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知來者之可追
第30章 知來者之可追
聽到那句“喜歡”,荀旖終于放下心來。她立在這貞筠亭裏,對李琳琅笑道:“這支舞叫《春江花月夜》,我以前跳得很好的。可惜後來腿受傷了,現在這具身體也跳不來一些動作,只能簡化了一些……殿下喜歡這生日禮物,我就放心了。”她說着,只盯着李琳琅。
李琳琅卻避開了她的目光。她垂下了眼睛,又道:“謝謝。”自那日情緒失控後,她便對荀旖避而不見,不是因為她惱了,實在是因為,她無顏再見她。她不知道在自己發了瘋一般地說出那些她不願提及的過去後,該怎樣面對荀旖,雖是她有意為之,可她不願看見荀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那樣太可怕了。
荀旖見李琳琅垂眸,便故意問着:“是我今日不好看嗎?你為什麽不看我?還是……”荀旖說着,哽咽了一下:“還是你從今以後,都不想見我了?”
這話語未免太過直白,李琳琅想否認,可張了張口,卻也不知該說什麽。最終,她只是擡起頭來,看向了亭中立着的荀旖。她很美。雖然她說話行事有些不着調,但只要她站在那裏,她便是人群中最為超凡脫俗的人,誰也不能忽視她身上出塵的氣質。
李琳琅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心裏這樣悄悄地形容她,可她眼中的她便是如此。她身上的氣質,是多年學習舞蹈被藝術熏陶出來的優雅,是這身體原主清瘦卻剛烈的高潔,更是她眼中未染纖塵的幹淨。她被家裏養得很好,她沒怎麽做過家務,糖和鹽都分不清;她可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四處奔波幫馮晚晚掙出一個選擇;她竟然還會對一個人掏心掏肺……真好,這樣一個還沒經受過社會毒打的天真的學生,真好。
她很羨慕她,那是她永遠都不會擁有的狀态。
李琳琅沒有說話,她只是凝視着荀旖。月光下,荀旖一身紅衣,好看極了,與她平日裏一身淡雅的衣服相比,別有一番風味。
荀旖見李琳琅沒有說話,只是擡眼看向自己,便知道答案了。她笑了笑,提着裙邊歡快地蹦跳着下了臺階,來到了李琳琅的面前。她的眼裏并沒有李琳琅想象中的同情,有的只是堅定,還有一絲委屈。
看到荀旖眼中的那一絲委屈時,李琳琅還有些失神,可下一刻,荀旖便張開手臂抱住了她。她根本沒反應過來,便被這瘦弱的身體輕柔地擁入了懷裏。
“李琳琅,”她聽見她說,“我以為你要丢下我了。我在這個世界無依無靠,如果你真的丢下了我,那這個世界于我而言,也着實沒有什麽意思了。”荀旖說着,抱得更緊了些:“別丢下我。”
荀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這樣忽然抱住她,她也是很少擁抱別人的。或許,她是在彌補那夜在初晴榭的遺憾吧。
還好,今夜,懷裏的李琳琅也十分乖巧,任由着她抱着。在她脖頸間,荀旖又嗅到了那淡淡的香氣。她不由得閉了眼睛,小心地品味着這清香,似乎生怕被李琳琅發覺自己這小動作。
李琳琅也的确沒有注意到她這小動作,她只是回憶起了很多事情。以前她見過很多個擁抱,有的她躲開了,有的她沒躲開,有的她想躲卻躲不開,也有的她不想躲卻莫名躲開了……她很少坦然地接受別人的擁抱,善意的擁抱更是少見。而今,她被荀旖擁着,心裏卻忽然平靜了。
她需要這樣的擁抱。
“為什麽,你會害怕被我丢下?”她問着。
荀旖答道:“因為你不願見我。”
李琳琅嘆息一聲:“我怎麽會不願見你呢?”
