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顧枳實扶起溫曙耿,再走向那後頭。溫曙耿輕輕喚了聲:“漪漪?”
再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別了,顧枳實大力地推開屏風,只見那華美的床上被褥淩亂地堆在一起,許漪漪神色痛苦,倒在地上——一片血泊之中。
溫曙耿自己扶着屏風站穩,顧枳實趕緊将許漪漪抱起來,想将她抱回床上。
“別,會髒。”許漪漪虛弱地說。
她渾身是血,哪裏還管床髒不髒,顧枳實還打算把她往床上放,許漪漪卻揪住了他的袖子,細眉微蹙:“我沒事,讓我靠一靠就行。”
顧枳實只好将她放下,背靠着床尾的一角。
溫曙耿看着緊閉的窗戶,心上只覺得古怪極了。顧轶守在門外,應當是無人闖入,那這一地血又作何解釋?
他再看向許漪漪,雖然渾身血污,但衣服都是完好的,也不見有傷口。
許漪漪見他看向自己,低下頭輕聲道:“沒有人傷我,我是得了怪病。”
“怪病?”顧枳實十分吃驚。若犯病則血流不止,豈非次次都有性命之虞?
許漪漪臉色蒼白,但還是十分鎮定:“可以幫我拿一下銅鏡邊上的盒子裏的藥嗎?”
顧枳實立即為她取來。那藥呈深褐色,有着強烈的腥氣和苦味,許漪漪也不要水,硬生生吞了。
溫曙耿道:“苦嗎?我有柚子糖。”
許漪漪愣住。口腔裏全是苦澀的藥味兒,她早就習慣了。不需要糖的。她搖搖頭,不知不覺卻淌了眼淚。
溫曙耿輕柔地說:“吃了藥就會好的。別哭了。”
許漪漪咬着下唇,眼淚卻越流越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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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曙耿身子漸好,睡了半天也有了些力氣,扶着屏風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用手帕輕輕地擦了擦她的臉頰。
清淡的柚子香氣籠罩在四周,非常好聞。許漪漪滿是血跡的右手微微擡起,拽住溫曙耿的衣擺。她看着地面,語氣苦澀:“你會覺得我很髒嗎?”
溫曙耿目光一顫,他道:“不髒的。我幫你打盆水來?擦擦就好了。”
許漪漪搖搖頭,她咬着下唇,從牙關溢出一句:“你知道的。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溫曙耿蹲下身,看向她:“不髒。”
許漪漪也看向他。溫曙耿的眼神十分溫和,一點多餘的情愫都沒有。“真好呢,”許漪漪的眼淚滑至下巴,“以前方姨也說我不髒,說我是個美麗的姑娘。”
她疲憊地把頭靠在床邊,手指松開癱在地板上,眼睛直望向窗外:“我也一直以為我還是幹幹淨淨的,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很努力地生活。”
流光皎潔,從窗子的細條縫裏漏進來,許漪漪的眼裏也似乎淌進了月色:“我以為我将來還能嫁人呢,嫁個溫柔待我的夫君。他會畫眉,會為我抹上胭脂。紅燭燃到天亮,互擁着睡去。”
顧枳實隐隐覺得有些悲切。溫曙耿只是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叫她獨自傾訴。
“那天我去了鎮上。她們痛罵我,向我身上扔爛菜葉子,砸雞蛋。說我是狐貍精,是蠱惑了他們夫君的妖精。”許漪漪露出迷茫的神色,“我當時很委屈,因為我什麽也沒做過。”
她用食指在地上畫了一道,那兒便有了一道血痕。一道又一道,她不斷地畫着,指頭都被磨破。
這一大片血,暗紅又惡心。而她色甚美,衣衫污損,置身在血腥氣息之中,嘴角微微漾開笑意:“是我不自知罪孽深重。”
她五指皆紅,手掌猛地覆上面頰,将淋漓的鮮血塗上眼皮,塗上雙頰,塗到每片勝雪的肌膚之上。
面目全非,她知道自己半分美色也沒了,知道自己極度醜陋,于是安心地放開笑容:“我被懲罰也是應該的,染上這怪病是我活該。”
溫曙耿看着她,越過那張猙獰的臉,去看她的眼睛。他仿佛忽然走了神,卻又十分認真:“你的眼睛,一層又一層蕩開了漣漪,像你的名字,好美。”
許漪漪忽然笑不下去了。她再努了努嘴,想要揚起嘴角,身體卻不受控制。鼻腔裏酸澀異常,她仰起頭,最後還是擡起了手擦掉了一行淚。
許漪漪平複了下呼吸,将手臂置于額頭上,側過了頭,聲音帶着點顫抖:“吓着你了吧?”她笑容小小的,“我好像個瘋子。”
“要洗洗臉嗎?”顧枳實不知什麽時候離開的,打了盆熱水過來。
許漪漪點頭:“好,謝謝你。”
她虛弱至極,沒什麽力氣。顧枳實便将盆放在她身側,又浸濕了帕子遞給她。
溫熱的帕子捂着臉,許漪漪哭得無聲無息,淚流不止。溫柔的觸感,好像方姨的手。在那些日子裏,她為她擦拭難以啓齒的地上的傷痕,為她梳好頭發,念書給她聽。
“漪漪,你很美的,你笑起來也很好看。”
“漪漪,看看外頭的陽光,我教你插花好嗎?”
