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朝顏拭淚(五)
第20章 朝顏拭淚(五)
“第一日,我拜見公婆,奉茶侍候。許是還不好意思,他依舊沉默寡言的,只主動幫我做事。我做飯,他便幫我劈柴;我要燒水,他便一聲不吭地去打水。公婆不讓他做這些事,可那日他卻一定要跟在我身邊。我做什麽,他便做什麽。雖然他不說話,但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裏。我本想着,出嫁為婦侍奉公婆,定要勞累許多。可那日,有他在,我竟覺得自己像是沒做什麽一般。我想找他說話,可他一直躲躲閃閃,我竟沒找到機會。好容易等到晚間,他卻不知道去哪了。”
那日,淑娘在門前等了很久,好容易才等到楊松回來。她剛想說什麽,楊松便從背後拿出了一簇朝顏花。
“送給你。”他說着,将這一簇花送到了她手中,又轉身忙着要走,看着像是害羞到了極點。
“等一等,”她連忙跟上,在他背後,捧着手裏那一簇朝顏花,心滿意足地對他露出一個笑容,“我很喜歡。”
他站住腳步,微微側頭,颔首笑着:“喜歡便好。”
“那一夜,我們依舊沒有同床。第二日,我睜眼時,他已不在了,只有那一大簇朝顏花在花瓶裏插着。我顧不得尋他,只急着去做早飯,可到了廚房,已有一鍋熱粥在竈上了。一回頭,只見他拿着一本書立在窗邊,對着我笑,”老妪回憶着,“他笑得可真好看。”
“你只說這是你做的便好,”他說,“你放心,我見過人做飯,這粥我也嘗過了,沒問題。”陽光灑在他身上。他說着,對着她微微一笑,又只拿着書,看着她。
他的書都拿倒了。
這次輪到她不好意思了。她慌忙轉過身,盛了飯,又去請公婆用飯。餐桌上,她再沒敢看他一眼。飯後,要收拾餐具時,他又按住了她的手。
“我來吧,”他低聲說,“你太辛苦了。”
“可你還要看書……”她有些猶豫。
“嗯……”他想了又想,“那我幹活時,你可以念給我聽。”說着,他也不待她反駁,趕着收拾了碗筷,又到水井邊打了水,急匆匆地刷碗洗筷,生怕她插手。
她看了,不覺一笑,又忙去屋裏拿了他早晨看的那本書來,是一本《易經》。她随手翻開一頁,又坐在井邊,柔聲念道:“無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佑,行矣哉?”她念着,又看向他,十分自然地問:“松郎,這是何意?”
“松郎?”他猛然擡起頭來。
她的臉忽然一紅,只低了頭:“我是說,相公……夫君……”她支支吾吾。
松郎,她早就在心裏悄悄喚過幾百次了。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便為她定下了這門親事,那時她便知道了他的名字。她知道他一表人才、讀書用功,她知道他必然能有出息。而她會是他的賢內助,她會幫他料理家事,讓他無後顧之憂。在夜深人靜,在他疲乏的時候,她會走上前去,或是奉上一杯茶,又或是簡單地抱着他,喚他一聲“松郎”。
這樣的生活,她已想象了無數遍了。以至于,她會脫口而出一聲“松郎”。
“為何……如此喚我?”他問。
“你……你不喜歡這個稱呼嗎?”她也問着,依舊不敢直視他的雙眼。
“你願意如此喚我,便好。”他的聲音裏帶着笑意。
“那天,我給他念書,他幫我做活。我們有說有笑,聊了很多。我從未想過,可以和他有這麽多話說,”老妪說着,頓了頓,“我還記得,他說,如果可以,他不想求取什麽功名,他只想留在這小村莊裏,安安靜靜地陪着我、過日子。可我告訴他,我不想他陪着我。男兒當行四方,豈能被家室拖累,誤了功業?然後、然後……”
老妪說着,又嘆了口氣:“然後他便再沒說什麽。”
燭火即将燃盡,窗外又起了一陣嗚咽秋風,老妪的聲音也越發沙啞。可她只盯着那燭火,繼續着自己的故事:“第三日,他陪我回門。家裏人都很喜歡他,親戚都圍着他轉,看他氣宇軒昂、英姿俊朗,都說他是人中龍鳳、必成大器。他也是禮數周全、談吐不凡、處事得體,在人群中分外耀眼。我本想多看看他,可新婦回娘家,總是要和母親說說悄悄話的。然後,我便被娘拉進了從前的屋子裏。娘很挂念我,忍淚問了我很多的話。我也很想念她,可我知道,姑娘家總是要成家嫁人的,哪裏有人能在閨閣中待一輩子呢?”
