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幽
第12章 明幽
“主君,槿秦追蹤得緊,我們有些撐不住了,不知主君還需要多少時間?”熠然問着。
明幽館裏,辛姮躲在一角,面前是一個燭臺,燭臺上卻并沒有符紙的灰燼。“你們還能撐多久?”辛姮問。
熠然答道:“槿秦不好對付,誰也說不準。近期我們已經隐匿了些日子,應該還可再拖些時日。屬下只擔心,若被槿秦發現了我們的身份,主君在蒼潭山的行動可能會被影響。”
辛姮聽了,不禁垂眸沉思。只聽熠然又問:“主君在蒼潭山可是遇到了什麽棘手的事?”
“沒有,”辛姮立馬否認了,“只是我還需要時間。”
她正說着話,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連忙收了火,又坐回了案桌前,随手翻開了一本書假模假樣地看着。若非熠然今日主動找她,她是斷然不會在這種地方和她聯絡的。
“十九,這是今日我們那裏的情況,我給你送來了。”屈齡推門進來,手裏還抓着一張皺皺巴巴的紙,走到了辛姮面前。
“給我吧。”辛姮說着,伸出了手,接過了那張紙,又翻開了手邊的小冊子,将紙上的內容整理謄寫到小冊子上。
屈齡倒也沒急着走,而是坐了下來,目光被辛姮手邊的書所吸引了。“十九,不曾想你竟然喜歡看這樣的書,”他說着,指了指辛姮方才随手翻開的書,厚厚的一本,一手握不住,“實在無趣。”
那書名為《上古壁畫》,裏面收錄的盡是古時凡人在山洞石壁上的作畫。那時凡人還沒有文字,作畫水平也相當有限,有許多東西在如今看來都是意味不明的。
高高在上的神仙們并不在乎古時的凡人在想什麽,這書裏的壁畫,不是勞作就是祭祀,還有些是凡人交合的場景,在他們眼裏也的确是無聊的。因此,這《上古壁畫》便被遺忘在角落裏,成了明幽館中衆多孤本裏的一個。
但辛姮并不這麽想。她知道,越是古老的凡人所記載的東西中,越可能有她想要的東西。有些事情,神仙可能會有所顧忌,諱莫如深,因為他們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但凡人不會。在凡人眼中,一切和神仙相關的事,都是同樣的神秘,同樣值得記錄。
只可惜,這書實在是太厚了,她如今還沒翻到她想要的東西。
“其實還是挺有意思的,”辛姮說,“許多壁畫,都是這些凡人在見識了神仙之後所作。說不定其中有些人,後來便一心求仙,得道飛升了呢。”
她說着,不動聲色地将那本書往自己的方向收了收。
這邊屈齡點了點頭,卻又幽幽地嘆了口氣:“十九啊,你真是可惜了。你當初入門時還比我高一名,若你跟了我師尊,如今也不會連個劍都不會收。”
他聽起來是真情實感地替辛姮惋惜,可辛姮卻只覺得這話刺耳。明明她當初也不願跟着燕渺,可如今聽旁人說起來這話,她心裏卻也不舒服。
“我師尊很好。”她說。
“十九啊,你就是太老實了,”屈齡說着,拍了拍辛姮的肩膀,又說,“十九,你若願意,我們師兄弟可以去幫你向我師尊說話的,讓你也同我們一處受教。你在燕渺那耽誤的時間不多,應該還能追上來。”
“不必了。”辛姮想都沒想,十分果斷地拒絕了他。
“嗯?真的不用嗎?十九,你再想想。”屈齡說。
辛姮只覺得奇怪:“你今日怎麽突然同我說這些話?”
