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葫蘆井 五色米
龍池一路小跑地回到家,先提着大水桶去村裏的取水井取水。
村裏有一口名為葫蘆井的水井,據說是黎唐先生的師傅點的井。
鑿井的時候,灘塗村的村長還是個小夥子,黎唐先生還沒有成為老先生的徒弟。那年幹旱,老先生雲游到這裏,為村民們點了這口井,還說灘塗村是塊風水寶地。
灘塗村緊鄰屍灘子,有這麽個鬧鬼的地方,大家都不信灘塗村是風水寶地,但這口井卻實實在在是口好井。它清澈甘甜,即使是在滴水不降的幹旱年月裏,它也照常出水,從不曾幹涸過。她好奇,曾在深夜偷偷潛進水井裏看個究竟。水井呈葫蘆形,有六處出水的泉眼。她長這麽大,遇到過兩次大旱,十裏八村連同鎮上的井都沒水了,葫蘆井還照常出水,灘塗村和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日夜不休地排隊打水,也沒把它掏幹。有這麽口井,村民們沒鬧過災荒,即使緊鄰屍灘子,灘塗村的人也不願遷離,逐漸發展成了擁有三百多戶人家、近千人口的大村子。
村裏不是只有葫蘆井這一口水井,大部分時候村民們都在自家附近就近取水,離井稍遠的村民只在幹旱或者是家裏辦酒席水不夠用水的時候才來葫蘆井。
距離龍池家不遠的何老頭家門口也有口井,龍池總嫌他家的水渾,不願用他家的水。她每天早上都會到葫蘆井挑水,把家裏的水缸填滿,之後再做早飯。
村子裏的人起得都早,各家各戶忙着打掃門院喂家禽家畜,見到龍池提着水桶路過,紛紛熱情地打着招呼。
她成天幹埋屍體的活,大家又都在傳她會法術,因此村裏的人發現有浮屍都會叫她去處理,誰家有點什麽不順暢也會讓她去看。能在村裏鬧起來的,除了些游魂野鬼也就是些成精的老鼠蛇蟲之類的東西。普通人對付不了它們,在她眼裏便算不得什麽。修道之人,除一地邪祟是份內的事。不過她不幹白工,這樣對她和主家都不好,師父說會欠下因果,因此她都會象征性地收兩個銅板。
她還沒走到葫蘆井,隔很遠就見到有人腳踩在井沿上,探頭朝井裏張望。
這人約有二三十歲,穿着寬大的灰色長袍,頭上戴着純陽巾,手上拿着羽毛扇悠悠哉哉地揮着扇子。
黎唐先生是村裏的常客。他在鎮上有一間算命館子,趕集的日子開門營業,閑時拿着他的算命帆走村串鎮替人算命。據說他有點道行本事,遇到哪家不太平,也會替人處理。他算命除邪,收費都很高,被人稱作死要錢。
因為他收費貴,哪怕他和灘塗村有一口葫蘆井的淵源,村裏的人有事時會找她或她師父,不會去找黎唐先生。黎唐先生明知道灘塗村沒有生意,隔上月餘仍是會來一趟,要麽看井,要麽看鎮上的風水,還每回必到屍灘子轉悠,到她家坐坐。
她和黎唐先生打過招呼,将兩桶水打滿,兩只手各只一桶水,飛快地往回走。
提水練的是基本功,要求健步如飛,腳後跟不能着地,水不能灑。不僅她這麽提水,二狗子也是如此,村裏有人想要跟着練,但都沒堅持下來。
她十幾天如一日地練下來,疾步走的速度比別人跑起來還快,村裏的人除了二狗子以外,沒有人跟得上她。
黎唐先生也是個有本事的人,看起來慢慢悠悠的,但半點都不落後,保持着兩步遠的距離跟着她,問:“小池子,昨天夜裏是不是發生過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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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池子問:“你想打聽七重樓的事?”
黎唐先生晃着手裏的羽毛扇,一副運籌帷幄的姿态,“如果八門寨真的打七重樓的主意,極有可能鬥個兩敗俱傷。鬼葬船向來是人不犯它,它不犯人,我們犯不着與它起沖突,但……”他的話音一轉,繼續說:“八門寨為禍一方這麽多年,害人無數,只因它勢大,又有八門陣守護,我們一直奈何不了它。”
他說着,扭頭看向只顧着埋頭趕路的龍池,不滿地“啧”了聲,說:“你倒是接個話呀,和你聊天就這點沒勁。”
龍池回嘴:“我又不靠嘴皮子吃飯。”
黎唐先生頓時不樂意了,“我這是靠嘴吃子吃飯嗎?我這是真金百煉火眼金睛,靠的是一身本事吃飯。我跟你說,這方圓百裏,就沒有我算不出來的命,看不準的相……”他話沒說完,就見龍池停下下來,睜着水靈靈的大眼睛看着他。他知道龍池要說什麽,趕緊用羽毛扇捂住龍池的嘴,說:“你就免了啊,你不算!”
龍池不屑地“去”一聲,說:“牛皮吹破了吧。”繼續往家裏走。
黎唐先生當然不認,“這不是牛皮破不破的事,你左手上戴的那镯子,看起來跟個破銅爛鐵似的……”
龍池接話:“知道知道,它實際上是件仙家寶貝,叫遁世镯,別的作用沒有,就是專門針對你們這些算命的,讓你們看不出我的面相算不出我的命。你都說八百回了,換個說法成不成?”