“淑娘啊,”娘握着她的手,壓低了聲音,“他對你好嗎?”
“很好,”她垂淚回答着,又點了點頭,“娘,你放心,我在夫家一切都好。”
娘卻“嗐”了一聲,又壓低了幾分聲音,将她往懷裏拉扯了幾分,又問着:“娘問的是,男女之事。那事上,可還順利嗎?”
淑娘一頭霧水:“什麽?”
那日,走在回家的路上,迎着夕陽,淑娘不由得多看了自己的郎君幾眼。回到楊家時,朝顏花依舊盛開着。夜裏,窗外的風比往日更柔和了幾分。淑娘漱洗完畢,坐在床上,看着那邊挑燈夜讀的人影,終于忍不住下了床,來到桌邊,喚道:“松郎,該歇息了。”
“你先睡吧,”他說,“我要看完這一則。”
她愣了一下,應了個“好”,便要轉身。可想了又想,她還是撤回了步子,又俯身下去,在他臉頰上飛快地印了一吻。
“松郎……”
“咳……”崔靈儀被一口粥嗆了嗓子,登時咳個不停。癸娘忙放下了剛吃幹淨的碗,為她拍着背。
“可還好?”癸娘問。
“還好,沒事,”崔靈儀緩了緩,又慌忙看了那老妪一眼,對着癸娘解釋道,“許是今夜剛嗆了水,還沒緩過來。”她說着,看向窗外,這一夜已快過去了。再有一個時辰,天都要亮了。
這老妪說話真沒個把門的,怎麽什麽都說呢?崔靈儀心想着。
“那是該歇歇了,”癸娘應着她的話,又擡頭面向那老妪的方向,“張姑娘……”
“哦,是我忘了時辰,你們是該歇一歇了,天都要亮了,”老妪說着,站起身來,道,“你們快回房吧。剩下的這些,我來收拾就好了。”
“多謝。”癸娘說着,從身上摸索出幾個銅板來,放在了桌上:“身上盤纏不多了,只剩這些,還請姑娘務必收下!”
崔靈儀看着那銅板,一時瞪大了眼睛,忙看向癸娘,癸娘卻只是微笑。老妪收下了那幾個銅板,又對着兩人笑道:“兩位姑娘也太客氣了。”
崔靈儀知道自己插不上話,索性什麽都不說,只埋頭将碗裏最後一點粥吃完。她擦了擦嘴,道了一句“多謝”,便站起身來,攙扶着癸娘,告別了老妪,出門回房。
剛進了房,崔靈儀忙關了門,又問癸娘:“方才的銅板,你從何處得來?”
“嗯?”癸娘輕輕應了一聲,似有疑惑。
“那銅板是老樣式的了,如今已沒人再用。你從何處得來的,我竟不知?”崔靈儀問着。
癸娘微微一笑:“撿的。”
“撿的?”崔靈儀更驚訝了。
癸娘向懷裏掏了掏,又摸出了兩枚銅板來,遞給了崔靈儀:“方才墓地前撿的,只剩這兩個了。”
崔靈儀看着癸娘,卻什麽都沒說。她記得,癸娘身上應當是有些錢財的,可她卻費了這麽些功夫去找沒人用的老錢給那老妪……她想着,又扶過了癸娘,道:“先休息吧。”
可癸娘被她扶着,竟忽然一笑。崔靈儀摸不着頭腦:“你笑什麽?”