她只是不願面對過去的自己罷了。她本以為,她可以堂堂正正地以新身份開始另一段生命了。不過……如此也好。
“荀旖,”她說,“對不起。”她說着,忍淚擡手,終于回抱住了她。遠遠的,她又瞧見了淩波池。今日是七月十五,也是盂蘭盆節,府中有些婢女自己做了花燈,放在了水裏祈福。花燈帶着美好的祝願随水漂浮到湖心,被水中波瀾撫弄着,柔和的燭光和皎潔的月色交織在一起,鋪滿了那黑漆漆的池水。
“荀旖,”李琳琅望着遠處的光,又認真地道了一句,“謝謝。”
這個生辰,她很喜歡。
第二日,李琳琅一走出屋門,便看見門口一箱的紙飛機。荀旖依在門邊,對着她笑:“殿下,這是三十六個紙飛機。這些天的,都在這裏了,一次性送給你。我每天都比前一天多寫一個‘我想見你’,可是一天都沒欠下,上面不知道有多少個‘我想見你’呢。”她說着,又擡了擡下巴:“以後可不能再躲着我了。”
立在荀旖身後的小桃瑟瑟發抖,她想不明白自家小姐怎麽有膽子和公主這樣說話。
李琳琅笑了笑:“六六六。”
荀旖點點頭:“謝謝誇獎。”
“是六百六十六個,”李琳琅笑着,又回頭吩咐芷荟,“把這箱子擡進去,可要好好保管。”她說着,又回頭對着荀旖莞爾一笑。
芷荟聽了,忙命人将那一箱子紙飛機擡進去。李琳琅扶了扶頭上發簪,又上前拽了拽荀旖的袖角,說道:“本宮帶你看些東西。”說着,她便向前走去。
荀旖聽了,連忙跟上去。小桃和芷荟也要跟上來,卻聽李琳琅道了一句:“不用跟着我們。”二人一聽,便也不敢再跟着了。
“你要帶我去哪?”荀旖問着。
李琳琅答道:“撷芳園香丘。”她說着,扭頭看向荀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事,的确應該讓你知道。”
兩人并肩行着,李琳琅清了清嗓子,終于開始回答那一夜荀旖的問題。“楊鯉兒是個青樓女子,揚州人,自小便流落在了煙花巷。景修哥哥應當是在元崇二年遇見的她,也就是明年。因為可憐她,便将她接入府中做了個婢女,她也因此對景修哥哥暗生情愫,幾次想要獻身報恩,可景修哥哥都拒絕了她。她聽信了別人的話,覺得景修哥哥是嫌棄她出身,便由愛生恨了。後來,在元崇三年,她把景修哥哥的藥換成砒霜……”李琳琅說着,略頓了頓,方才接着說道,“她看着景修哥哥死去後,自己便端起剩下的藥,一飲而盡了。”
荀旖聽着,不禁目瞪口呆,最終又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我不想讓景修哥哥死去,”李琳琅說,“在我初到這裏時,對我最好的人便是母後和景修哥哥……哦,我說的母後,不是我的生身母親楊皇後,是從前的姜皇後。那時,我還養在她的膝下。那時候真好啊,好像有了一個真正的家。可惜太短了,只有一年。但那感覺,我從前的家庭從沒給過我,我如今的父皇母後也沒有給過我。”
荀旖聽着她的話,想安慰她,可她嘴笨,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什麽。半晌,她只又問道:“還有別的方法可以避免楚王的死嗎?比如找到她但把她送走?又比如找到她,但我們幫她離開火坑?只要不讓她接觸到楚王,就可以了吧?”荀旖想了想,又問:“那個挑撥她的人是誰?我們或許可以先想想辦法,不讓他有機會挑撥。”
李琳琅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回答道:“那人喚作杜銘,是個戍邊的将軍,如今還在邊疆呢。他父親曾和寧成伯一起從軍,也和晉王、武進侯更親近一些。他為人有些小肚雞腸,日後周浦淵造反,他也出了不少力……景修哥哥便是在今年初去巡邊的時候,和他有了些誤會,得罪了他。所以,他才在一次宴會上去挑撥那楊鯉兒的心思,想看景修哥哥的熱鬧。但誰能想到,這一挑撥,竟害了景修哥哥。”
荀旖聽了,也開始發愁:“他離得太遠,一時還真治不了他。”
“是啊,”李琳琅說,“而且,能在景修哥哥近前下毒的,只有楊鯉兒。如今景修哥哥每日都要喝藥,若她來了,簡直是防不勝防。所以,只能讓她不要出現了。”李琳琅說着,又同荀旖解釋道:“我從沒有下過要殺楊鯉兒的命令。我說的是……唉,也沒什麽區別了。”
“你說的是什麽?”荀旖忙問。
李琳琅有些無奈:“不要讓她有出現在本宮和楚王面前的機會。”
荀旖尴尬地笑了笑:“你說的,真委婉啊。”她說着,想了想,又安慰道:“不過你也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你這本文,不是坑了嗎?坑了,就意味着沒有确定的結局,就意味着無限可能!你想做的事,或許可以做到呢?”
