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但念卿歡
第21章 但念卿歡
年關将過,新年伊始的喧鬧還沒散去。
爆竹十裏,花燈層疊,街市上熙攘的人群接踵在春帖幡盛裏,家家開筵設宴,賞雪色,會親朋,夜游天街,鼓吹徹夜。便是風雪交接,落在燈芯上也是火樹銀花、太平盛世的景象。
世族子弟皆在這兩日祭祖,祠堂上牌位林立,香火鼎盛,而謝纓無疑是最虔誠的那個。
他在這裏已跪了兩日有餘。
除夜前幾天他将藺家大公子的手踩斷之後,便被藺太後告到了皇帝那裏,可一向孝悌的皇帝彼時剛接到遼東軍大勝的捷報,龍顏大悅之下大手一揮,言小孩子們之間打打鬧鬧無傷大雅,叫謝候多加管教就是。
藺太後威嚴持重,看着滿朝文武喜不自勝的樣子,到底是沒去觸黴頭,将這事咽回了肚子裏。
只是永安侯謝長敬在殿上佝偻着背耷拉着臉,拍着胸脯向藺家的幾位兒郎保證,回去定好好收拾家中犬子,見此藺家人只能暗罵他老狐貍,口上笑道無甚關系。
一旁知情的朝臣揚起眉毛,那藺堯的指骨都斷了還叫沒關系?真不愧是大燕藺氏,鐵骨铮铮啊。
謝長敬回家就将人重重罰過。
他将謝纓好吃好喝地送進祠堂呆了兩日,出去與同僚吃酒時還酒後真情,老淚縱橫道自己對早逝生母的嫡子太過嚴苛。
謝纓這日剛被吵醒,睜眼看了上方笑眯眯的祖宗像圖,利落地磕了一個頭後便走到門邊,倚着門框懶懶問道:“謝小虎,你大清早的鬧個什麽?”
永安侯只有這兩個兒子,長子謝纓是正室所出,可惜原配顧夫人生他時難産而亡,謝長敬為她守了十年,終在八年前納了一房小妾,有了謝小虎這麽個幼子。
謝小虎人如其名,生的虎頭虎腦,又最是頑皮跳脫,故而經常被父親兄長收拾的鬼哭狼嚎。
“大哥!”
謝小虎一見是謝纓,兩眼發光,跟頭小豹子一般沖了過來,将謝纓撞了個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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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謝纓揉着生疼的側腰,罵道:“你這頭裏裝了爹的嘴嗎?怎的這般硬。”
永安候謝長敬,持家有道,胡攪蠻纏,人稱鐵嘴公雞。
謝小虎拽着謝纓的衣服,急急問道:“爹說大哥今日不必再跪了,那帶我去武子堂耍槍玩吧?”
“今日不行,我有事。”
謝纓踢了他一腳,朝身後的侍女擡手,侍女臉紅心跳的走近,聽見謝纓打了個哈欠道:“帶小公子去我的庫房裏,叫杜鵑給他挑一件趁手的兵器玩。”
謝小虎不情不願地走遠後,謝纓從衣襟下掏出一封信,他不再是一臉懶散,而是仰頭迎向日光,露出輕松的笑意。
走到長廊拐角處時差點撞到剛逗完鳥的永安候,父子倆險些撞個人仰馬翻,謝纓還沒發火就聽謝長敬高聲罵道:“臭小子急什麽!撞死你老子了!”
謝纓短短一炷香內被撞了兩回,正無語時又聽謝長敬小聲嘟囔;“這頭是什麽做的?怎的這般硬。”
謝纓:“...”
謝長敬問他:“你這一大早做什麽去?”
“接人”,他沒打算瞞着謝長敬,“阿寧來信說這幾日會來上京。”
謝長敬“哦”了一聲,又反應過來,“可是遼東陸家那個小女娃娃?”
謝纓點頭,又見謝長敬一臉複雜地靠近,艱難問道:“兒子,你跟爹說實話,是不是喜歡人家小姑娘?”
謝纓忍了忍,到底是按捺不住,翻了個極好看的白眼後從長廊一躍而下。
“一身鳥味,臭死了!”
謝長敬被不孝子罵了後也不鬧,摸了摸下巴,咂舌道:“白眼翻的都如此英俊,不愧是我謝長敬的兒子。”
謝纓難得地回去整饬了一下,他沒有貼身婢女,只有一個從小跟到大的侍衛,謝纓換了一身新袍,烏發半绾,用黑綢紮住。
他依舊是一身紅衣,張揚熱烈。
上京人皆知小謝侯喜着紅色,本來紅色就招搖鮮豔,再配上那張瑰姿俊逸的臉更是驚為天人。久而久之上京男子都自慚形穢,不再着紅。
——不識神彩問神邑,謝郎赤衣醉赤壁。
杜鵑看着自己公子雖是神采飛揚,但着實反常,又看他回過頭來看向自己,眼裏有着意味不明的期許。
杜鵑福至心靈,語氣真摯,“公子今日真是俊朗非凡!”
謝纓滿意點頭,起身離去。
他年前收到小姑娘的信件,信中說她一路安好,她兄長帶她過了青州、澤州、平陽和錦川,或許年後可至上京。她還說自己在青州喝了竹葉青,在澤州吃了黃饴糖,在平陽游了冰湖,在錦川嘗了鲈魚...大燕江山如此秀麗,可惜自己才見識些許,着實可惜。
信中的最後她問謝纓,“萬裏不遠,寓中均安?”