屈齡嗐了一聲,又道:“是八哥提議的。他覺得你在燕渺那裏是被耽誤了,你又老實,那天你主動領罰,他過意不去,想幫你。十九,我們知道你守規矩,不好意思說這些,可這是關系到前程的事,有時候也要多為自己考慮。”
“原來如此,多謝了,”辛姮說着,已謄寫完了消息,又把那紙遞還給了屈齡,“可我很喜歡我師尊。”
“唉,十九,你真是……”
“徒兒。”
屈齡話還沒說完,門外便傳來了燕渺的聲音,吓得他一下子變了臉色,連忙站起,低着頭立在一旁。畢竟是挖人牆角,他還是心虛的。
辛姮也愣了一下,但她并不像屈齡一般慌亂。她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就要出去相迎。可還沒到門跟前,燕渺已然跨進了門來。“我來看看你。”她說着,盈盈淺笑。
“見過師尊。”
“見過師叔。”
兩人一同行了禮,屈齡還不待燕渺開口,便又忙着道了一句:“師叔,弟子還有事,便先行告退了。”說罷,也不待燕渺回應,便搶門出去了。
“這孩子。”燕渺看着屈齡的背影,笑着搖了搖頭,又回頭看向了辛姮,走到了她面前。
辛姮看着燕渺,心中不安起來。燕渺出現得突然,她實在很擔心燕渺會聽到方才屈齡說的話。辛姮知道,燕渺雖然不怎麽同人打交道,但旁人對她是什麽态度,她心中一清二楚。
她已經面臨了太多沉重的事情了,辛姮不想讓她有更多的負擔。更何況燕渺已然有了負擔了,她不知說了多少次“跟着我,委屈你了”。如果再讓燕渺聽到了屈齡方才的話,只怕會讓她更加過意不去吧?
想着,辛姮便想試探地問一問燕渺是否聽到了什麽,可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先問了一句:“師尊今日怎麽突然來了?”
“今日沒什麽事情,便想來看看你,”她說着,目光也被書案上的那本壁畫所吸引,便走過去拿起來翻看,一邊看,一邊口中問着,“他們為何喚你十九啊?”
辛姮聽見這個問題,心中一緊。“她聽見了?她聽見了多少?”她想着。
“弟子入門時排名十九,所以師兄弟們都這樣喚我,”辛姮解釋着,悄悄觀察着燕渺的反應,“師尊為何有此一問?”
“我聽到他喚你十九,只是奇怪,為何不喚你姓名或者師姐、師妹?”燕渺說着,一臉疑惑地看向辛姮,“從前在蒼潭派,似乎從沒有直接以排名稱呼的先例。”
蒼潭派的确沒有這樣的先例,就算弟子是按照排名分得師兄弟,可也不曾直接以排名稱呼對方。蒼潭派是很注重尊卑長幼的,以排名稱人顯然不怎麽尊重。
但辛姮根本不在意這些,十九名本就不是她真正的實力,而她也并不喜歡随便什麽人都來喚她的名字。在她記憶裏,只有一個人曾親昵地摸着她的頭喚她“姮兒”,而那人在她心中的位置是旁人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的。
許是這個緣故,她并不喜歡旁人喚她姓名。可如今,辛姮看着燕渺,腦子裏卻忽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不知她喚我名字時會是怎樣的感覺?”
“你看的這書倒是有趣,”燕渺根本沒注意正在胡思亂想的辛姮,她的注意力都被那書吸引了,“也不知凡人留下這些壁畫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麽。當日的凡人着實比今日的大膽,有些東西,今人怕是不會再堂而皇之地刻在石壁上了吧。”
辛姮聽她說的奇怪,忙看過去,只見燕渺手中的書正停留在一頁描繪上古婚嫁之俗的壁畫上。說是婚嫁之俗還是含蓄了些,因為那壁畫表現得相當赤裸誇張。所幸古時凡人水平有限,不然這壁畫在今日定能被收入《春宮圖》。
“這個,師尊,我……”辛姮雖瞧不上那些規矩,可如今在這樣的情景下,她也語塞了。
“嗯?你要說什麽?”燕渺回頭看向辛姮,她的眼神依舊很幹淨。
辛姮連忙答道:“沒什麽。”