癸娘悠悠問着:“你方才,嗆到了。”
崔靈儀愣了一下,臉又是一紅,所幸她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于是崔靈儀挺直了腰板,故作淡然地答道:“嗆到又怎麽了?以後小心就是了。”她說着,扶着癸娘到了床邊,讓她睡在了裏面,自己則在床邊坐了下來,也不躺下,只倚着牆,閉上了眼睛。
“對了,”癸娘帶忍着笑意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明日離開時,出了村子,便不要回頭看。”
“什麽?”崔靈儀睜開了眼睛,有些疑惑。
“若是聽到有人叫你,也不要回頭。”癸娘囑咐着。
崔靈儀嘆了口氣,又閉上了眼睛,聲音裏都帶着困倦。“你曾和我說,此地怪事與鬼神無關。”她說着,卻已無力再去争辯這些了。
“的确和鬼神無關……先前沒必要說這些,更何況你只是一個凡人,不妄言鬼神之事,是為你好,”癸娘說,“但你今夜問的話太多了,又聽的太多了,實在有必要囑咐一下。”
“哦。”崔靈儀只應了一聲。
癸娘在她身後躺着,張了張嘴,想了又想,終于還是開口說道:“崔姑娘,你到底還是一副熱心腸。也因此,你總是容易惹事上身。若你能一直如你表面那般冷漠,或許能過得安生些。”
“熱心腸,”崔靈儀閉着眼睛笑了,“我行走江湖多年,殺了不少人,又助纣為虐了好幾年……你卻說我熱心腸?”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這些年,她的确沒少做小惡之事。
“只是你不承認而已,”癸娘說,“誰都有無可奈何之時,不是嗎?”她說着,又輕輕笑了:“不然,你也不會收留我。”
“順手的事。”崔靈儀閉着眼睛,鼻子裏哼出一口氣來。
“睡吧,”癸娘勸着,“躺下好好睡一覺。明日,還要趕路呢。”她說着,又往裏挪了一挪,給崔靈儀挪出了足夠大的空間,自己只擠了一條縫。
崔靈儀微微睜開了眼睛,又不覺滾動了下喉頭。“好。”她還是應了一聲,老老實實躺了下來,卻還只是睡在床邊,在這張小小的木床上隔了癸娘十萬八千裏遠。說來可笑,縱然如此,她也是動都不敢動。
“就這樣吧。”她想着,閉上了眼睛。
這漫長的一夜在睡夢間糊裏糊塗地過去了。崔靈儀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一睜眼,只見癸娘就在床邊靠着牆閉目坐着,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她輕喚了一聲,可癸娘沒什麽反應,她便坐起了身來,遠遠地瞧着她面容。
說來也是奇怪,她竟覺得癸娘的氣色似乎好了許多。明明昨日勞累了一整夜,又是水匪又是落水又是聽故事的,可她看着竟然面色紅潤,在晨光之下分外好看。崔靈儀看着,不知不覺,便又湊近了些。
“醒了?”癸娘卻忽然開了口,問着。
崔靈儀愣了一下,又不慌不忙坐直身子,轉身便要下床穿鞋。“醒了,”她回答着,提上了鞋子,“我以為你還睡着。叫你,你也沒有理我。”
“只是在想事情。”癸娘回答道。
“想什麽?”崔靈儀問。
“沒什麽。”癸娘說着,也摸索着挪到床邊,道:“我們收拾一下,便該去向張姑娘告別了。”
她說着,腳從床邊垂下,試探地去找尋自己的鞋子。崔靈儀見了,又什麽也沒說,只蹲了下來,幫她穿好了鞋。
“多謝。”癸娘垂眸說着。
“沒事。”崔靈儀說着,站起身來:“我們的衣服應該也幹了。我把你的拿回來吧,我的那一身雖泡了水,但也是新做的,還算厚實,留給她禦寒也不錯,也算我們謝她留宿之恩。”她說着,也不待癸娘說話,擡腳便出了門。
癸娘聽見她的腳步聲遠去,也只是無言地摸了摸懷裏的兩個銅板。這銅板,只怕早就不能用了。
收拾妥當後,兩人便向那老妪告別,又沿着來時的路向外行去。老妪也是熱心,一定要送送她們。崔靈儀推辭了一番,可那老妪卻只是羞澀一笑:“不妨事,我本來就每日都要去村口等松郎回來的。”
