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方始影緩緩移至窗邊,從二樓看下去。
手下正與宋子玉激烈纏鬥。宋子玉算不得頂尖高手,卻也絕非泛泛之輩,此番争鬥少不得要流血。
但他身手敏捷,出招迅如急電,在劍光中尤其顯得潇灑,并不落下風。
方始影挨着窗子,一時有些憂心。
正瞧着,底下那人卻擡頭看了過來,那目光清朗,帶着關切,似乎在擔心她有沒有事。
方始影忍不住緊緊用手指扣住窗緣,心頭一凜,只見宋子玉分神時袖子被劃破,一道血線濺出。
她急急地往後退了幾步,用羅帕緊捂住嘴。
身後開門聲響起,手下匆匆行至她身側,道了句:“方長老,大事不好,溫公子不見了。”
方始影猛地看向他:“不見了?”
那弟子道:“方才李泓歌去尋他,才發現早已人去樓空,只留了封書信,說是為教主查明真相去了。”
方始影心念電轉,再瞥向窗外,喃喃道:“教主與他情深似海,恐怕那人沒瞞住他。罷了,這倒是省了我的氣力。”
一抹郁色又浮上眉間,當下情況卻讓她有些為難了。
思量數秒,她開口吩咐道:“你現在下去,給底下的弟子遞給眼色,讓他裝作不敵逃跑的樣子。”
那弟子接令,很快下去了。
方始影在房中徘徊片刻,看着手上那方手帕,邊角繡着翠竹,文雅秀致,正是宋子玉方才遞與她的。
她來時便服過藥,那迷煙對她根本不起作用。
方始影用纖細的手指細細撫摸了下那刺繡,便将其放到了桌上,再看了一下,才又回到窗邊。
打鬥聲漸消,宋子玉提着劍似乎還要去追。方始影見他追出兩步,卻又停了下來。
四下忽地安靜下來,城中燈火闌珊,冷風淌過方始影的眼珠,帶來些微涼意。她看到,那男子轉過身,擡頭看來。
他不追了,他在擔心她的安危。
宋子玉施展輕功,又從窗臺上跳了下來,他靠近方始影,胳膊上滲出了血,散出淡淡的血腥味。
“你頭暈嗎?沒吸入那迷煙吧?”
方始影看着他透亮的眼眸,不着痕跡地退了兩步,搖頭道:“我沒事。”
宋子玉皺眉:“不知那人是為何......”
“是我連累了你。”方始影打斷他,直直地看向他,“是我不好。”
宋子玉意動,心知其中必有內情。但他輕快地笑了下,輕聲道:“那也無事。我不怕被你連累。”
他這般雲淡風輕的樣子,叫方始影早已準備好的話頓在喉嚨,又艱難地被吞入腹中。
心尖一痛,方始影咬了咬下唇,別過頭去,心道:罷了。
她索性對宋子玉開門見山道:“你在找那朋友,已不在虛陽城了。”
宋子玉驚訝道:“你認識小耿?”
方始影垂眸:“你進吞雲教那日,我便知道你的一切了。”
宋子玉一怔,苦笑了下,安慰她:“沒事。我可以理解,若我為長老,也不會随随便便讓來歷不明的人混入教中。”
他又細想方始影方才那話。已不在?便是來了又走了?
方始影道:“若你信我,我便告訴你。溫公子若繼續待在此地,必有災禍。他離開了,正是明智之舉。”
宋子玉看向她,目光幽深,看不出什麽情緒。
方始影輕嘆一聲,低聲道:“言盡于此。再多的,我便不能告訴你了。”
宋子玉側身:“小耿是我平生摯友,我無法見他處于危難之中而袖手旁觀。抱歉,我無法盡信于你。”
“我只得說,他暫時無礙。”方始影深深地看着他,“還有,莫叫矢日莊的人發現你。”
“多謝提醒。”宋子玉彬彬有禮道。
方始影袖中手指蜷起,從他身邊走過去,道:“那我便不再打擾了。”
鼻尖隐隐聞到一點血腥氣,她眸色漸暗,卻沒有再開口。
宋子玉目送她行至門口,聲音溫和至極:“路上小心些。”
方始影腳步一凝,道:“包括李泓歌。”
......
深山之中萬籁俱寂,方敬守在一方洞穴門口,仰望群星閃爍,一時心頭不安至極。
他跟随教主來此地已有兩日了,生生見雙目通紅的教主欲斬殺食獍,引來尋香蛟一聲長嘯。
教主當即便跳入了那寒潭,不知他現下如何。
顧枳實正盯着那尋香蛟。
這神獸雖詭異,卻也并非讓他毫無回手之力。
四周黑如混沌之初,聲息全無,只餘一雙赤金蛟目,瞳孔豎立成一線,正冷冷地逼視着他。
它聲音似歷經千秋萬代而來,深遠肅穆,卻又像個力大無窮的巨掌,拍在顧枳實胸口,讓他口吐鮮血。
“無知小兒,為何擅闖本尊洞府?”