——百般安好,但念卿歡。
五年山高,五年水遠,如今春風引路,酒酽花濃,日好時宜,故人當來。
上京城門,墨色高磚拱成一方碉樓禦路,單門道下是迢迢大路,其上朱筆繪檐,門外寶馬香車競馳進城,門內是瓊樓玉宇、茶樓酒肆。
謝纓就倚在城門茶樓攤位邊,任路過人小心打量也不理睬。
少年昨夜沒睡好,正閉着眼睛養足精神,可他本是疲困,落在別人眼裏就像是誰家醉了酒的小公子一般,頗引人遐思。
春水猶寒,醉玉頹山。
直到身邊的四公主又作出些許動靜,謝纓才慢慢掀起眼皮。
金枝玉葉摔倒在地,頭上的花冠清脆脆地響,謝纓看了一眼,紋絲不動。
四公主朝他伸出手,妍麗的臉上泫然欲泣。
兩年前這位千嬌百寵的小公主在皇家的賞花宴上對謝纓一見鐘情,自此情根深種,難以自拔。
誰人不知四公主是魏淑妃的長女,頗受帝寵,身後又有五皇子與西南魏氏的滔天權勢,便是其餘幾位皇子對其也是多加忍讓。唯有謝纓,對之視若無睹。
“都是死人?還不将公主扶起。”
謝纓眼下淡淡烏青,可天生上挑的眼角又像是在昭告世人,這人天生招搖,器彩韶澈。
他懶散地站直身體,朝地上的公主拱手行禮,“殿下的發冠歪了。”
四公主被侍女攙起,捋順自己纏在一起的花冠,氣的眼睛都紅了,可又偏偏不敢對謝纓說半句不好,只能端着皇家的儀态繼續在這裏等着。
她沒有辦法,身處大內,出來見謝纓太過不易。
他們身邊擁着很多姑娘,見四公主這樣,誰都不敢湊上前搭話。
謝纓不在意這些,只一味盯着城門,他剛收到消息,陸霁雲已經進宮面聖,齊國公府去接人的車駕還在官路上,想必正是阿寧。
他耳力好,聽見城門外不遠處的駕車聲,謝纓眼睛一亮,殷紅的薄唇躍起歡快的弧度,叫一幹少女看的呆住。
小謝候喜笑,嗔癡怒罵,無一不美觀,但是這般笑得燦爛無害,猶在他年幼之時。
謝纓足下一蹬,快步跑到城門口,一雙鳳眼烏黑明潤的盯着前方。
“聽說今日是鶴卿公子回京,小謝候莫不是來迎他的?”
“應當不是吧,平日裏沒聽說過他們二人有什麽往來啊。”
本朝皇帝不對女子苛刻,故而大燕的姑娘家很是大膽爛漫。城門處聚衆的姑娘們,一部分是陪着謝纓來此,另一部分是來接離京數日的陸霁雲。
女孩子們小聲探讨着,又聽有人嬌聲喊道:“快看,是齊國公府的馬車!”
她們興奮地攪着手帕,忍不住擁上前。
卻見沖在第一位的竟是一臉雀躍的謝纓。
謝纓伸手去攔,馬夫認得他,忙将車駕停在衆人面前。
衆人屏息,只見車簾掀開,從裏面彎腰走出一位雪膚花貌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的極俏,穿着一件粉緞海棠錦裙,腰肢纖纖,眸色潋滟,一看就知道是個塘水般嬌軟的女孩,叫人不免輕聲言語,唯恐吓到了她。
她被身邊侍女攙扶着,腳上似有不便,一只鞋子不聽話的掉了下來。
阿寧還未來得及擡頭,看到鞋子掉落小聲驚呼。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接下了她綴着東珠的繡鞋,阿寧順着望去,失了言語。
——妙年潔白,風姿昳豔。
只消一眼,阿寧就知道,這是她闊別五年的阿奴哥哥。
小姑娘瞬間眉眼都笑得眯了起來,她站在馬車上,像足了五年前自己賴在謝纓回京的車廂裏。
只不過那日哭的可憐,今時笑的燦爛。
身邊圍觀的姑娘只見到嬌豔的阿寧,一直伸頭向前探,終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姑娘,你可知道鶴卿公子去了何處?”
阿寧不舍地移開眼睛,答道:“哥哥被陛下先行召回...”
——竟是陸鶴卿的妹子!
上京誰人不知那位陸解元有一位養在北境的親妹,今日一見,暗嘆這兄妹二人相貌之盛,怕不是吸光了遼東的靈氣。
阿寧話音未落,就被謝纓一把抱起,他像幼時那樣像抱小孩子一般托住阿寧,又把小姑娘放坐在車棱上。
他拂開衣擺,接下來的動作叫人止不住抽氣。
那個天生傲骨的小謝候單膝跪在了一個小姑娘面前。
謝纓神情專注,大掌擡起阿寧的腳,将手上的繡鞋輕慢提上,像是對待一件易碎的寶物。
鞋上東珠顫顫,車前人聲喧喧。
阿寧臉色一紅,小聲道:“阿奴哥哥...”
“嗯,怎麽?”,謝纓擡頭,見小姑娘的臉色便知她在顧忌什麽。
謝纓站直身,伸手将阿寧扶下來,朗聲道:“你是我謝慈生的妹妹,不必怕。”
少年立于驕陽之下,澹豔生輝,他眼中是暈開的墨色山水,聲音裏恰似藏了壇上好的女兒紅。
花晨月夕,如癡如醉。
“好久不見,阿寧。”
自此,上京的世家大族和販夫走卒都知道,那個不可一世的小謝候,面對龍子鳳孫都憊于賞個眼色的小謝候,卻在一個小姑娘面前,堪跪提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