李琳琅聞言,颔首一笑:“但願吧。”
荀旖說着,卻激動起來,連忙問着:“你的文是在哪裏坑的啊?”
李琳琅沉默了一瞬,回答道:“寫到,元崇三年了吧。”
兩人說話間,已進了撷芳園,李琳琅便主動引着她向香丘行去。只聽李琳琅又道:“那香丘,是我在開府時特意建的,裏面住的是我培養的死士。從前住在宮裏時,什麽都施展不開,所以我早早地便求了父皇讓我出宮建府,還建了一個這麽大的園子。本來,那些死士要等到元崇三年才能培養出來,可我實在是等不及了,前些日子便已經讓他們交替着出來做事了。”
兩人說着,走到了一棵松樹旁,旁邊是個臺階。李琳琅見左右無人,便走到了那扶手邊,轉動機關,便露出了一條通道,一條向地底的臺階。她對着荀旖笑了一下,便循着那臺階下去,荀旖見了,連忙跟上。兩人下了臺階後,李琳琅便又轉動牆上機關,将頂封住了。
“跟我來。”她說着,拿起了牆上挂着的燈籠,點上了燈,主動在前帶路。
“好家夥,你在自己府上打地道戰啊。”荀旖跟着她又下到了一個平面上,只見有個黑衣女子正朝這邊迎來,見到李琳琅她連忙行禮,道:“拜見殿下。”黑衣女子說着,疑惑地看向荀旖,但卻知趣地什麽都沒有問。
荀旖認出了這聲音。那夜在香丘上,她聽到過這聲音。她想着,細細地借着燈光看過去,只見這黑衣女子二十六七的模樣,看着是個穩重的,但眉眼間卻有着藏不住的淩厲。
“涵真道長不是外人,”李琳琅介紹着,随手把手裏的燈籠遞給了這黑衣女子,“你們可以相信她。見她,如見本宮。”她說着,又回頭對荀旖介紹道:“這是素霜姐姐,從前是江湖中人,也是教本宮射箭的老師。”
素霜連忙颔首說道:“是殿下擡舉了。”
“你當得起。”李琳琅說。又道:“本宮今日,是想讓涵真道長看一看這香丘。還請素霜姐姐帶路吧。”
“是。”素霜低頭應道。可她在轉身的那一瞬間,又似乎無意地瞟了荀旖一眼。荀旖被她看得不自在,只連忙跟在李琳琅身後,寸步不離,根本不敢走神。畢竟對方有武功,她還是識趣點好。
李琳琅察覺到了荀旖的小動作,回頭對她笑了笑,索性直接拉起了她的手安撫着她。荀旖低頭看着自己被緊握住的手,心中一動,又故作鎮定,只是跟在李琳琅身後,小心地踩着又長又窄的臺階,一路向那更加黑暗處行去。
這臺階很長,還轉了許多個彎兒,中間還有許多分支通向別處。荀旖一路看一路贊嘆,又小聲問李琳琅:“這都是你在建撷芳園時設計好的?”