顧枳實渾身動彈不得,卻雙目圓睜,怒火閃爍不休。
“你真能尋回天地間任何一人?”
尋香蛟冷笑,無數無影之箭便嗖地沒入顧枳實心口。無形無痕,卻疼痛難當。
顧枳實咬牙,沒發出一聲痛呼。
“你不是已經尋回你所要之人?”它反诘道。
“不。”顧枳實冷靜道,“他不是我師父。”
萬柄利劍頓時插遍他全身。
顧枳實冷汗如雨,幾乎痛到抽搐,但他奮力地開口,譏諷道:“你不過裝神弄鬼。”
下一瞬,他被猛地拖出了水面。那些無形的劍,把他架至半空。
痛,劇痛不已。他清晰的感受到劍尖攪動了他的血肉。
心口上插滿的利劍,在他被擡高時,更深更毫不留情地紮了進去。劍尖彼此推擠,像争奪獵物的野獸,眼泛綠光,猙獰地撕咬着他。
渾身沒有一處不痛。仿佛無數螞蟻,啃噬着他,大口咀嚼他的血肉,咬碎經脈,細細密密地鑽進他的骨頭,喝盡骨髓,活生生将他變成一具狼狽不堪的白骨。
這白骨仰起頭,目眦盡裂,張大嘴,艱難地喘息。
高高在上的尋香蛟,見他在茍延殘喘中費力地想要說話。
神獸冷冽一笑,姑且聽這膽大包天不自量力的凡人拙劣求饒。
兩片蒼白的嘴唇一張一合,輕輕吐出一句:“你這廢物。”
尋香蛟勃然大怒。
這地方頓時光亮大作,金光燦然,蛟身帶着怒不可遏的氣勢現于這黑漆漆的結界裏。
蛟鱗閃閃,幾近要刺傷人類的雙目。蛟尾一擺,卷起勁風,帶着濃重的腥氣撲向顧枳實。
這可憐可笑的凡人,它要叫他魂飛魄散!
顧枳實渾身顫抖着,他實在疼得太厲害了,眼見那巨大的尾巴甩來,他猛地閉眼。
眼前又一片漆黑,顧枳實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在那尾巴堪堪要碰到他之時,顧枳實雙手飛快結印,一道紅光陡地亮起,他生生将那蛟尾困在毫厘之外。
洞內響起一聲怒吼,尋香蛟的聲音裏憤怒而痛苦。
顧枳實毫不猶豫,咬牙忍痛,繼續結印。
一道道紅光如山般立起,重重往前,直抵蛟頭。他痛到極致了,嘴角流出鮮血,眼皮跳個不停。
那蛟痛呼的聲音不絕于耳,凄厲、絕望。
重重紅光,恰似破開黑暗的巨劍,捅開堅硬的壁界,妖異如血,牢牢将那蛟困于其中。
随着蛟的咆哮聲變得更尖厲,那光幕一重重落下去,卻似打開一條通道。
顧枳實站在最高的那重光幕那裏,而道路的盡頭,是如今任人宰割的尋香蛟。
顧枳實卻不能高高在上地走過去,他痛得幾乎虛脫,是手腳并用,無比凄慘地一步步爬了過去。
這陣法出自那本陣法奇書,名為殺神陣,威力無窮。
但這陣法兇險無比,需得要布陣者受萬箭穿心,以血獻祭。若是常人,萬箭穿心之下必死無疑,自然無法施展陣法。
上次顧枳實來此處,受了這蛟萬箭穿心的苦刑,才曉得這陣法正适合用來對付尋香蛟。
顧枳實擡頭,鮮血自嘴角汩汩流出,他用袖子擦去,問:“你給我尋回的人,真的是我師父嗎?”
尋香蛟被那陣法牢牢制住,怒急攻心,驚懼不已道:“小子!你與唐願是何關系,你為何會這陣法?”
顧枳實拔出自己的佩劍,他的手虛浮無力,卻準确地将劍插向了尋香蛟的蛟身。
堅硬的鱗片立刻使那劍斷裂。
顧枳實一怔,很快又殘忍一笑,輕描淡寫道:“還有風火陣可用,總能将你燒成灰。”
那蛟面目猙獰:“狂妄小兒!”
見顧枳實作勢結陣,那蛟狠狠道:“天地間莫有本尊不能追蹤之人。你既以八十人心頭血獻,送回你身邊的自是你要找的人。”
顧枳實慘然一笑:“他真是我師父。我竟然,真的對師父......”他無比悔恨地閉上眼。
那蛟冷聲道:“可笑世人。”
顧枳實驀地雙目寒光一閃,瞪着那蛟:“唐願是誰?”
尋香蛟冷哼一聲,卻不言語。
顧枳實緩緩舉起手掌。
尋香鲛怒極,粗聲粗氣道:“本尊便纡尊降貴,給你這無知小兒說來。”
......
