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木桃之報(二)
第29章 木桃之報(二)
第二日一早,崔靈儀和癸娘便趕去了城南。雖然同是歷經戰亂,但揚州城比洛陽城熱鬧許多,這秦樓楚館之地依舊是人來人往,車馬絡繹不絕,像是還在太平盛世一般。
一個個達官貴人騎着馬從崔靈儀身邊經過,各個都是意氣風發的模樣。崔靈儀見他們如此,不禁厭惡地別過頭去,只帶着癸娘去挨家挨戶地打聽。可問了很多家,都沒有聽說過一個姜姓罪臣之女。崔靈儀不禁無奈嘆息,又看向癸娘:“你能告訴我的,僅僅是這一個方位了嗎?”
“嗯,”癸娘應了一聲,卻低下頭來,“抱歉。”
崔靈儀見她如此,便擺了擺手,道:“也罷,我不該問的,你本也不欠我什麽。”她說着,便又拉着路人去打聽姜惜容的下落。
可在這煙花柳巷裏,又有幾人能老老實實地回答她的問題呢?門口的姑娘多是只回一句“沒聽說過”,青樓老鸨卻是沒說幾句就要誘拐她賣身,路邊行人更是無理,沒答幾句便要動手動腳。青樓老鸨還算好打發,走開就是了;路邊行人卻追着崔靈儀和癸娘不依不饒,舉止行動甚是猥瑣,還去拽癸娘的衣裙。還好崔靈儀是個會武功的,當場将那流氓的胳膊卸下來了一條,才算平息了這事端。
“你可還好?”崔靈儀看了一眼那倒在地上嗷嗷直叫的浪蕩子,又連忙回頭去一把抓住了癸娘的手,關切地問着。
癸娘搖了搖頭,道:“我沒事。”
路邊已有行人駐足圍觀。崔靈儀聽見有人議論:“那可是田太守的侄兒!”
可崔靈儀聽了這話,更是火冒三丈,她不由得又瞥了眼地上那胳膊脫臼還滿嘴髒話的浪蕩子,恨不得當場拔出劍來了結了他。可偏生她還要在這裏尋人,不好多生事端,只得生生地咽下了這口氣,又拉着癸娘的手道:“我們走吧。”她說着,拉着癸娘便走。
“賤人!”那浪蕩子一邊喊痛,一邊對着二人的背影叫着,“知道我是誰嗎?看我怎麽收拾你!”
崔靈儀自然是置若罔聞,只拉着癸娘擠出圍觀人群,又向小巷裏尋去。“請問,你可曾聽過一個姓姜的姑娘,曾是縣令之女的?”崔靈儀拉着一個賣燒餅的老伯,問着。
“縣令之女,如何到這裏來尋?”那老伯反問。
崔靈儀解釋道:“她在幾年前被沒為官奴,如今下落不明。”
“呵,那你可來錯地方了,”那老伯一邊忙活着,一邊對崔靈儀道,“她既被沒為官奴,你便該去教坊司尋;若教坊司尋不到,便該去官府尋;官府裏若也尋不到,那便是被賣給了那些達官貴人,你該去他們的府邸去尋……如何找到這裏來了?就算是風花雪月之地也有三六九等,這裏都是市伎,如何尋得到官奴?”
崔靈儀自然是知曉這道理的,可她相信癸娘,便只是道:“我有消息,在這裏可以找到她。”
“哦,那你可以去前面的醉春樓碰碰運氣,”老伯指了一個方向,“這一片裏,就那家生意紅火、姑娘出衆,能接待許多貴人。你到那裏,說不定能有所收獲。對了,這幾日,那醉春樓可正熱鬧着呢,你如今去,算是趕上好時候了。”
“敢問是什麽熱鬧?”崔靈儀問。
老伯笑道:“過兩日便是三月三,那些青樓女子也要過節的。據說樓裏出了不少新花樣,那些貴人們都搶着來呢!只是姑娘,你要小心,那醉春樓把姑娘看得緊,還曾經将私逃的姑娘活活打死。你若要去樓裏找人,怕是要費一番力氣。”
“原來如此,多謝。”崔靈儀道了一句,又向這老伯買了兩個燒餅。兩個燒餅,她向癸娘嘴裏塞了一個,往自己懷裏揣了一個,又幫忙拿過癸娘的木杖,這才拉着她的手向醉春樓的方向去。
“你先吃着,”崔靈儀邊走邊說,“今日還不知什麽時候能回去,午飯定是趕不上了,你先墊墊肚子。”
“你不吃嗎?”癸娘好容易咽下了一口,又拿下嘴裏的燒餅,問着。
“我不餓,我餓了再吃,”崔靈儀說,“你身子才好,不能餓着。”
癸娘聽了這話,便也沒多說什麽,只笑了笑,又咬下了一大口燒餅。她的确不能餓着,只可惜,她需要的并不是燒餅。
“那老伯說,醉春樓管得嚴。一會兒就算問了他們,他們也不一定能說實話,”崔靈儀邊走邊道,“我打算混進去,暗中查訪,若是不對,我便出來。”
“我知你武功高強,自然不懼。可你和姜姑娘分別多年,還能認得她嗎?”癸娘咽下一大口燒餅,問着。
崔靈儀難得一笑:“她左手手腕上有塊紅色胎記。”她說着,又看向遠方:“若是找不到,我便日日來此查訪,總之我有辦法保全自身。你說可以在城南找到她,我相信你。”
癸娘聞言,若有所思,又應了一聲:“也好。”說着,她又問:“你打算如何混進去?”