“每日都等嗎?”崔靈儀問。
“每日都等。成親三日,她便走了,我當然要等。”那老妪點了點頭,又無奈嘆息一聲:“我每日,都從早等到晚。有時夜裏睡不着,都要打着燈籠出來等。我總是想,萬一他回來了,而我沒有在等他,他該有多失望呀。”
三日?不是七日嗎?
崔靈儀聽了,暗自奇怪,卻沒說什麽,又扶着癸娘,跟着這老妪向村口行去。“唉,也不知松郎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老妪邊行邊說着,“家裏人都記挂着他,可他卻音信全無……唉……”
老妪說着,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崔靈儀默默聽着,心裏卻不是滋味。好容易走到了村門口,幾人便要在此告別。崔靈儀左想右想,卻也不知說什麽,只得道了一句:“張姑娘,保重。”
“放心,”老妪笑着,“你們走遠路的,也要注意安全,時常給家裏報平安。”
崔靈儀點了點頭,便抱着劍,攙扶着癸娘向前行去。癸娘扶着木杖,步伐一如既往的穩健,可崔靈儀卻心慌意亂,只沿着這荒蕪的小路走着,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應該還在村口等着吧。”她腦海裏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來。
“崔姑娘,”不知是誰喚了她一聲,“該回去了。”
崔靈儀聽見這聲音,登時出了一頭冷汗,只僵硬着身體向前行去。“崔姑娘,”那聲音接着高聲呼喚着她,“寧之,別怕!”
寧之……
“寧之,回家吧!寧之……”那聲音連連呼喚着,悲切的聲音鑽入她耳中,在她耳中纏繞着、侵蝕着,又自耳畔起,沁醉着她的神識。崔靈儀的腳步不由得也慢了許多。可她仍舊沒有回頭,只硬着頭皮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寧之、寧之……已許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寧之……
“崔姑娘。”她的手忽然被癸娘盜握住,一絲絲涼意從手背上襲來,她的頭腦似乎也随之清明了許多。“別回頭,”癸娘提醒着她,“無論聽到了什麽……一定,別回頭。”
“嗯。”崔靈儀只應了一聲,便又邁開大步,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可不知怎地,她眼角餘光卻忽然瞥見了一朵開得正盛的朝顏花。不,不止一朵,是一大片。那花開得鮮豔招搖,在秋日裏盡情地綻放着它的生機。花瓣上還結着露水,嫩蕊上卻毫無風霜侵襲的痕跡。
花……
昨夜來時,天正黑着,她正倉皇。如今秋風一吹,崔靈儀打了個寒顫,卻站住了腳步。“我知道了,”她說着,只看着癸娘,“不是鬼神……是妖,對嗎?”
話音落下,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覺眼前一黑、腳下一空。天旋地轉之中,一種無力感登時包裹住她的身軀,她的四肢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刺耳的聲音喧嚣起來,唯有腦海中餘一點清醒。
“崔姑娘——”
崔靈儀知道,這一聲,是癸娘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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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無妄之往,何之矣? 天命不佑,行矣哉?”出自《易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