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孩兒一般用糖哄嗎?顧枳實心中輕輕地笑了下。
五年了,他從十五歲長到即将二十。少年時代最後的那段時光,師父終究是錯過了。
集市上人來人往,正如天邊的浮雲。擦身而過的小姑娘,此時鼻尖還嗅得到她懷抱花兒的清香,再過幾日,便什麽印象都不存在了。
瞬息之間,顧枳實感到有一絲無可奈何。
“小轶。”溫曙耿忽地喚他,又用這稱呼。他回頭,笑得眉眼彎起:“上次護我,多謝。”
顧枳實幾乎踉跄,他眼裏頓生出光亮:“這沒什麽。”
他這才有些明白,原來那五年并非錯過,在苦痛與煎熬裏,他成為了一個能将師父護在身後的男子。
溫曙耿卻後退幾步,打破了顧枳實一直維持的師徒距離,點了點他的額頭:“你喜歡什麽糖?”
顧枳實笑得如同孩童:“想要山楂糖。”
不知沈雲還喜歡什麽,溫曙耿便将小店裏的山楂糖、蜜餞等都買了些許。顧枳實則繞到貨架之後,輕聲問掌櫃的:“有柚子糖糕嗎?”
掌櫃的忙取了遞給他,溫曙耿從他身後探出頭瞧了瞧,頗為賞識道:“柚子味兒的東西,什麽都好。”
這人年紀漸長,還同少年一般,積年累月地迷戀同一件事物。柚子香氣伴了他那麽多年,從未厭倦。此時顧枳實聞着油紙包裏散出的清淡味道,不禁露出微笑,答道:“是。”
溫曙耿的衣服是用柚子皮泡水洗的,旅途中人免不了風塵仆仆,他倒哄得客棧的浣衣婆子歡天喜地地替他做着麻煩事兒。他容貌俊俏,又會說話,叫浣衣婆子歡喜得厲害,還信了他胡謅的話,真以為柚葉煮水用來洗浴浣衣能起安神消乏之效。
三人分居三室。原本溫曙耿帶着沈雲住一間房,因着宋子玉擔心溫曙耿誤人子弟,領了小孩兒與自己同住一間,溫曙耿便獨居一間。
回了客棧,顧枳實回房,溫曙耿便拎着糖包進了宋子玉和沈雲的房間。
天氣漸冷,午後困乏,小孩兒已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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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曙耿輕聲行至屋內桌邊,将糖包置于一邊,壓低了嗓音對宋子玉道:“莊主說的那本邪書,會不會與此事有所牽連?”
出莊之前,莊主曾告訴他倆:“早年間我游歷四方時曾聽聞有一本邪書,名字并非廣為人知,我也不清楚是什麽,只聽聞其上載有邪法,能奪人心智,操縱人心,使人淪為傀儡。”
莊主沒有細說,只說有消息傳來,說那書已流入人世,叫他倆暗地裏查探着。
宋子玉目光落在沈雲身上,瞧見對方睡得極沉,方才低聲道:“你是說,小雲的父親是受了邪書蠱惑?”
溫曙耿道:“我有此猜測。畢竟魂魄重歸世間一事,實在荒謬。沈父既然通曉天文地理,便一定知道人死不能複生。那什麽話本奇談,不過供人消遣。他痛失發妻,一時間神志不清受了邪書蠱惑,倒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宋子玉揶揄道:“你平日裏總把話本子當金玉良言,看得不亦樂乎,怎麽此刻便翻臉不認人?”
溫曙耿卻笑:“子玉,話本子不是故事有趣,字裏行間照見的可都是人性。你說這秀才對他那娘子的癡情,換不來一個亡故之人,只不過添一樁可進話本的凄恻故事,難道不遺憾?”