天将明,一線光亮破暗而出。
草叢微動,方敬警惕地睜開眼,看向那深窅的洞穴。
顧枳實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那黑漆漆的地方走出來,他渾身是血,濕淋淋的,傷得極重,行動間搖搖欲墜。手垂至腿間,右手中緊緊攥着什麽東西。
“教主。”方敬忙去扶他。
顧枳實輕輕推開他,猛地倒在了地上。
方敬一驚,又趕緊湊上去。
昏昧的天色裏,顧枳實的臉貼着野草,一雙眼了無生機的睜着,死氣沉沉。
喉嚨裏血氣翻滾,他五髒六腑都疼得要命,冷汗兀自流下,他卻對那疼痛無動于衷一般,只輕飄飄地吐出一句:“他是我師父。”
方敬作為他身邊最親近的手下,對他的心事了如指掌,這時卻也只得道:“恭喜教主尋回恩師。”
顧枳實慘白着臉,啞聲道:“我殺了人,整整八十個。”
他語氣荒涼:“他再也不會再看我了。”
方敬道:“他不會的。”
“是啊。”顧枳實凄慘地應着,“不會看我了。”
方敬頭疼,他不是那個意思。“教主,那八十人不是您殺的。您不用放在心上。”
野草的氣息鑽入鼻中,泥土濕潤,貼着他的臉頰,顧枳實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流了淚。
淚珠斷線,一滴滴落到地上,跟他渾身的血一樣,不被主人惦記。
他的心好疼啊,比受那萬箭穿心之刑還疼。他覺得自己快要活不成了。
那顆心,死去活來,反反複複,被刀尖挑破了,一滴血珠可憐的鑽出來,還沒滴落,一把鋼刀又狠狠刺入。再拔出,随着刀尖,一道血線噴出,溫熱、腥臭。
然後,有溫暖的手掌覆了上來,他心尖上的人從刀口裏爬出來,撫摸他的傷口,小口給他吹氣,溫柔地舔舐傷口。
他淚流滿面。他感動不已。
可下一瞬,他看到電閃雷鳴,他看到天公震怒,千鈞雷電朝他砸來,懲罰他的行徑。他最愛的人,受他波及,給砸了個稀巴爛,血肉模糊地倒在他的心上。
那個人死不瞑目,還看着他的心,仿佛在說:
你這顆心是壞的。壞透了,治不好了。你還用來騙我!
真相大白的那天,他心尖上的人,就會如此,轉過身去,蹙起漂亮的眉,傷心又失望對他道:
“拿走,我不要你這顆壞心。”
天際透出金色的光亮,細密如織,像一層羅網,将無力掙紮的他網住,照出他髒亂的臉上脆弱不堪的淚痕。
顧枳實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他将緊攥在手裏的小冊子一點點拿到眼前,他将這失而複得的珍愛之物輕輕地貼在額頭上。
書卷陳舊泛黃,他永遠不會忘記第一頁那句:
枳實,別害怕,師父最喜歡你了。我會一直喜歡師父的小枳實。
顧枳實腦子昏沉沉的,他閉上眼睛。
吾師,吾愛,吾畢生求索之人,我不配你的喜歡了。
肮髒不堪的心,我再不敢獻出給你了。
方敬重重地嘆了口氣,又小聲道:“教主,人不是你殺的啊。”
教主已然暈死過去了。
方敬只好扛起教主,施展輕功下山。
漸至山腳,方敬見到一輛馬車遙遙駛來。他唯恐事出意外,便匿了聲響,躲進樹林中,想等那馬車走了再去。
如今教主重傷,他實在擔心再節外生枝。
那馬車靠近了卻停了,一人自馬車中走出,拿着水囊走向山澗。
方敬松了口氣,不是矢日莊中人。
他正要出去,卻見那人一把扯下了□□,露出一張他極為熟悉的臉來,兀自捧水淨面。
方敬瞠目結舌。果真是無巧不成書。
溫曙耿淨了面,卻不急着裝滿水囊回去,在那澗邊坐下,邊聽水聲邊盤算着下一步怎麽辦。
他為掩人耳目,特意喬裝打扮一番,又買了輛馬車出虛陽城,行出千裏方松懈下來。
可顧轶,在哪裏?
方敬從容不迫地從樹林中走出,他橫抱着顧枳實,讓他的臉貼着自己的胸膛,只露給溫曙耿一個後腦勺,大步走了出去。
溫曙耿只打量了他一眼便移開目光,并沒有多心,仍是煩惱着自己的事。
方敬面不改色,抹淨了顧枳實的臉,也效法溫曙耿,為他貼上一張□□。
從那輛馬車走過之時,方敬神不知鬼不覺地将顧枳實從窗戶那處輕巧地扔了進去。
方敬鎮定自若地走遠,心道縱然貼了□□,溫公子也必能認出他來。
方敬幽幽地又重複道:“教主,那八十人不是你殺的。你何必如此在意?溫公子不會厭惡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方敬:我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顧轶:你給我死!
(就讓他倆重遇啦,不然劇情發展會很虐,我喜歡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