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觊觎
第68章 觊觎
雪愈下愈大, 等薛敖帶人及至偃月關下時,護城河岸都已是皚皚一片。
文楓身後是一幹遼東老将,此時正頂着風雪擁在壕前, 見薛敖一身銀甲自雪山霜路盡頭奔來, 齊齊迎上。
“世子...”
流風駕馬追上薛敖, 卻被薛敖揚手打斷。
“不必多事, 我執意父親盡早歸家。眼下戰事焦灼,就算再隐瞞爹的死訊也沒用,文姨他們知道也是正常”, 薛敖眼角發紅,沉沉望向前方, “如今我只想一件事, 提着布達圖的頭告慰我爹英靈。”
流風俯首間瞥見薛敖的眼睛, 不由一怔。
記憶中那個驕傲肆意的少年有着一雙極為明亮的眼睛,遼東盛夏時候燦陽稍遜其幾分明媚。可他剛才撞見的,分明還是那般的烏潤黑亮,卻多了幾分肅殺的涼薄。
遼東的小雪獒, 在身後高山轟然坍塌後,終于也轉身沒入了霜雪,頂着冰矛與極寒,沉腕撥镫, 銳利如刀。
薛敖撐鞍跳下馬, 迎面呼拉拉跪了一地人。但他沒有去扶,只是任由白色的雪落在紅額上, 洇下一方冰冷的深淺不同。
他摸了下臂上被雪打濕的白麻, 看壕中大軍逐漸圍了上來。
深色戰甲蓋住平鋪大地的白,北風卷地, 百草枯折,歷來叱咤北境的雄兵紅着眼睛跪滿了整個城門。
薛敖知道,他們在接自己的主帥。
“王爺...”
有人恸哭出聲,被身旁的将士哭罵制止,可轉瞬間自己卻再也忍不住,堂堂八尺的壯漢涕泗橫流。
“世子”,文英極力壓住嗓中的哽咽,一滴濁淚砸在雪地上,“王爺他..回來了。”
Advertisement
薛敖伸手扶起面前跪着的幾位老将,“嗯,回來了。”
他低着頭,紅色綢帶抽打着呼嘯的北風。
“父王已長眠于丘耋的碎石黃沙,如今這漫天大雪掩白骨,是老天給他們的衾被。”
清亮肅重的聲音回蕩在壕間,衆人紛紛擡頭看向這高大挺拔的銀甲少年。
他站在高山雪壑之間,頭頂是不見天日的皚皚茫茫。
幾位老将忽然發現,那個莽撞驕傲的小雪獒此時竟已有了可比肩其父的肩脊。他面前是斑斑人牆的遼東雄兵,身後是飛舞的緞帶和刺目冰雪。
“那朝天的鐵蹄,永不下落。”
“冰冷的鐵甲,絕不褪色。”
“英靈不滅,蓮白山不遠。遼東的兒郎尚未歸家,我薛敖在此與諸位保證,北蠻草場來日必屬我軍足下。這累累血債,我要他布達圖拿命來還!”
...
“阿绮,這雪怎的越下越大了?也不知道偃月關現下如何。”
金绮摸了摸阿寧冰涼的額頭,看小姑娘一雙杏眼裏都是霧蒙蒙的擔憂,嘆息道:“前幾日在城門口吹風受了涼,眼下發熱,莫要再染上風寒。”
阿寧點頭,又乖乖看向金绮袖口,眸中全然都是期待。
金绮失笑,掖緊她的被角,“世子傳信過來了,叮囑只能給你看。”
剛掖緊的被角驟然松散,一只雪白的手伸了出來,露出隐隐約約的傷疤。
“你先看着,我去一趟獄堂,魏棄一直在鬧。”
阿寧點頭,看金绮走出門後将手中紙條打開——
阿寧,雪天路滑,莫要摔跤,多喝熱湯,別吹寒風。
“...”
阿寧看着紙上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覺得這人的關心實在是比鋼鐵還直硬,可心中卻像是暖和的日光般和煦生輝。
燭燈微晃,窗外的雪光透過棂棱打在紙面,阿寧一怔,倒翻過紙條,果然見到一排細微的小字。
“陸姑娘,可歇息了?”
阿寧忙将紙條塞到枕頭下,回道:“尚未。阿信将軍,有什麽事嗎?”
阿信在門外恭聲道:“姑娘,魏棄鬧的實在厲害,說要見你一面。”
門內毫無聲響,少頃,阿信正要旋身離開,卻見木門作響,裹着氅衣的姑娘從中走了出來。
像是極為怕冷,關中人雖然加厚了外衣,但她卻圍着一件雪白翻絨的大氅,從下巴到腳底都嚴嚴實實地藏在其中,只露出一張玉呲般細膩的臉頰壓在絨毛上。
粉雕玉琢一般的靈秀。
阿信忙低下頭,不敢直視她明潤的杏眸,“姑娘若是不願意,我去将他打暈。”
“不必”,阿寧緊了緊領口,擡步走去,“就去看看魏校尉有何指教。”
雪暮将至,獄堂相較于外面更顯陰冷,雲禦關地處蓮白山腳,其下獄堂另設在關內西北角一側。阿寧擡腳進到這個大名鼎鼎的獄堂時,只覺得腳下都是濕漉漉的腥濘。
獄堂中人見到阿信畢恭畢敬地跟在一位姑娘身後,對其身份瞬間了然,目不斜視地躬身行禮,看着那一片雪白的衣擺從眼前略過。
杳然無聲。
金绮正手執皮鞭立于東側牢房中,聽到聲響回過頭,一見是面色蒼白的阿寧,素來沉穩的女将忍不住朝着阿信破口大罵。
“你腦子被驢踢了,這裏濕冷陰潮,你将阿寧帶到這裏,想死嗎?”