宋子玉搖搖頭:“你這話,可有些涼薄。”
溫曙耿不甚在意:“感情這回事,無非是一時起意。終究會煙消雲散的東西,抓得太緊實在可笑,所以我樂意看話本子,滑稽着呢。平淡些才好,我總不愛見你侬我侬過分熱烈的感情,總覺得徒勞。”
他這話說得輕快,更有種游離世外的冷淡和譏诮。可惜的是,他并未看清自己。
等有一天,烈火燒透了整片天,立于一片屍山血海之上,他才會明白此時此刻的自己如此無知。
宋子玉沒再就着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他瞧着被窩裏鼓起的那小小一團,嘆了口氣:“絕境之上,難免将平日裏嗤之以鼻的東西當做救命稻草。雖不知是否與那邪書有關,但折損一難得的才子,始終是一樁憾事。”
溫曙耿起身:“等到了這孩子舅父那裏,或許能得到一些線索。小孩兒對大人的事往往知之甚少,大人之間卻心知肚明。那舅父,平日裏與他們往來并不密切,甚至胞妹的死訊都未能及時通知到,小雲卻信任他、要去投奔他,個中并有隐情。”
宋子玉點頭,兩人便匿了聲,不再吵着孩子。
另一頭,顧枳實立在房間的窗臺邊,從撲騰飛來的信鴿腿上解下裝字條的小竹筒。
幾日前那弟子行事怪異,他心中留了意,便去信吞雲教,這日便收到了回信。
信上字跡遒勁,龍飛鳳舞:教中風平浪靜,教主無需介懷。
是楊長老的字跡,一貫的簡明利落的風格,卻叫顧枳實皺起了眉頭。
他去信時問候了幾位長老,雖是短短幾句關懷之言,以方始影的聰慧機敏,必定不會漏掉這一細節。這回信卻對幾人的狀況一字未提,且不是由主管教內各類事務的方始影執筆,直叫顧枳實心中起疑。
那日的弟子稱為小姐買書童,若那小姐是指方始影,則實在不太可能。方始影性情溫和,喜靜厭鬧,絕不會買下一個正值活潑年紀的小孩子使其陪伴身側。
将紙條碾碎了扔掉,顧枳實倚靠着窗戶,又思索起那山洞裏的偷襲之人以及那神秘的神獸。
尋香鲛。他的确見到了日思夜想之人,可那尋香鲛卻連面也沒露。
顧枳實譏笑般微微翹起嘴角:裝神弄鬼。上天入海,碧落黃泉,他怎麽尋他不得?
尋到了,便只能是顧枳實一人之力。
他不信那尋香鲛,他只信自己。他信賴自己的意志,搜尋陣也罷,尋香鲛也罷,終究是外力。踏破千山萬水,追回那人的,只是他自己。
眼神落在窗臺邊趴着的一只毒蜘蛛之上,顧枳實正欲彈出一指将其擊殺,又轉念想到:蜘蛛饒得。而五年前血濺登雲峰、帶走他師父的人,他必叫他血債血償。
而溫曙耿回房後,卻心口不一地行至桌邊,又去拿他那不成樣子的話本子打發時間,一股清苦的香味從話本旁的油紙包裏透出。
溫曙耿微微一怔,只見那紙包旁邊還留有一字條,從明顯雕琢過頭的字跡上甚至瞧得出留字人的腼腆與羞澀:你喜歡柚子,給你。
原來,是給我買的嗎?打開紙包,放一塊糖糕入口,溫曙耿忽然覺得心中有些發漲,以至于再無了看話本的心思。
次日幾人繼續趕路,因為帶着小孩子所以買了輛馬車,三個成人輪流趕車。
正輪到子玉駕車,顧枳實與溫曙耿分坐馬車兩側,沈雲居其間。小孩兒這幾日與他們熟稔了許多,也漸漸話多了起來。他見到簾外飛過的蜻蜓,十分懷念地說道:“從前每逢盛夏,河邊無數蜻蜓飛舞,晚霞低低地落到山巒上,娘親給我做黏蜻蜓的小竿,爹爹就帶着我奔跑着追蜻蜓。”
溫曙耿微笑着道:“好一出美景。我久住深山,螢火蟲見得不少,卻沒見過太多蜻蜓。”
他幾乎很少提及自己的來歷住處,顧枳實警覺,便裝作輕描淡寫的樣子問了句:“從來都在山中嗎?久居深山,怕是覽盡無數秀麗山色。”
溫曙耿道:“我生于大山,長于大山。這一回,是頭一次到人間。山色的确美麗。但靜寂的山有靜寂的美法,熱鬧的集市有熱鬧的美法。”
沈雲拍着手接話:“集市很漂亮的!轉陀螺的、玩雜技的、賣糖葫蘆的、裁新衣的,聚集到一塊兒去,色彩鮮豔明亮。還有吆喝着叫賣的、彈琵琶的、唠嗑的,聲音混在一起,熱鬧又溫暖。”
溫曙耿驚訝地看向他,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你倒懂得體美。”
話題又被繞開,顧枳實無奈地笑了笑,但總算知道了他這五年來居于某座深山。
“你呢?”溫曙耿擡眸看他,“童年如何度過?”
他以袖掩口,露出一雙光華流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顧枳實:“莫不是與一小仙娥繞床弄青梅,兩小無嫌猜?”
顧枳實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從前的他,常見溫曙耿這樣的神情,但總不是對他這般,而是一群與他年紀相仿的師叔們。也許是因為溫曙耿忘了他,再沒了師徒間禮節的顧忌,這樣的目光讓顧枳實覺得陌生又歡喜。
顧枳實撩起車簾,瞧一眼緩緩駛去的車輪後淡藍色的村莊,也輕松玩笑道:“剛嗅得青梅香,便有一頑劣師父,揪着我耳朵責令我回房練字。”
溫曙耿大笑:“既然如此不通人情,便是古板嚴師了,怎麽又稱其頑劣?”