燕渺聽了,也并未在意,只是又低了頭去一頁一頁地翻看這書。“作畫之人或許早已化為一抔黃土,可這壁畫卻被一直留了下來,如今我們看着這壁畫,還能一窺當日之景。”她說着,眼神黯淡下來,目光移開,又走神了。辛姮知道,她必然是想起了求不來的過去。
“師尊。”
辛姮輕喚了一聲。可燕渺卻被這聲一驚,手上沒抓住,書就掉了下來,“嘭”的一聲清脆響亮地落在了地上。
“對不住,是我走神了。”燕渺說着,忙就要俯身去撿,可辛姮也已蹲下了身子去夠。兩人的手同時觸碰到了那本書,要将書拿起時又都不自覺地一頓。
辛姮一擡頭,便看見陰影之中的燕渺,夕陽的光打在她臉上,和她身後的昏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看着她柔和的面龐,不覺盯上了她清澈的眸子,最後視線又控制不住地下移,挪向了她不點而朱的唇瓣上。
“徒兒?”燕渺喚了一聲,松開了手。
辛姮忙低了頭,抓起那書便站了起來。這書被方才那一摔,內裏有些頁腳都折了,亂糟糟的。“定是因為在蒼潭派連着過了幾個月清湯寡水的日子,如今看着她竟然起了那些心思……從前也未曾覺得我是個好色之徒。”她想着,穩住了自己的心神,整理着書角。
“師尊方才在想什麽?”辛姮随口問着。
燕渺微笑着搖了搖頭,答道:“一時走神而已,不記得了。”又道:“這幾日非同以往,你的功課只怕又落下了不少。但你放心,槿秦師姐方才已傳信給我們,說她已有眉目,過幾日應該就能回來了。等她回來,你也不必再守在這明幽館,便有更多的時間去練功了。”
槿秦有眉目了?
辛姮聽見這話,不由得擡起頭看向燕渺,見燕渺神情認真。是了,燕渺應當不會說什麽假話,辛姮覺得她不是這樣的人。那這就意味着她的時間不多了。
“不知究竟是何人在山下作亂?”辛姮忙裝作關切地問着。
燕渺搖了搖頭,道:“槿秦師姐說,還待細查。但看其術法風格,應當是魔界來的,只是不知是魔界中哪一國的。”又道:“說來奇怪,聽說,魔界已幾百年未曾出世作亂了。不過你放心,如今師姐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對付起來就不會太難。很快,蒼潭山就要恢複以往的日子了。”
辛姮只得做出一副放心的模樣來,擠出一個笑容,道:“那便好了。”說着,她又忙低頭去整理手上的書,燕渺也自去那一排排書架間看書打發時間。
“傳言不假,槿秦的确不好對付,這才幾天,她便有了進展。等她回來,我又得回忘塵峰,可我連主峰的布局都沒鑽研個明白,又如何能探查出藏寶之處?除非……”辛姮想着,看向了燕渺的背影。
難道真要如屈齡所說的一般,抛棄燕渺,拜入槿秦門下?
想及此處,辛姮心裏又不是滋味起來,不覺捏緊了書角。她知道,趁此機會擺脫忘塵峰是最合适不過的了,可她卻莫名有些抗拒。
這實在不是她的作風,這也不是她該有的樣子。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該成為怎樣的人。謹慎缜密,又有殺伐決斷……這樣才配得起她的身份。而現下,她明明知道該做出怎樣的選擇,卻猶猶豫豫。
辛姮悄悄嘆了口氣,又擡眼看向了在書架旁立着的燕渺。“她一直獨來獨往,身邊只有一個九節狼,又自己一人住在忘塵峰。她傷心了,沒人抱她;身體不舒服,也只能自己挨着……她真誠待人,可世人卻不知她那些難處,只道她輕浮散漫,她也不加辯解,依舊那般淡然随性,”辛姮想着,垂下了眸子,“我若忽然走了,她會怎樣?”
辛姮想到這裏,出了回神,又搖了搖頭,有些惱怒。“怎麽想了這麽多沒用的?真是浪費時間還于事無補。”合上書,她又站了起來,輕輕走到了燕渺身後。
燕渺正對着書架捧着書看得出神,并沒有聽到辛姮來了。辛姮看過去,一眼就掃到了燕渺書上的“昆吾”二字。
“看來她是很熟悉這本書了,這一頁都快被她翻爛了。”辛姮想着,又看向了燕渺手上的書,讀過去,只見和昆吾氏相關的只有寥寥幾語:“昆吾氏,祝融裔,受命于神,隐于山中,無事不得出。善冶金琢玉,通仙法。”
依舊只是個籠統的概括罷了。不過,受神命?祝融裔?這倒是辛姮第一次聽說。
“師尊,”辛姮喚了一聲,又問,“在看什麽?”
