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言明
第81章 言明
雪壓冬雲, 銀蝶飄舞。
遼東大營中吵鬧聲不止,火爐上烤番薯的香味與呼嘯寒風融化成沸沸揚揚的煙火氣。
文英紅着腮幫,大咧咧地坐在杜鵑身側, 遞過指上挂着的燒刀子。
遼東軍神獒軍、西南長衡軍、中州謝家守備軍, 幾方各為大燕最強勁的分地兵力, 素來代表着朝中不同勢力, 可在這極寒之地,也被北域人的豪爽影響幾分。
眼下景帝無诏,他們倒也樂得在此喝酒切磋。
杜鵑笑着道謝, 聽文英湊首小聲問:“你家小侯爺怎的黑着一張臉?白瞎這模樣了不是。”
聞聲望去,謝纓鳳眸低垂, 不知在想些什麽, 與這吵鬧的人群分離疏遠。
他腳邊倒了盞空酒壺, 深玄的衣襟下露出一截冷白的頸項。青筋微鼓,染上幾分酡紅,無端地生出些欲色。
杜鵑聳肩,看文英不着痕跡地擦拭嘴角, 苦笑道:“主子本就事務繁忙,眼下臨近年關,禁軍與北司日日傳信過來催促,可陛下有命叫我等協助王爺退敵, 無诏不得回啊。”
文英撇嘴, 心道誰人不知中州守備軍與長衡軍駐紮在此意欲何為,皇帝還真放心叫這數十萬大軍呆在遼東。
“王爺去哪了?自昨日起就沒見過他。”
文英動作一頓, 瞥了眼垂眸的謝纓, “去蓮白山了。”
周圍将士仍舊吵嚷着今年新元如何過,又有幾人雞賊的撺掇同伴年關時去心愛的姑娘家提親, 說是新元前幾日乃是十年一遇的良辰吉日。
杜鵑好奇,又問:“這幾日都在下雪,蓮白山險拔高峻,王爺去那做什麽?”
見謝纓還是一副醉山頹倒的樣子,文英解釋道:“阿寧日前的風寒頗為嚴重,王爺想着去摘山頂的雪鷹。”
“雪鷹?”杜鵑聲音擡高,又急急壓下,“除了王爺的那只海東青,這裏竟還有雪鷹嗎?!”
文英笑拍他肩頭,道這是誤會了。
“雪鷹就是雪地鷹參,雖不如神花雪渠那般效用,但也是百年難得一遇,我們打小就聽說蓮白山上有這東西,可惜多少叔伯丢了性命也沒摘到”她越想越感慨,不由得長嘆出聲:“王爺見阿寧纏綿病榻,不忍她年紀小還遭罪,前日便留下字條帶着阿信去取藥了。”
聞言杜鵑不語,直到被柴火炸裂的聲音驚醒,才回頭望了眼謝纓。
“要說我們王爺與阿寧,那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打小兒的情分且不說,便說兩個互相挂念的架勢...”
謝纓遽然起身,不看她搖頭晃腦地往下說。
見他起身,喧嚣不止的衆人聲浪驟停,齊齊望着這道黑色身影推門而出,迎面襲過凜冽寒風。
淩厲的叫人心驚。
“小謝候這是怎麽了?”
流風皺眉,不解地看向杜鵑。
“主子..是想透透氣吧。”
...
“我說王爺,天底下那麽多好藥材,實在不行你去找争卑大師讨個方子,大師一向喜歡你,你何苦趕在這時候跑到蓮白山上挖參。”
阿信眉睫上挂滿白霜,素日裏還算英俊的一張臉皺成一團,望着前方那道輕松的銀白身影,咬牙嘟囔。
“人家都在營帳裏烤火喝酒,偏拽着我上山...啊嚏!凍死我了。”
薛敖頭也不回,任由深淺不一的霜雪打濕銀靴,“絮叨個屁,要不是你跟金绮他們打賭輸了,老子願意叫你陪?”
阿信苦哈哈地摸了摸鼻子,正要奮起直追的時候,卻見身前的薛敖回身,一張俊臉白裏透紅。
“怎..怎麽了?”
“前方有個崖洞,裏面存着柴火,先進去歇歇再走。”
傍晚的山風吹得尤為恐怖,仿若守山人般在洞口兜旋。
薛敖冷白的面上躍動着火光的倒影,阖上的眼皮晃着火光的倒影。幾息後他喉嚨微動,置于膝上的拳頭越攥越緊。
“不想呆着就滾出去!”