顧枳實輕笑,若有若無地在他臉上掃過一圈,道:“我不過剛練了一篇字,他便再坐不住,拉我同飲他偷偷釀造的柚子酒。”
那真是永生難忘的一夜。
強飲三大白,醉到不省人事。酒壇子不知什麽時候碎了,酒淌了一地,酒香混着柚子香氣足足三日才完全散去。
當時顧枳實十四歲,第一次飲酒便如此不知節制。酒醒後頭痛到幾乎無法睜眼,真是對少年的好一頓摧殘。然而那一夜的清朗月色,師父醉話連篇時說的那句“枳實是我唯一的徒兒,我必傾盡所有來教導他。喝酒也是,釀酒也是。”,他畢生難忘。
顧枳實的神情眷戀又溫柔,叫人動容,連帶着溫曙耿都不禁軟了聲音,嘆道:“汝師乃真性情之人。”
馬車漸駛入荒無人煙處,暮色深重,只嗅得車輪傾軋而過的青草彌漫着芬芳。
這時已換了顧枳實駕車,眼瞧着天色漸晚,正欲問一句是否停車休憩,他便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野草叢中傳出有別于風聲的窸窸窣窣聲,冷鐵出鞘的聲音硬朗中帶着遲疑,一步步極輕地靠近的不知是什麽魑魅魍魉。
顧枳實鎮靜得很,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趕車。馬鞭往地上一甩,再卷起幾塊小石子,他出手迅如雷電,立即将那石子砸向草叢深處。
悶哼聲低低地響起。顧枳實冷笑:步伐已經亂了。
車簾被輕輕撩開,溫曙耿在他身後輕聲道:“山賊?”
顧枳實頭也不回,只道:“無事。你們在車內安心休息即可。”
語音剛落,便有七、八名大漢從草叢中蹦了出來,看來是眼見着暴露了便直接正面攻擊了。
幾人個個手中持有武器,目露兇光,虎視眈眈地瞪着顧枳實。
溫曙耿正把手放到劍上,便見顧枳實飛身而出,身法快得不可思議。
那幾人齊齊迎上去,一場厮殺就此展開。
顧枳實劍花挽得潇灑漂亮,那幾人根本無法近他身,反而被處處牽制。溫曙耿看得禁不住眼前一亮,放下了加入戰圈的心思。
不過半盞茶功夫,幾人便都被放倒。顧枳實無意對這等無名小卒個個盤問,冷眼瞧着這幾人的窩囊樣子,便毫不留情地挑起長劍,從一人喉口割過。當即血濺三尺,血液沿着野草緩緩滴落。
溫曙耿微愕。眼前所見過于血腥,他萬萬沒想到,平日裏溫和謙遜的顧轶,竟如此冷面無情。
剩餘幾人更是大駭,連連求饒。
顧枳實不為所動,将劍指向另一人,狀似不解道:“我的劍如此之快,有什麽可怕的?”
溫曙耿艱難地開口:“小轶。”
顧枳實扭頭沖他一笑,輕松道:“很快便好。”
溫曙耿不知再說些什麽。山賊着實可惡,奪人錢財,擾人安寧。但殺人取貨的山賊的确為少數,大部分山賊只是掠奪財富。一劍封喉的結局,對他們實在殘酷了些。
顧枳實見他欲言又止,心上一抖,立即忐忑不安地想:我是否又做得過了?
正在他猶豫之時,溫曙耿焦急的叫聲破空響起:“小心!”
原來是後頭那幾人瞧着顧枳實分了心,趁機想要從背後偷襲。
破空聲已至身後,顧枳實頭也不回,反手将手中長劍擲出。
咚咚幾聲!
他內力實在深不可測,劍柄一扭便使刀面平行于那幾人,直直地将他們攔腰截住。
那幾人跌倒在地上,狼狽哀嚎。身上一點刀口也無,腹部卻火辣辣的疼。
顧枳實冷聲道:“滾!”
山野宵小扛起死傷同伴,吓得屁滾尿流地遁了。
顧枳實稍整衣袍,再走回馬車邊上。
四目相對,車上那人微蹙着眉頭,眸光複雜。半晌,他澀澀地吐出一句:“你武藝高強,傷怕是全好……”
語音未落,一道細密的血霧自他口中噴薄而出,顧枳實轟然倒地。
溫曙耿大駭,急急地跳下車去扶他:“怎麽了?”
顧枳實虛弱無力地半睜開眼,盛滿了驚惶與無助:“我怕他們又是沖着你來的,上次那回……我吓得半死。這次,咳咳,不得不拼盡全……咳……力。”
溫曙耿聽得此言,半是觸動半是驚訝,萍水相逢……顧轶何至于此。但那句不如就此別過,這時怎麽也舍不得說出口了。
顧枳實閉上眼,心髒咚咚直跳。他強行紊亂內息、使得經脈受創……也不知會不會被看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顧可憐巴巴:我一點也不兇一點也不壞的,誰叫他們這麽菜,嗚師父不可以讨厭我!
QAQ下周期中考試,估計五更都寫不了了,啊為何我不能變身碼字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