狂的關靖,為了複仇,高舉“報仇雪恨”的旗幟,率領身穿白衣白甲的南國大軍,渡過沈星江與北國展開大戰,軍力勢如破竹無數死于非命的北國人,屍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那些死去的人,全是為了幽蘭而陪葬
她走到繡榻前,拾起一件精致的女子外衣外衣就落在繡榻旁,像是剛剛才被主人遺落,只有揚起的灰塵,證明它已被擱置多年
打掃這處院落的奴仆,顯然不敢觸碰這件衣裳
白女敕的小手,拂去外衣的灰塵,朱紅色的絲綢上,浮現以灰紫、棕紅與石青精繡的紫雲仙樹,與仙樹花蕾的長壽繡縫制這件衣裳的人,是真心祈願穿着這件衣裳的女人,能夠長壽安好
祈願落空,幽蘭死得很早
但,她在關靖心中所占的分量,仍然無人可及
沉香的雙手,緩緩緊握外袍,眸光黯淡
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關靖不會血洗北國
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不會有那麽多北國人喪命
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她的……她的……
她深吸一口氣,不允許自己再深想,反而褪上的衣裳,換上這件繡工精致的外袍,長壽繡紋在日光照射,以及她的動作下,明媚鮮妍,彷佛都活了起來白女敕的小手,撫平衣裳的绉折,慎重的綁上衣結,将多年無人敢動的外袍,在身上穿着妥當
這件外袍,恰好合身
搜尋了一會兒,她在卧房裏找到,光可鑒人的落地銅鏡
久未映人的銅鏡,相隔了十年之久,終于再映照出纖細柔弱的身影
她靠上前去,仔細的望着,銅鏡中映出的嬌小臉龐
那些曾見過幽蘭的人們,見到她的時候,最先的反應都是錯愕,目瞪口呆許久後,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他們都說,她的樣貌與幽蘭,異常的相似
這就是渤海太守,将她獻給關靖的原因
但是,她卻從未見過,幽蘭的模樣
銅鏡裏頭,映出眉目如畫她伸出手去,指尖觸及冰冷的銅鏡,描繪着鏡中的秀麗五官,彷佛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貌
她是不是有着,與幽蘭相似的眉?
她是不是有着,與幽蘭相似的眼?
她是不是有着,與幽蘭栢似的唇?
穿着幽蘭的衣裳,她是不是就能更像,盤據關靖心頭多年的女子幾分?她該怎麽做,才能更像是幽蘭?讓他更在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