聞言阿信一驚,因着好奇到處翻看的動作停下,小心瞥了眼滿臉不耐煩的薛敖,“屬下是好奇,蓮白山上人影罕至,這崖洞裏面怎麽會有過冬的物什。”
說完又縮了縮脖子,補充道:“王爺又能輕松地尋到此處過夜。”
薛敖擡眸,瞥了眼畏畏縮縮的阿信,“我從前常帶着阿寧來這裏跑馬。”
他鼻息間都是滲着寒意的白氣,手指微屈,少頃又置于火上撚了撚。
“阿信...”
阿信擡頭,看光影下薛敖意味不明的側臉。
“臨近年關,再過幾天就是十年一遇的黃道吉日,你說..阿寧會喜歡我的這份禮嗎?”
少年素來驕狂,哪怕突逢巨變,身上不過多增幾分沉穩,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靖。
故而見他這般遲疑猶豫,阿信倒覺得不忍。
手上松枝在薄雪上撥冗,他小聲詢問:“王爺是擔心陸姑娘不會等你?”
“不”薛敖圓目裏映着跳躍的篝火,明亮的驚人,“我是擔心她會一直等我。”
“謝慈生奉旨前來馳援,眼下因着陛下的诏令留在遼東,可我知道,等他走的那日,勢必會帶走阿寧。”
朔風變了風向,吹得崖洞中雪花亂舞。
“這人打小就是只狐貍,對阿寧更是不安好心,如今我需守孝三年,他更是殷勤”薛敖牙齒磨得森冷,阿信一抖,聽薛敖繼續道:“阿寧心思單純又犟,對我的情意太重,這些時日跟着擔驚受怕恐傷根基。”
“她知道我要奉旨攻打北蠻諸城,便一定會留在這裏陪着我,可刀劍無眼,我真是怕了。”
這是阿信第一次聽到薛敖說怕。
兵臨城下時未言膽怯,身逢死局時亦未曾後退,如今卻露出些十七八歲少年的畏縮孩子氣來。
只是少年的身影映在後方的石壁上,冰天雪地中尤為挺拔高大。但那俊臉倒是唇紅齒白,透着生機勃勃的精神氣。
他像是想起什麽,話頭一轉,“咱們遼東一直都有提鷹定親的說法,白鷹更是珍奇玩意兒。可阿寧膽子小,送她只鷹怕是要挨罵,倒不如這雪鷹,給阿寧補得強壯些。”
阿信失笑,這雪地鷹參可比一般的白鷹珍貴得多,他家王爺紅口白牙,說的像是捉只螞蚱一般簡單。
薛敖想起前幾日阿寧的醉态,小姑娘腮幫子透着粉,水潤的杏眸裏滿是依賴。
他咯咯笑出聲,右臂攤在頭後枕在微濕的稻草上,語氣懶散,“等年關過了,阿寧身子養的壯一點,就叫她跟謝纓去上京。家人都在那裏,留在我這算怎麽回事。”
“不然,我那舅哥又得逼着我簽什麽書文了。”
......
人聲鼎沸,阿寧被窗外的寒氣激得一抖,又不忍放簾錯過洞門處的來往風景。
“好了”金绮握住她冰涼的指尖,朝下人使了個眼色,無奈受着阿寧指責的目光,将人圈在懷裏,“那海東青今早飛了回來,想來王爺不過明日就能趕回,你別擔心。”
“大傻子!”
阿寧吸着鼻子,呸了一口,“趁我喝醉酒就往山上跑,他摘什麽雪鷹,摘回來了我也不吃。”
罵完尤覺得不解氣,掐着拳頭憤憤道:“等他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他!”
小姑娘氣得急,白軟的面上浮着一層煙霞,比大街上冰亮可口的糖葫蘆還要誘人。
“好,等王爺回來好好揍他一頓。”
到底還是心軟,又問下面的人給薛敖新做的素衣可有制好,祛濕抑寒的藥膳有沒有備着。
金绮看她孩子氣一團,可對薛敖面面俱到的操持,心中暗嘆。
若是新元後阿寧跟着謝纓回了上京,她家王爺又是何樣?
少頃軍中來報有要務急需處理,金绮攏緊阿寧的氅衣,又叮囑幾句才急急離開。
只不過在洞門轉角處正巧撞上一身寒氣的謝纓,金绮頓住,随即躬身行禮。
謝纓不置一詞,昳麗冷白的面上滿是冷漠,看金绮起身又沉聲發問:“她睡了嗎?”