“嗯,”李琳琅答道,“這些路,有的通向城外,有的通向城裏重要的地方,有的并未出我公主府,只是用于存放一些重要的東西……所以撷芳園需要很大,也建了很久。它不僅需要容納地面上的那些景觀,還需要容納地底的另一個世界。”
“原來如此,”荀旖明白了,小聲說着,“我從前還只當你鋪張浪費享受生活呢。”
李琳琅一笑:“确實也享受了一些。”
在前引路的素霜聽見兩人說話,面色似有些不悅,卻并未回頭,只是默默地在前引路。一行人左轉又轉,終于來到了一扇大門前。李琳琅主動介紹着:“這便是我訓練死士的地方,也就是香丘底下。”
荀旖聞言,擡頭看去,只見這裏不算高,但屋頂上甚至能看出樹根的形狀。素霜打開這大門,請二人進去。大門打開,荀旖一驚,入眼可見的便是一個練武場,但和李琳琅外邊那闊氣的練武場不同,這裏的練武場狹窄逼仄,還有許多障礙物。那些障礙物都很普通,只是尋常家具,有些則和房屋結構形似,竟有幾人正在這些障礙上來回追逐跳躍。再往中間的位置總算開闊了些,正有幾人在上比武練習。
“用毒、暗器、輕功潛行、單打獨鬥……該會的,他們都要會。”李琳琅說。正說話間,那些正在練功的死士見李琳琅來了,紛紛停了下來,連忙上前行禮。
荀旖還沉浸在這香丘帶給她的震驚中,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了。那夜,她聽見的練武聲,應當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荀旖想着,擡頭看去,卻見這屋頂上還有一條裂縫,應當是透氣用的,剛好能容納一人從中跳出。想來,那夜素霜便是出來站在這條裂縫外同人說話,這才被她聽見。荀旖當時在香丘外較低的位置、又有草木遮掩,而素霜是後來的,腳下又有人練武的聲音,這才沒發現她。
“不必在意本宮,快去練功吧。”李琳琅擡手讓他們平身,口中說着。那些正在練功的死士聽了,便忙散去,接着去做自己的事。
李琳琅見了,便又對着素霜微笑道:“打擾素霜姐姐了,本宮今日來,便是讓涵真道長看一看這香丘。如今看了,本宮便先走了。素霜姐姐也不必送本宮了。”
素霜聽了,忙颔首應了個“是”,又道:“恭送殿下。”
李琳琅點了點頭,接過了素霜手裏的燈籠,便牽着荀旖的手沿着原路返回。待走遠了,她才又問荀旖:“這裏和你所想的,可一樣嗎?”
荀旖吞了一口口水:“我知道這裏應該是個很厲害的地方,沒想到這麽厲害。”她說着,又忙對李琳琅道:“但還是有疏漏。我那日聽見了……”
“我知道,”李琳琅微笑着打斷了她的話,“那日你聽到了他們說話,我便告訴過他們了。這香丘雖沒有路可以上來,但難保有像你這樣執着的人,又有天時地利人和相助,從前只靠人看着的法子已不可取。以後,這香丘上會設下機關,膽敢上來的,便是有去無回了。”
荀旖聽了,一陣後怕,卻也說不得什麽。只聽李琳琅又悠悠嘆道:“不要怪我狠心。這香丘實在是我保命的最後一道防線,我不能不加倍小心。”
荀旖垂了眼:“我明白的。”她說着,被李琳琅牽着的那只手也用力了些,握住了她。
李琳琅感受到了她這小動作,不禁輕輕笑了笑,又道:“府裏的香丘是我最後的防線,在外邊,我卻還有一把重劍。城東嘉魚莊裏,我收攬的不少人才都暫且住在那裏。日後,他們定然能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