燕渺回了神,見辛姮立在一邊,倒也沒有驚訝,只是微微一笑,回答道:“這是我這些年在這明幽館的書裏,找到的和昆吾氏有關的、最長的一段話了。”她說着,有些落寞,又看向了書上的這幾行字。
最長的一段話也不過如此。依舊沒人知道,昆吾氏曾有什麽人、昆吾家被滅前的具體生活原本是什麽樣的。
“師尊可曾回昆吾山看過?或許故地重游,能想起來些事情。”辛姮說。
燕渺垂着眼,笑着搖了搖頭。“那裏被天庭接管了,大亂後,我睜開眼時,就已經在蒼潭山了,”燕渺說着,合上了書,“我師尊在天庭之前趕去了昆吾山,發現了昏迷的我和一些還算完好的法器,還有一只奄奄一息的九節狼。師尊就先把我們帶回來安置了,本想着再去蒼潭山查探一番,可還沒來得及去,蒼潭山就被天庭接管了。如今除了專管此事的天差,誰都進不得那裏。我若想知道昆吾山情形如何,也得多方打聽呢。”
她說着,低了頭:“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去。或許回去,真的能想起來一些事情。”
辛姮想了想,又道:“那師尊可曾去過凡間?”
“凡間?我去凡間做什麽?”燕渺笑問。
辛姮聽了,見她神色,似是對凡間不大感興趣的模樣,不答反問:“師尊不喜歡凡間?”
“也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燕渺說着,微笑着把書放回了原處,“只是我從前也曾好奇過凡間的生活,便找了幾本寫凡間的書來看。可一打開,便都是些帝王将相的故事,為了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手足相殘、父子相殺,明明是骨肉至親,但卻舉起了屠刀,連未有智的飛禽走獸都不如。看了幾本,便倦了,也就不再想了。”
“原來如此,”辛姮笑了笑,這才答道,“是師尊看的書有些片面了。凡間不是只有這冷血無情之事,還有更多的溫情。弟子是想着,若師尊不能回昆吾舊地,或許可以試試凡間。蒼潭山雖清幽,可日子枯燥,沒有凡間的衆生百态。昆吾氏雖是有名的修仙世家,可到底也是凡人出身,總會和凡間有共通之處的。師尊去了凡間,見得多了,說不定也會想起來什麽。”
若放在從前,辛姮是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她并不喜歡凡人,更不喜歡自己身為人的血脈。她只在年少時草草地游歷過人間,走馬觀花地四處看了看。可她如今是認真地想着,到凡間游歷,或許對燕渺有所幫助。
燕渺卻沒有說話,只是倚着書架,歪着頭微笑着看着辛姮。那一雙眼睛,依舊幹淨清澈。
辛姮被這眼神盯得不自在了,她挪開了目光,問:“師尊,為何這樣看弟子?”
燕渺只是笑:“有你陪着我說話,真好。”她說着,長嘆一聲,擡頭看了眼窗外,又道了一句:“走吧。”說着,她轉身便走。
“師尊?”辛姮看着燕渺的背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便又喚了一聲。
“走啦,”燕渺回頭,指了指窗外的天,對着辛姮笑了笑,“到時間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說罷,燕渺沖她招了招手。
那一刻,辛姮看着燕渺的笑,忽然又想起了方才那個困擾着她的問題:她真的要轉投槿秦門下嗎?
“罷了,總會有其他辦法的,”她想,“槿秦可比燕渺難對付得多,我在槿秦手下未必不會露出馬腳。燕渺,她真的很好騙,完全沒有防人之心……除了她身上那些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謎團,她真的很好猜。”
她這樣想着,自以為理智地權衡利弊,終于做出了決定。
她看着立在她面前的燕渺,忙追了上去,輕聲道了一句:“是,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