阿信被她罵的一愣,又意識到上次金绮這般發火還是他喝醉了酒非要金绮做他好大兒。
金绮不解氣,一邊拿濕帕子淨手一邊朝二人走過來,“等世子知道此事,你小子別想好過!”
阿寧歪頭看向東側牢房,金绮身量高挑,将身後之人擋的嚴嚴實實,只餘哀聲□□傳了過來。
金绮見她好奇,無奈地抓住小姑娘的肩膀攬了過來,“魏棄這幾日一直吵着要見你,我不瞞着你,他口中确實有很重要的消息。但是世子出發前反複命令我們,一切以你為先,我不知阿信去找你,阿寧,你現在就回去。”
“不要”,阿寧握住她行動的手,“薛子易擔心我,這無可厚非。但神獒軍的手段能耐我早有耳聞,能讓你們這般費力的定是極為重要的情報,我既可以幫上忙,就絕不會作壁上觀。”
“阿绮,我不是菟絲花。”
東側牢房中被金绮鞭笞的血肉模糊的男人掙動鐵鏈,發布桀桀的怪笑聲。
“呵...那條瘋狗原來也有軟肋,難怪啊”,他話音未落,就被一旁的神獒軍猛踢一腳肺腑,霎時間嘴角溢出血沫,湮住他口中含糊不清的話語。
“難怪...小主人說要...要這個碧伢..”
隹丘爾呸出口中淤血,直直盯向一身清白的阿寧,眸中狠意與貪婪毫不作掩。
阿信看到他渾濁的眼睛,頓時怒火中燒,疾步上前掰住隹丘爾的右手大指,狠狠向下一按。
金绮護着阿寧雙耳,擁着人朝牢房更深處走去。
魏棄身份特殊,神獒軍又受到薛敖關照,言此人事關王爺名聲,不容有失,故以被圈禁在牢房深處的暗室中。
阿寧走近時,恍然間并未認出,眼前這個潦倒陰狠的男人竟是去年那個儒雅随和的魏棄。
“陸姑娘,還請原諒魏某容色不佳,未備新茶。”
他隔着一扇牢門望向阿寧,右手不自然地整理衣角和鬓發,“許久未見,姑娘身子已然大好了。”
聽着這人故作輕松的言談,阿寧卻注意到他眼下深重的烏青。只是這人雖然潦草一點,可周身看着又不像是被毆打一般。
金绮附耳解釋道:“是神獒軍內懲罰,鷹晝。”
阿寧了然,原來是叫這人與鷹隼同作息,如此颠倒日夜,薛敖都未必受得,莫說是以儒将之名冠稱的魏棄。
冷風吹過,阿寧吸了吸鼻子,又聽魏棄開口道:“世子将我困在這牢房中,又不叫手下對我施刑。想來是堂堂遼東世子,十幾年來金尊玉貴的養在雙親膝下,如今一朝喪父,也會生出忌憚和恐慌。”
見阿寧眉頭微蹙,魏棄閑散地笑出聲來,“我們這位世子啊,作為薛氏唯一的傳人,自幼便是驕傲得意。可如今他若不再是獨一無二的薛家人,沒有了勇冠三軍的父親做靠山,又該如何呢?”
“薛敖,薛子易”,魏棄舔了舔幹澀的唇瓣,有些失神地看向阿寧白淨的臉,“陸姑娘,你說沒有了這些東西,一個孤傲恣睢的公子哥,他又算什麽呢?”
金绮拳頭攥緊,恨不得沖上去錘上這張喋喋不休的嘴,卻被阿寧一把抓住。
“是啊,他算什麽呢。”
金绮一怔,皺眉看向抓住她的阿寧,只是小姑娘餘光都沒分給她一點,只乖巧地看向牢中靠倚着牆壁的魏棄。
“薛子易莽撞易怒,自滿自大,做事情從來不考慮後果,不過就是一個有些蠻力的世家子弟,仗着父親的權勢作威作福,怎麽能叫魏校尉這等努力上進的寒門子弟看得起呢?”
魏棄直覺阿寧話語間的陡轉,正要開口之際,卻聽小姑娘溫軟清脆的聲音響徹牢房內外。
“他不過就是十歲徒手捶死獒王,十三歲取得天下第一鞭,十七摘下北蠻主眼睛,十八帶着無主的遼東大軍将北蠻人一路殺出四關之外。”
阿寧眉眼彎彎,發白的嘴唇挑起得意的弧度,“魏校尉,你說他算什麽呢?”
“出雲破日的淩雲白隼?”
“架海擎天的不敗雪獒?”
阿寧走近,看着魏棄沉下來的臉色繼續笑道:“可有些人生來就是這般耀眼,上天給他禀賦,他自己修行來一身正義與明亮。不論世事無常,小人環伺,他還是那般的驕傲意氣,真的是,很讓人生氣啊。”
魏棄拳頭攥緊,手背上鼓起道道青筋,死死盯着阿寧逼近的臉側。
“我不知你們之前有什麽過節,但魏校尉不知道,你每次看到薛子易的時候,眼中暴露出的不是憤怒與藐視,而是攤開在陽光下的嫉妒和失禮。”
魏棄猛地站起身,大聲道:“你胡說什麽!”
阿寧并未被他吓到,只擡起頭看向他,臉上露出一些嬌憨,“魏校尉,你是心悅我的吧?”
魏棄胸襟下重重一顫,不禁後退,“陸姑娘想多了。”
阿寧眸子裏是全然的天真和懵懂,“可是我,心悅那個什麽都不算的薛子易啊。”
天真同懵懂,殘忍與冷漠。
掌心被摳下一塊血肉,魏棄只覺得五髒六腑都在劇烈的顫動。
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