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公主!”劉行俨一急,伸手握住她的肩頭:“我的職責是保護你,無論如何今天我都要帶你走。”
柴熙筠不着痕跡地向後退了一步,劉行俨察覺到她的躲避,自覺有些失禮,面上閃過一絲尴尬,不自然地把手收回。
“阿俨,你已經離開了紫淩衛。”她鄭重地說:“相比保護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你聽着”,她緊接着說,絲毫沒有給他猶豫的機會:“赫連炎兵行險招,是因為赤狄內部并非鐵板一塊,這些天,他的弟弟月申王在部落裏蠢蠢欲動,這是我們放手一博的機會!”
“公主的意思是?”
“這樣……”柴熙筠壓低了聲音,細細交代了一番:“你速速出營,與朱帥碰頭,把我的話原封不動轉達給他,若他覺得可行,立即行動,莫要耽擱!”
“是!”他一一應下,回頭卻見柴熙筠的視線已經貼在齊景之身上,似乎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
他心口驀然泛起一抹酸澀,恍然發覺自己似乎一步步走進了她設置的騙局裏。
她說他應該活在陽光下,于是自己從紫淩衛離開,她說他應該頂天立地,有一番作為,于是自己投到朱帥門下,如今她又說,他應該顧全大局,于是自己毫不猶豫地領命。
可是齊景之,似乎并不那麽顧全大局,也并不那麽聽她的話……
“還有什麽疑問嗎?”見他還站在原地,柴熙筠出言問道。
“沒有”,他立即否認,嘴角微微上揚,笑得格外牽強:“公主保重。”
“你也是。”
然而他剛轉身,卻聽到她又叫住了他:“阿俨。”
他立馬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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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句話,請務必轉達給朱帥。”
“什麽?”
“這次,請一定先救二姐。”
想到上次自己滿口應下卻食了言,他恨不得立即鑽進地縫裏。
此刻她眼神流露出的情緒,他一時分不清那是命令還是乞求,艱難地答了一句“好”,準備離開。
然而轉身之際,他卻忽然想,若是齊景之是他,會怎麽做?
他一定不會走,即使力有不逮,就算死,他也一定會擋在她身前。無論她以什麽理由勸誡,甚至相逼。
什麽家國天下,什麽家族榮光,什麽高官厚祿,都不會讓他動搖半分。
這是自己不如他之處。
所以于她而言,自己再出色,不過是個聽話的下屬。
走出營帳時,陽光灑在身上,他突然有幾分釋然。
她從未針對自己制造過什麽騙局,她不過是懂他真正想要什麽,懂他身上的束縛,也懂他內心的渴望。
就像她曾經想盡辦法逃離皇宮,後來卻義無反顧地将公主的職責扛在肩上,而這份職責,可能源自十幾年的耳提面命,也可能源于數次的訓誡。
這一刻,他恍然覺得,他們似乎是同一種人。
齊景之躺在床上,對周遭的感應漸漸模糊,身上的鞭痕火辣辣得疼,每一道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經,相似的痛感不斷地襲擊前世的記憶,他的神志越來越恍惚。
四周的空氣開始變得潮濕,血腥味和鐵鏽味混雜在一起,讓人根本分不清楚,嘩啦嘩啦的聲音一點點由遠及近,先前的經驗告訴他,這是有人涉水而來。
一大桶鹽水迎面撲來,他渾身的傷口遽然綻開,四肢痙攣,身上的鐵索承載了他全部的重量。
他猛地擡起頭,面前赫然出現一張熟悉的臉。
“還沒想好嗎?”那人從下屬手中接過鞭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怎麽樣,挂滿倒刺的三尺長鞭,是不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渾身都卸了力,已然說不出話來,只好任他嘲諷。
“三日後便是陛下的壽辰,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濕漉漉的頭發下,他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光亮,陛下的壽辰?那她是不是也會在?
“陛下的壽辰,王爺可以帶我去嗎?”他含混不清地說。一張嘴,黑血便順着嘴角流下來,瞬間和前胸上的血跡淌在一起。
趙王卻聽清了,一臉嫌棄地看向他,滿腹狐疑:“你去做什麽?”