“被抓進去也行,自稱賣身混進去也好,總之不是什麽難事。”崔靈儀道。
等到了醉春樓前,癸娘的燒餅也吃完了。這醉春樓果然和這裏其他的青樓不一樣,修得氣派的很,被迎來送往的也都是一些衣着光鮮的貴人,一看就知是大戶人家。路邊的叫罵聲也較他處更多一些,甚至還有些搖着撥浪鼓的孩童在門前一邊追逐,一邊唱着:
“淮水清,淮舟蕩,桃花人面隔江望。桃根桃葉一時榮,千帆過盡莫相忘。”
“淮水清,淮舟蕩,夜半桃濃送楚波。桃根桃葉一時榮,君采撷來我奈何?”
“淮水清,淮舟蕩,秋雨驟來花應羞。桃根桃葉一時榮,君若無情……”
崔靈儀聽着這不入流的歌謠,不覺皺了皺眉。正要說話,卻聽癸娘嘆了一句:“這些孩子也是可憐。”
崔靈儀剛要問,卻聽那邊又嚷嚷起來:“快走快走,怎麽又來了!誰家孩子,快滾!”青樓裏出來了幾個龜公,對着這些孩童一頓打罵。那些孩童卻只是傻笑,好不容易被驅散,一轉眼便又冒出頭來,在青樓前圍着、唱着。
崔靈儀看了看那些孩子,除了覺得這些孩子都冒着傻氣,其餘的也沒看出什麽來。她又看了看癸娘,見癸娘沒有多說,她便也沒有再多問,只道了一句:“你且在這裏等我。”說罷,她便抱着劍來到醉春樓門前,要向龜公打聽姜惜容的下落。
“請問……”
“問什麽問,”她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被那脾氣暴躁的龜公罵了回來,“你若是來乞讨的,盡早走遠些。”
“我不是……”
“難不成是來捉奸的?呵,看你這寒酸樣,也敢到我們醉春樓來捉奸?去別處轉轉吧。”龜公甚至沒有正眼看她。
崔靈儀剛開口,卻又被這龜公堵了回去。她只得又忍怒開了口:“我是想……”
“呦,難不成你也想來賣身?”龜公冷笑開口,滿臉寫着傲慢,“我們這醉春樓,可不是什麽人……诶诶诶!姑娘饒命!”
崔靈儀将劍架在他脖頸上,冷眼瞧着他,只見剛剛還高高在上瞧不起她的人,轉眼間便成了這畏畏縮縮的模樣。行走江湖這麽多年,有一條道理,她銘記于心:血肉之軀永遠敵不過鋒利的劍刃。
“如今知道求饒了?”崔靈儀又逼近了一步,冰涼的劍刃在那龜公脖頸上摩擦着,幾乎要割破他的血管,吓得這龜公動也不敢動。“我現在問你話,你可要好生回答,不然……”她說着,看了眼劍刃,又揚起了下巴,“明白了嗎?”