黎唐先生說:“有一點我敢斷言,你的身世跟這镯子有關。”
龍池懶得跟黎唐先生費口唇。她師父在屍灘子上的屍體堆裏揀到她的時候,她只有不到一個月大,身上只有這一個镯子,傻子都知道這镯子和她的身世有關。
她和黎唐先生說話間來到家門口的三岔小路旁。
黎唐先生說了句:“記得做我的早飯啊。”揮着羽毛扇往屍灘子去了。
龍池繼續打水,她往來三趟,把水缸添滿,生火做飯。
她天生怕火,不喜歡被火烤的感覺,小時候連竈堂都不敢靠近,直到六七歲時才敢幫師父燒火。
她家吃飯沒有菜,但吃的米和村民們吃的不一樣。她家做飯用的是叫五色靈米,米粒比普通大米要飽滿許多,橢圓形,圓潤潤的像珍珠,表面有一層朦胧的五色光暈。五色靈米必須用幹淨的水煮,如果用何老頭家那種渾濁的水煮,煮出來的米飯呈暗黃色爛成一團,不僅沒有半點光澤口感,還會吃壞肚子。用葫蘆井的水煮熟後,大米粒呈乳白色,一粒是一粒,熱騰騰的水蒸汽飄在米飯上聚而不散,放在陽光上還會隐約泛出五彩的光。
這米只有鎮上的太平觀才有,村裏的人想買都買不着。不過若是哪家生了孩子,可以來她家要一把米,熬成粥給孩子喝。孩子每天用十粒米熬成粥,吃滿一個月,身體都很壯,村裏很少出現因病夭折的孩子。
師父說灘塗村緊靠屍灘子,屍灘子埋的屍體太多,難免有污穢之氣侵染到村民,剛出生的孩子最是脆弱,一點邪穢之氣都能要了孩子的命。這種五色靈米所含的靈氣能夠幫助新生兒抵擋邪穢,增強體魄。
龍池常年住在屍灘子旁邊,又是幹着埋屍體的活,太平觀的玉璇道姑時常派她的小弟子卦初給她送靈米。她聽卦初說,以前玉璇道姑讓人送靈米過來,她師父都不收,後來揀到她,她師父見她難養活,才去到太平觀問玉璇道姑讨米。
偶爾她去太平觀時,玉璇道姑問起她師父的近況,還總嘆一句:“可惜了!”
至于可惜什麽,玉璇道姑神叨叨的總不告訴她。
她做好飯,黎唐先生準時過來吃飯。
黎唐先生的飯量小,一餐只能吃小半碗,但每回都吃得碗比舔過還幹淨。
她的飯量大,最近的飯量又漲了,一頓飯要吃三碗半才飽。她都擔心自己把玉璇道長吃窮。
黎唐先生在龍池放下碗筷後,忍不住嘆了句:“飯桶。”不是罵人,是誇她。太能吃了。假如他師父沒有仙去,那飯量都比不過龍池。這五色靈米不同尋常,吃多了會真氣撐爆經脈,輕則殘廢,重則橫死。龍池吃這麽多還活蹦亂跳,可見功力之深厚。
龍池差點把筷子插進黎唐先生的鼻孔裏。吃了她的飯還罵她飯桶!她重重地哼了聲,懶得跟他計較,把她給師父留的那碗米飯裝進食盒中,提起食盒給師父送飯去。
她提着飯盒跑得飛快,黎唐先生最開始還能跟得上她,沒多久就被她甩到了身後,沒影了。
她到八門寨的時候,見到陰氣已從兩岸的山崖上退到了山崖下。即使是在陽光正好的早晨,江面仍是鬼霧彌漫,除了七重樓的寶頂,什麽都看不見,倒是不時有撞擊聲響和慘叫聲傳出,且能看到有人順着江流從鬼霧中飄出來浮在水面上,不見掙紮,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爬上小山峰,便見不大點的小山峰上站滿了人,都快擠不下了。
濟世醫館的北堂未濟和他那兩個叫明月、深秋的小藥童站在一起,太平觀的觀主玉玑道長和美豔貌美的玉璇道姑帶着十幾個太平觀的小道士擠作一堆。鐵匠鋪的獨腿王拄着拐杖站在崖邊,身旁跟着一個壯得像小牛犢子的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年,那是他的獨子,叫王鐵。棺材鋪那黑黑瘦瘦像鬼的一樣的吳老先生也帶着他的兩個徒弟來了,香火鋪的鐘老頭、鎮上有名的跳大仙的白奶奶,以及隔壁村替人操辦紅白喜事的陰陽先生都來了。
都是老熟人,龍池向他們打着招呼,去到自家師父跟前,把食盒遞給他,說:“師父,吃飯。”
三途道長“嗯”了聲,面無表情地接過食盒,泰然自若地端起飯碗拿起筷子吃飯。
龍池扭頭,就見玉璇道長正看着她師傅,嘴角微挑似在笑,她眼裏閃爍的光芒特別像陽光照在水面上泛起的波光,透着股動人的意味。龍池暗想:“玉璇道長肯定是想做我的師娘。”她問過,她和師父雖然是修道中人,她師父常年穿道袍,但不是出家的道士,是可以成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