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該縣四面環山,占地不大卻人口密集,街市上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市集中街,此時沸反盈天。
賣糖葫蘆的小販吆喝着擠到三人之間,“賣糖葫蘆嘞”的聲音剛起了個調子就被淹沒在鬧哄哄的人群裏。
那糖葫蘆卻做得極好,紅通通的山楂果子裹着一層晶瑩剔透的糖霜,在一片灰暗布衫中顯得尤為可愛。
不知這時有何熱鬧,人人都聚到一起。溫曙耿卻對那“熱鬧”興致缺缺,眼見着那小販剛被擠近又被人流沖向遠處,有些遺憾地輕聲道:“多好看的糖葫蘆。”
顧枳實立即道:“我去買。”
溫曙耿來不及說話,顧枳實便大步走遠了。宋子玉輕咳一聲:“顧公子,似乎對我們過分親厚了。”
溫曙耿摸着那塊給顧枳實“強行”又塞給他的玉佩,細膩的玉質貼合着手指,溫熱熨帖,他的眼神卻有些複雜:“子玉,莫說這顧公子有些奇怪,我覺得我也是有些奇怪的。”
宋子玉看向他:“什麽意思?”
溫曙耿遙遙看着顧枳實的背影,微蹙了眉:“他讓我覺得,十分熟悉。”
他再轉頭,對上宋子玉的目光:“可我的确不認識他。他又的确,表現出了反常的熱情。”剛深沉完,他又故态複萌,半開玩笑道:“莫不是引我為難得的知己,直願常伴我側?”
宋子玉瞧着那俊朗男子手捏兩串糖葫蘆卻絲毫無損其潇灑的風姿,再思及自己好友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搖頭道:“你可別夜叉帶花,吓壞人家。”
宋子玉難得這般言辭犀利,溫曙耿大笑。
顧枳實看着溫曙耿笑得那般歡脫,一時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周遭如斯吵鬧,他的師父,對着身側知己那般歡笑。他仿佛是個局外人,沒了徒兒的地位,倒像個小厮。
溫曙耿對他雖多有調笑,也不過天性使然。更多時候,他都是進退皆有度,連笑,也不過只五分笑意。
溫曙耿目光掃來,顧枳實匆匆掩飾掉一閃而過的陰郁心思,走近了将糖葫蘆遞到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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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曙耿笑着接過去,好不幼稚地在顧枳實眼前晃晃紅豔豔的果子,道:“買兩串?”他再在宋子玉眼前晃一圈,“看,夜叉吃一串,小轶吃一串,你沒有。”
顧枳實不知他所說何意,但那句突如其來的“小轶”叫他心如擂鼓。他暗暗地背過身去,裝出打量周遭人群的樣子,內心早已是一陣驚濤駭浪:小轶!幼時叫我小枳實,如今叫我小轶。這是否證明,我還是師父的小徒兒,他忘了我的名字,但他骨子裏還記得我?
壓下心底的暗喜,顧枳實轉身又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他道:“我不吃。這是給你和宋公子買的。”
溫曙耿哪知道他心底恁多彎彎繞繞,叫聲小轶不過鬧着玩兒罷了,玩夠了就收手:“折花送美人,買糖葫蘆送夜叉,顧公子好虧,賠了玉佩又添一樁不快之事。”
顧枳實黯然,又不叫他小轶了。他悶悶不樂道:“夜叉是指什麽?”
溫曙耿樂了,得意道:“我。”
宋子玉吃驚:“你可真是孬話當褒揚,好壞不分吶。”
這兩人彼此打趣,卻湧動着旁人不可得知的知己之情。顧枳實心想:他還是個局外人。
縱然這幾日與他倆相處得頗為愉快,顧枳實卻始終沒能試探出他二人的來歷。
失蹤五年,眨眼便忘了前塵往事。并且他似乎并未因失憶而煩憂,仿佛那段時光根本不存在了一樣。顧枳實垂下眼睛,在登雲峰下長達數月的搜尋未能找到他,而再相見時,他以另一個身份示人。
這一切的背後,究竟是什麽?