他卻沒有解釋,提着一口氣緩緩擡頭:“我可以先畫一部分,壽宴之後,再把剩下的畫完。”
趙王頗為意外,目光裏充滿了審視。眼前的人在這水牢裏關了半年了,只除了留他一條命,刑訊的那些手段幾乎挨了個遍,怎的就突然松了口。
“你去陛下的壽宴做什麽?”他不死心,仍舊繼續往下問。
齊景之卻怎麽也不說話了,侍從上前探看了一番,回話道:“王爺,他又暈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人已經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桌上備着筆墨,齊景之知道,趙王這是答應了。
接下來的他度過了生平最難熬的三天,身上的傷口時癢時痛,癢時像千萬只螞蟻在身上爬,痛時則如烈火焚身,他卻不敢停筆,因為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三天之後,他惴惴不安地跪坐在趙王身後,時不時望向右側,期待着她的出現。
心裏的念頭發瘋似地折磨着他,然而一直到壽宴開始後,她才攜着自己的驸馬姍姍來遲。
這是他這輩子離她最近的時候,他就那樣罔顧禮法,不知餍足地盯着她,可她笑吟吟地看着沈修遠,視線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舞樂聲戛然而止,兵刃叮當作響,場面頓時混亂起來,沈修遠不知為何跑向了別處,她眼裏的震驚、憤怒一絲不落悉數落入他的眼。
這時一支利箭嘯破長空,竟直奔她而來,慌亂中他猛撲過去擋在她身前,毫無意外地,利箭刺穿了他的左胸。
“阿筠”,他低下頭,卻發現那只箭同樣插進了她的身體。
她還是沒有看他,此時右胸的疼痛蓋過了一切,他捂上胸口,又喚了一聲:“阿筠……”
“齊景之……”似乎有人在喚他。
他強撐着睜開眼,卻見她好端端地趴在他面前。
“阿筠?”他試探着叫了一聲,聲音裏充滿了不确定。
“是我。”柴熙筠回應着他,視線卻定格在他的右胸。
她顫抖着伸出手,吞咽了一口唾沫,将他放在右胸上的手輕輕拿開,然後一層一層解開他的衣服。
他的身上滿是傷痕,新舊交加,有鞭痕,也有劍痕,唯有右胸,光潔細膩,周邊什麽都沒有!
不可能!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不可能什麽都沒有!
他方才面色痛苦,嘴裏一遍一遍喚着她的名字,可為何一身的傷痕,他卻獨獨捂着右胸!
“阿筠?”他的聲音依舊虛弱,她卻像沒有聽到一般,手撫上他的右胸,摸了一遍又一遍,依舊是一片光滑。
不可能!這不可能!
“齊景之,你方才夢到了什麽?”她俯身上前,整個人幾乎貼在他的身上,瞪大眼睛,不肯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她感應到了,她真的感應到了,他身上的秘密馬上就要呼之欲出!
他跟她一樣,他一定跟她一樣!
“我……”她的激動讓他莫名感到慌亂,過往的一幕幕在他腦中一一閃過,她曾說,對他常覺虧欠,他知道她是在指端午時節,在船上他為她擋劍那次。
可是,她不欠他的。
“我記不清了。”他平靜地說,看向她時,目光清冽。
四目相對,看出他沒有半分躲閃,她眼中的光芒一點點冷卻。
到了後半夜,入夜便陷入寧靜的營裏乍然喧嚣起來,柴熙筠一夜未曾合眼,聽見聲響就立馬跑了出去。
所有的士兵幾乎傾巢而出,嘴裏嚎着聽不懂的赤狄話,衣衫不整,在營中四處逃散。
看到眼前的亂象,她嘴角漸漸浮現出一絲輕笑,看來二姐所言非虛,朱丞也的确按照她的指令行動了。
她雖然聽不懂赤狄話,但她知道他們來來回回喊的都是同一句,而那句話翻譯成大周官話便是:“月申王反了!”
赤狄人重利輕義,所以赫連炎一再嘲諷大周人滿口仁義道德,殊不知,在他之下,他的将士們也是這麽想的。
在赤狄,沒有絕對的忠誠,也沒有絕對的王,誰能帶着他們打勝仗,帶着他們喝酒吃肉,誰就是王!
赫連炎也曾是這樣的王,面對大周的反擊,他以為自己将計就計,成功化被動為主動,在大周這兒撈上一筆便可迅速返回,着手扼殺月申王的勢力。
可是他卻沒有察覺到,這幾天,一再的意外已經擊垮了赤狄人的信心,這時的他們只需要一把火,一把足以讓他們崩潰的大火。
而什麽火,比勝利之師一夜淪為部落棄子,前不能向大周進一步,後地盤已被占盡更令人惶恐呢。
赤狄人已無心戀戰,而此刻的大周軍隊恐怕已将這裏重重包圍。
她心中正盤算着如何趁亂出逃,一匹馬卻徑直飛奔過來,在她面前猝然停下,高高騰起的前蹄險些踏上了她的臉。
她下意識地往後退,身體碰到了帳篷邊緣,差點跌倒在地。
擡起頭一看,方才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