“哎呦,這是怎麽回事,”龜公剛要說話,門裏老鸨卻趕了出來,“姑娘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要在我們醉春樓撒氣?姑娘若有什麽事盡管提,可莫要傷了性命。”
“我……”
“她是來賣我的。”崔靈儀的話又被搶了,只是這次搶白她的人,竟是癸娘。她驚訝地回頭看去,只見癸娘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邊,垂眸微笑道:“她來賣我。可你家龜公,卻連個話都不讓她說完,她這才急了。”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崔靈儀是真急了,咬着牙低聲問着癸娘。可她話剛出口,餘光瞥見了自己的劍。她猛然明白了什麽,忽地将劍入鞘,又對那老鸨道:“她說錯了,我賣我自己。”說着,直将劍扔進了癸娘懷裏。
“你們這是……”老鸨的眼睛在兩人間轉來轉去,忽而笑了,“姐妹情深啊!我姓柳,二位稱我柳媽即可。”柳媽說着,氣定神閑踱步到二人跟前,又将兩人仔細打量了一番:“二位的相貌都是上等,只可惜一位不夠溫婉,一位呢,眼睛不好。”她說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不如二位裏面詳談?我們好好商量一番。”
崔靈儀聽了,看了一眼癸娘,點了點頭。她接過劍,拉起她的手,便跟着這柳媽走進了樓裏,有些龜公也跟了進來。“樓裏有古怪,所以你才要進來,是不是?”跨過門檻的一瞬間,崔靈儀低聲問着癸娘。相處了這些時日,她早就摸透了癸娘的行事風格:若是癸娘舉止異常,那必然和鬼神有關。
雖然,癸娘大部分時間都是舉止異常的。但崔靈儀還是能從這異常中,發覺更異常的地方。比如,癸娘從不多說一句話,對于那些不該說的話,她是守口如瓶——不然崔靈儀也不至于時至今日還對她幾乎一無所有。今日癸娘能主動跳出來說要進這醉春樓,定是醉春樓裏有不幹淨的東西。
畢竟,癸娘在意的,向來只有鬼神之事。
癸娘聽了崔靈儀的問話,只是微笑着低聲回答道:“煙花柳巷,多少怨女游魂,數不勝數。此地是歡樂場,亦是索命窟,怨氣沖天,不能坐視不理。”
崔靈儀聽了,不由得擡頭環顧四周。這樓裏果然氣派的很,四周都挂着彩燈。大堂中間還搭了個臺子,有清瘦的姑娘露出一截纖細的腰來,在臺子上跳着西域傳來的柘枝舞,一旁還有女樂師奮力敲鼓。臺下的來客懷裏都擁着個姑娘,嬉笑打鬧,好不快活。也有姑娘在二樓欄杆邊上立着,只拿着個團扇靜靜地看着下面的熱鬧。
“二位姑娘,這邊請。”柳媽說着,将她二人引入了一條走廊裏。走廊的兩面牆上挂滿了木牌子,什麽西施貂蟬的,全是古時美女之名。崔靈儀放眼看過去,粗略估計,應有不少于一百個姑娘。有些木牌被翻了過來,有些卻被人拿了朱筆狠狠塗抹了一劃。崔靈儀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只求能在這些名字裏看到姜惜容三個字。可惜,一無所獲。
“敢問柳媽,”崔靈儀收了目光,開口問着,“木牌為朱筆所塗,是何用意?”
柳媽抿嘴笑道:“翻過去的,是正在接客的姑娘。紅筆抹去姓名的,是嫁了人從了良的娘子。直到有人繼承紅筆抹去的名字,才會挂上新牌。”
“繼承?”崔靈儀着實有些驚訝。
“她們在這裏用的名字,和外邊不一樣的,誰也不願意用真名賣身,”柳媽笑着解釋道,“二位姑娘以後若是不想改名字,也使得。”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還不一定就在此處讨生活了。”崔靈儀沒忍住回了一句。
“說的也是。”柳媽笑道。
崔靈儀實在不願意同這柳媽打交道,可她方才聽說這裏的姑娘會改名,便不得不在這裏多留些時候了。若是姜惜容流落此處,多半也是會改名的。
正想着,她忽然發現癸娘放慢了腳步,拄着木杖側了身。“癸娘!”崔靈儀忙低聲喚了一句,又問:“怎麽了?”
她問着話,卻忽然吓了一跳:癸娘又出現了黑瞳,且那黑瞳又在不斷地擴散……
崔靈儀連忙尋着癸娘的目光看去,只見那裏并排高挂着兩個大木牌:桃根、桃葉。
桃根、桃葉,俱是古時美女,桃葉為姐,桃根為妹,二人為王獻之之妾……怪不得這醉春樓能吸引那麽多文人墨客、達官貴人。
“我沒事。”癸娘說着,眼瞳恢複了正常的無神,又對着崔靈儀微笑道:“我們繼續走吧。”她說着,頓了頓:“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她說着,微微一笑,竟繞過了崔靈儀,随着柳媽的步伐快步向前走去。崔靈儀愣了一下,回頭一看,只見那柳媽已要走出這長廊,而長廊盡頭,竟有寒光一閃——
“癸娘小心!”崔靈儀忙叫了一聲,拔劍便向前沖去。
話音落下,癸娘已踏出了這走廊。走廊盡頭,一群刀斧手擁了上來,在瞬間劫持了癸娘,奪去了她的木杖,又揮舞着大刀向崔靈儀沖來。
崔靈儀擡頭看去,只見柳媽正立在人群後的臺階上,得意地笑着:“田公子才讓我留意一個瘋子和一個瞎子,不曾想,你們二人竟自己送上門來了……這,還真是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