鬧市之中,紛紛攘攘皆被他隔離在外,顧枳實心不在焉地盯着某處,卻沒注意到溫曙耿已被拉入了漩渦中心。
熱鬧無非是離奇、戳中了人心底的欲念,值得閑話半刻,消遣抑或批判。
當溫曙耿拿着兩串小孩兒吃食的糖葫蘆,看見地上那個髒兮兮的小孩兒時,只生出一種錯位的感覺。
衣衫淩亂、瘦骨伶仃,人群中心處的那個小孩子雙目無神,手中緊攥着一只素色木簪,跪在堅硬的土地上。
立于他身側的秀才模樣的男子,滿面病氣、形容枯槁,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卻文質彬彬道:“小兒聰慧非凡,雖年幼然而識文斷字不在話下,做詩成賦饒有童趣。”
溫曙耿盯着地上那張紙:行文流利,頗具文采。那字更是寫得飄逸空靈,有魏晉之風。
然而無論詞句多麽委婉精妙,兜來繞去無非只一個意思:賣兒子。
當街鬻子。端得一副虎父犬子的架子,卻與無良商販吆喝叫賣無異,一味鼓吹罷了。
溫曙耿冷哼一聲。有如此文采,如此妙字,卻毫無文人風骨。
一位老大娘痛心疾首地罵着:“你這背時的人!好好的怎麽說賣兒子就賣兒子?揭不開鍋了,你去借啊,你去幹活啊!你個背時的你賣兒子!”
周遭幾位面相慈善的路人皆附和着,表示願意施以援手,對這男子的舉動頗為不解。
那男子眼下焦黑,死氣沉沉,只狼狽回以笑意,并不置辯。
宋子玉靠近溫曙耿道:“此事蹊跷。”他袖中手指微微指向那跪在地上的小孩子,“衣裳髒污泛黃,卻是好料子,顯而易見地比這男子一身素衫好上不少。且這人言談舉止頗為不俗,不像能做出這麽禽獸不如的事情的人。”
溫曙耿冷着臉,上前湊近了些:“我倒想知道,他有何可笑的苦衷。”
他身量清瘦,從人群中脫而立之,大有鶴立雞群之超然氣度。
那苦笑着的男子,這時側身看向此處,正将他的身影映入眸中。
變故之快,令人咋舌。
方才還勉強撐着一副翩然文士做派的男子,這時像丢了魂兒一般,傻站着看着溫曙耿,幾乎要流淚般淚眼朦胧。
溫曙耿不悅地皺眉,再不顧忌措辭,直截了當問:“你要賣兒子?”
那男子恍若未聞,聽到他的聲音時又仿佛受了極大的刺激,渾身顫栗着、眼裏迸出極大的歡喜,他急急地行了幾步,跪倒在溫曙耿腳邊。
溫曙耿被他的反應搞得腦子一片空白,子玉已在一旁厲聲質問:“你做什麽?”
那男子擡頭,滿腔柔情地看着溫曙耿,竟似極了缱绻愛人的目光,纏綿且悠遠。
這眼神看得溫曙耿渾身發麻,正要出口呵斥,便聽到這人沉痛到極點、歡喜到極點的聲音:“阿衡!你回來啦!”
饒是鐵石心腸的人,聽了這悲切動人的呼喚都恐會不由自主地落淚。溫曙耿啞聲,無措地看向宋子玉:這人竟是認錯人了。
下一瞬,那男子竟跪伏于地面,吻上了溫曙耿的鞋尖,癡癡之狀,慘淡可悲,還喃喃道:“得此一睹,不負此生。阿衡,我好想你。”
顧枳實正于人群中搜尋着溫曙耿的蹤跡,他不過稍稍走開片刻,再回神便只見溫曙耿已走到了人群中心。
憑借着身長優勢,顧枳實輕易地找到了溫曙耿。而令他大為光火的是,竟然有人膽敢對他的師父做出如此猥瑣下流之事!
溫曙耿正處于驚愕之中,為這男子的深情感到動容,又不解他何以将心愛之人都能認錯,更作踐親子。千頭萬緒,溫曙耿尚未理個清楚,便察覺到手腕被抓住。
電光火石間,他被拉得後退了半步,而跪在地上的男子卻被一陣強勁的力量卷向了遠處。
砰!那男子猶如一只破靴子被踢向了遠處的木梁上,又狼狽落地,吐了口血出來。
溫曙耿睜大眼,看向身側。
而這一切的制造者,卻極為鎮定,看也不看那男子一眼,反而恭敬又懊悔地對他道:“我是不是把你捏痛了?”