“漪漪,千萬別放棄自己,你值得所有的東西。”
“我會下地獄的。漪漪,我一定會下地獄的。”
銅盆裏的水肮髒無比,許漪漪擦紅了臉,眼睛也腫成核桃。她笑起來,露出小小的酒窩,道:“謝謝你們。”
溫曙耿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很幹淨的,一點都不髒。她們什麽都不知道,是她們錯怪了你。吃了藥就會好的,你剛剛吃了藥,現在就沒那麽痛了是不是?”
許漪漪搖着頭:“我會死的。陳大夫說,這病很古怪,我說不定哪次就流幹了血了。”
沒等那兩人說話,她又笑起來:“我發洩過啦,我不難受了。我只是……只是很想方姨。”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從來都不恨她,一直一直都很愛她呢。”
溫曙耿道:“你想用歸陣換回的人,就是她嗎?”
“嗯。我十多歲的時候,父母亡故了,有人抓我到這裏來,逼我做……那種事情。她也是被迫來到這裏,被逼看着我,不準我逃跑。她一直都很痛苦很自責。”
許漪漪仰起臉:“可我真的一點不恨她啊。她是那麽溫柔,那麽細膩,那麽的善良。也許我真是個沒有羞恥心的人,我一點都不覺得恥辱。我甚至很快樂,跟她待着好高興,她教會我好多東西,教會我彈琴,教我唱歌,教我念書,給我講外面的故事。”
“她一遍遍地告訴我,我一點不髒的,我一直相信着。可是,她總在偷偷地流淚,我知道,她在我身後嘆息過無數次。可我從未覺得是她的錯啊。”
許漪漪用手掌貼着面頰,閉上眼:“做了那些不知廉恥的事情的人明明是我,為什麽她要一遍遍地說自己會下地獄呢?”
溫曙耿與顧枳實對視着,都感到對方的憤怒和難受。抓一個女人來看着一個少女被摧殘,叫她目睹殘忍的一切,那背後的人究竟在想什麽呢?
是摧毀那個人的意志,還是以此為警告,來牢牢束縛住她?不管是哪一種,這手段都實在太過惡毒,太過下作了。
溫曙耿的聲音很輕很輕,唯恐驚吓到這女孩:“漪漪,你也沒錯的,你們都沒錯的。”
許漪漪嗚咽着:“可我再沒機會對她說這些話了。她會抱着遺憾和自責,痛苦地生活下去的。”
顧枳實道:“我幫你找到她,我把她帶來這裏。”
“找不到的,我對她一無所知。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帶走她的人,太可怕了。”
溫曙耿道:“那你知道,我能将她帶回來,還是選擇了不。”
許漪漪緊緊地捂住臉,是啊,幸好啊,她差一點就要變成最惡毒、最無情的那種人了。
“沒關系的,她不會一直痛苦的。”溫曙耿肯定道,“不需要特意說,曾經朝夕相對的日子裏只要彼此信任了,她想起你的時候一定會覺得溫暖而多于愧疚的。”
許漪漪看向他:“真的嗎?”
“真的,”溫曙耿道,“只要想起你,她就會覺得幸福的。人們珍藏着記憶裏的快樂,小心翼翼地護着,這是天性使然。”
許漪漪擦着眼淚,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貼着牆壁,将窗戶撐開了。月色靜谧地流到屋內,風吹散了悶滞的空氣,連那血跡都顯得不那麽肮髒了。
許漪漪看着月色,輕聲道:“我至今,想到她,也是幸福的。”
接着的好幾天,溫曙耿一點點好轉,風寒痊愈了。而寒風料峭中,許漪漪還是病倒了。她又流了好幾次血,一次比一次兇險,一步步把她拽進死亡的深淵。
那邪書,自然是方姨悄悄告訴她的。歸陣,得以尋難尋之人,得以追已逝之魂。唯獨,尋不來一顆真心。
以生者之血,獻出魂靈,澆灌的不過是罪孽的種子,蠻橫的欲望,只會結出世人癡纏而無解的一場笑話。
那轉生之人是如何被認出的呢?許漪漪告訴溫曙耿:“看見你的那一刻,就仿佛看見方姨在你身側。”
難怪那秀才,會口口聲聲叫他“阿衡”。
又有一夜,星光皎潔,繁星點點。許漪漪已經沒法下床了,她虛弱無力,瞧着窗戶外頭,央求溫曙耿帶她出去看看。
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林子裏又開始有小鳥啼叫,雪化了,澗水淙淙。
溫曙耿背着她,在溪邊,顧枳實在平滑的大石頭上鋪上厚厚的毛毯。溫曙耿将許漪漪小心地放在上面。
燦爛的星鬥早已鋪滿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閃爍着如水的微光,美不勝收。
許漪漪看得微笑不止,發絲在黑夜中輕輕揚起,眼裏水光盈盈。
溫曙耿替她系好鬥篷的帶子,溫柔地對她道:“對着星星說想要說給方姨的話吧。等星星也照耀在她身上時,星星就會把這些話傳達給她。”
許漪漪驚喜地問:“真的嗎?”
“恩,一定能好好地讓她聽到的。”
許漪漪仰起臉,小心翼翼地合起手掌,虔誠地對着星星道:“謝謝你,在這殘破的生命的最後,想到你我可以笑着死去。請你相信我,我們都不會下地獄。我會在一個美麗的地方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沒在十二點之前寫出來。嘤:-(
我的漪漪是個堅強善良的女孩兒。睡着了就會去一個美麗的、四季如春的地方。在那裏她會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