金绮一怔,盯着謝纓黑色滾金的靴邊,“沒有。”
等那黑沉到肅然的身影融入雪色後,金绮皺眉長嘆。
明日便是十年一遇的辛醜日,王爺你可定要趕回啊。
下人通傳時阿寧正皺眉翻看桌案上的賬本,這幾日她纏綿病榻,幾日未處理雜務,竟摞得這般高。
聽人來報小謝候在門外。阿寧眼睛一亮,忙招呼人進來。
謝纓等了一會兒才拂簾而入,身上冰冷的大氅被丢在外室。他一身玄色勁裝,臉上挂着溫和的笑意,不複之前的冷漠。
“小財迷,怎麽病剛好就抱堆賬本?”
阿寧揉了揉眼睛,笑道:“前幾日耽擱了,阿奴哥哥快坐。”
謝纓應聲坐下,見對面的小姑娘裹着厚裘,毛領微微遮住她小巧的耳垂和下巴,無端生出些天真懵懂的嬌。
“今日可有不适?”
阿寧伸手倒了杯熱茶,搖頭回道:“早就好了,哪有那麽嬌氣,薛子易大驚小怪罷了。”
說完又抿緊嘴角,嘆了口氣,“也不知他現在如何。”
謝纓端着茶盞,熱氣氲氤在眼前,叫她看不清對面人眼底的神色。
“我命人去找過他,可我的人不熟悉蓮白山,未行至一半便被風雪攆了下來。”
或是見阿寧情急,謝纓嘴角微挑,安慰道:“放心即可,這憨貨常年混跡蓮白山,若他出什麽意外才是見了鬼了。”
阿寧颔首,聞言想來也是,若是連薛敖都登不上蓮白山,那這北域就真無人能登高攀頂了。
兩人又閑話幾句,阿寧被他逗得喜笑顏開,嘴角的兩個小梨渦裹着蜜般甜。
謝纓心頭微動,手心發燙。
“阿寧。”
“嗯?”阿寧眉眼彎彎,“阿奴哥哥怎麽了?”
“蘇蘇日前來信,說你兄長時常叨念,問你在這裏怎樣,何時回京?”
阿寧臉上的笑意僵住,眼中浮上一絲歉疚和執拗。
“我..薛子易還...”
“阿寧——”
謝纓聽出言外之意,溫聲出言打斷。
見小姑娘一雙水潤的杏眸呆呆望過來,裏面是毫不遮掩的孺慕。
謝纓喉嚨滾動,适才在會仙樓喝下的燒刀子竟灼的人眉心滾燙,眼底發熱。
他怎會不知阿寧的決斷,可那又怎樣,是他早早便離了遼東,将阿寧留給那野心勃勃的狗崽子,如今阿寧心悅薛敖,他落得這般局面也是咎由自取。
前幾日文英說薛敖登山取雪鷹,他便早有預感。
老遼東王殒身,薛敖勢必守孝三年,可阿寧招人,薛敖怎會不怕?
遼東早有舊俗,結親擒白鷹,便是上天命定的金玉良緣。謝纓冷笑,他怎會不知薛敖上山的用意。
區區一根參,竟想捆住阿寧,果然打的是好算盤。
望着溫水般嬌軟的女孩,謝纓放低聲音,“年關過了,便随我回上京吧。”
少年形貌出衆,專心盯着人的時候,那眼底深郁的顏色叫她忍不住屏息。
阿寧低下頭,遲疑出聲:“阿奴哥哥,我不能..陸家的産業還有許多在這裏,我要...”
話音未落,窗外的松枝似是再也承受不住積雪一般被攔腰壓斷。
枝影斑駁,厚重的雪層打在窗棂上,蒙住阿寧接下來的言語。
她瞳孔微微顫動,手背上是謝纓滾燙的氣息。
“要回去了,阿寧。”
黑衣少年風姿卓然,朦胧的熱氣侵襲他烏黑的發梢,阿寧忽然不敢再看如月色般皎亮的鳳眸。
“我已與父親寫信言明,待我們甫一回京便會上門提親。”
如今中州被謝家制衡,西南已被藺争牢牢掌控,上京有雲枭輕守着,大內也被他安插進去的蕭家舊部牢牢攥在掌心。遼東雖亂,可薛敖此人心軟忠孝,北域在他的手下暫時不必擔心。
大局已然明朗,他曾經允給阿寧的萬人之上探手可得。
雖然小姑娘被狗崽子騙了心,可他現在有時間有精力再把人搶回來。
謝纓離開阿寧細膩的手背,摸了摸她顫動的長睫。
阿寧回身,猛地起身後退,一同帶倒身後的圓椅。
聽聞房中聲響,外面守着的暗衛忙恭聲詢問屋中可有異樣。
阿寧來不及回複,只看謝纓直起身,冷傲挺拔,薄唇含笑。
“阿寧,過來”他垂下頭微微嘆氣,看得人心生不忍,“你別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