未及溫曙耿回答,他又蹲下身,用一方手帕細細地擦着溫曙耿鞋尖上并不存在的“髒污”,仿佛嫌惡到不行一般。
溫曙耿下意識地收回腳,顧枳實竟然有些委屈地看向他。溫曙耿大為驚愕,道:“顧公子?”
顧枳實一個激靈,猛地憶起自己現如今同他的關系。一時間,心驚肉跳。
他自小便格外崇敬師父,視溫曙耿為自己的信仰,哪容得旁人來玷污他奉為神明的師父。方才他憤怒至極,不留神便做了這樣的事,此刻心底早已是後悔不已。就算是當年,他也不敢輕易流露出半分對師父的近乎瘋狂的迷戀。
那個幹淨溫暖的人,明明一直教他:溫良。過分的愛與恨,在他看來,都是愚昧的。
顧枳實明明不想同一個瘋子般癫狂而無理智。可他,就是變成那樣了。
惴惴不安地起身,顧枳實在萬般為難裏,仍不願旁人玷污了這人,于是他目光澄明,索性坦然道:“髒。”
溫曙耿咳了聲,似乎被他這一句理直氣壯的話弄得手足無措起來。
而那男子,估摸着摔斷了骨頭,仍死死地把目光放在溫曙耿身上,連分神給傷痛半分也吝惜。
方才那指指點點的幾位圍觀者卻忙着擁了上去,急急地查探他的傷勢,更反過來怪罪顧枳實:“你這小子,怎麽這般霸道啊?”
那小兒依舊跪在地上,看着乖乖巧巧的,卻探了頭去看他爹,眼神怯懦又驚慌,然而有着實打實的擔心。
溫曙耿瞧在眼裏,心下更是困惑。顯然這人雖做了豬狗不如的禽獸之事,但平日裏并非不得人心。
顧枳實倒是怒上心頭,那小兒身前的白紙黑字,明明白白的是無情父親賣兒的罪證!
那男子被身側人關心着,卻無動于衷,他沒有去管斷裂的肋骨,而是撥開身邊人,托着殘破的身軀一寸寸爬向溫曙耿,幹瘦的手直直地伸向他。
顧枳實不耐煩道:“這人做什麽?”
宋子玉道:“奇怪。就算小耿貌似他娘子,卻是男子之身,身量也一定大不相同,怎麽這男子連自己的妻子也認不出?”
溫曙耿看着那人眼中的癡迷和悲傷,只覺凄恻。他偏過頭,不欲再看,又轉身走向那小孩兒,把手裏的糖葫蘆塞給他,柔聲問他:“你認識我嗎?”
那小兒惴惴不安地攥着糖葫蘆木棍兒,畏懼地擡頭看他一眼,又趕緊低頭,聲若蚊蠅:“不認識。”
那男子仍在身後一聲聲呼喚着:“阿衡,阿衡……”
溫曙耿再問:“阿衡是你娘親?”
小兒點頭。
“娘親去哪兒了?”
小兒擡頭,眼裏閃動着淚花:“娘親沒了,身子都涼透了。”
溫曙耿感到一陣寒意。那男子仍舊在後頭喚他,周圍人鬧哄哄的,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溫曙耿從議論聲中大概推斷出了狀況:男子的妻子故去,所以深受打擊,情傷難愈,一時性情大變。
然而,他皺起眉,看向顧宋兩人:“深愛妻子的人,能把旁人錯認為妻子?”
顧枳實冷笑:“無稽之談。”
宋子玉倒委婉許多:“若有七八分像,情思癫狂之下,倒有可能。但錯置性別的可能,卻是微乎其微。”
顧枳實看着那瑟瑟發抖的小兒,憶起幼時百般被欺辱的光景,只覺可鄙可憐,他嘲諷道:“發妻之子,尚能當街易之。對那妻子,又能有幾分真心?”
那男子仍锲而不舍地向溫曙耿爬來。
溫曙耿便走向他,欲直接問個明白。那男子見他走來,眼中頓時光芒大作,更奮力地拼命向他爬去,衣襟上沾滿了塵土與鮮血。
剛行至他身前,溫曙耿蹲下正欲出言,卻見那男子滿足地一笑,神不知鬼不覺地自袖口伸出一把匕首,直直向自己心口插去!
作者有話要說: 周一、周四課太多了,就不更啦。喜歡的朋友順手點個收藏吧,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