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依舊月胧明
第35章 依舊月胧明
齊貴妃心裏又刺又亂, 突然感到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有個聲音傳來:“茵茵。”
齊茵是她的閨名,這宮中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她。
齊貴妃擡起頭來, 看到了皇上。
也是她的丈夫。
她不禁眼中含淚, 說道:“陛下,臣妾有罪, 臣妾——”
皇上凝視了她片刻, 目光中帶了幾分憐惜, 說道:“不用說了, 朕相信你和勝兒不知情……”
剛才的震驚惱怒似乎已經耗盡了他的情緒, 正平帝嘆息了一聲, 說道:“你的性子,不至于如此歹毒,故意把孩子往火坑裏推。”
齊貴妃跪在地上,仰頭看着皇上俊美的面容, 目光中閃動着複雜的情緒。
她輕聲說:“是。陛下, 但臣妾的二哥……”
正平帝輕輕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說道:“別再讓他連累你,如果饒恕了他, 歡兒長大之後明白了, 也會傷心的。”
齊貴妃道:“臣妾以後一定會好好照料歡兒, 彌補今日的過失。”
正平帝微微搖頭:“你若是有這份心, 今日便不會有此事。朕上次已經替你問過歡兒了, 他不想回到你那裏去。況且……”
他俯下身來, 低低在齊貴妃的耳畔說道:“有皇後在, 朕也不能完全做主。你一向懂事,應該知道朕的難處。”
說完之後, 他就直起身來,問道:“勝兒呢?”
正平帝目光一轉,卻沒看到五皇子,也懶得再找,面上露出倦色,仿佛今天的精氣神徹底耗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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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平帝道:“唉,罷了,今天朕實在是乏了。太子,這裏就交給你,朕要回去了。”
蘭奕臻道:“兒臣遵旨。”
随着父子兩人的話,今天的事情也等于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調查和善後工作了。
剛才皇上的話已經很明确了,他拒絕了齊貴妃想把七皇子給要回去的請求,但是拒絕之後也沒說別的,竟然就這樣走了。
有人便不禁心想,陛下實在疏忽,竟都沒安排一下七皇子的去處。
經歷了這件事,太子怎麽可能還容他住在東宮?
就算是太子願意,戚皇後那樣強勢的性子,必也不可能同意吧。
所以這樣看來,說不定最終蘭奕歡還是得回到齊貴妃身邊。
畢竟是親娘,這次的事也不是她設計的,就算偏心,蘭奕歡起碼比到別處寄人籬下要來的好。
正猜測着,就見方才一直沒說什麽的戚皇後突然起身,走向七皇子。
蘭奕歡周圍的人紛紛行禮讓路,蘭奕臻也過去了,一手按在蘭奕歡肩膀上,對着戚皇後說道:“母後。”
戚皇後點了點頭,目光卻沒看自己的兒子,而是伸出手來,捏了捏蘭奕歡的臉,問道:“想去跟你娘和哥哥說說話嗎?本宮也覺得他們應該确實是不知情的。”
雖然她表現的似乎很娴熟,簡直就像一個游刃有餘的哄小孩老手,但蘭奕歡其實真的挺想告訴戚皇後,捏臉應該是輕輕捏一下以表親昵,不是拎起一塊肉來連着臉皮使勁往外揪!
當着人前,為了戚皇後的面子,他忍了什麽都沒說,只道:“不想。”
戚皇後道:“不想就回去吧,出來坐了這許久,再不回去,你喝藥的點都要錯過了。”
戚皇後這句話一說,一下子表現出了她對蘭奕歡不光喜愛,甚至還十分熟悉,連他什麽時候喝藥都知道。
周圍的人們神色微妙。
沒想到皇後娘娘這樣的脾氣,竟還會喜歡孩子。看來不管今天齊家是什麽舉動,但無論太子還是皇後,都依舊把蘭奕歡當寶貝。
只聽戚皇後又對蘭奕臻說:“你帶着你弟弟走罷,這裏的事,本宮來善後即可。”
蘭奕臻似有幾分詫異,但沒多說什麽,道:“是。”
頓了頓,他又說:“多謝母後。”
蘭奕臻其實沒想到她會這樣做。
戚皇後微微颔首,表情淡淡,手指卻忍不住拈了拈,她第一次捏小孩的臉,覺得剛才的手感真是很不錯。
“那你們就走吧。”
說話時,她伸出手,準備趁機再捏一下蘭奕歡,這時,蘭奕臻卻好像無意中将手臂伸了過來,正好擋住了剛才蘭奕歡被捏紅的臉,然後彎腰将弟弟抱了起來。
戚皇後沒捏着,不禁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不招人喜歡的兒子,擡手往身邊的太監手臂上一搭,轉身就要走。
蘭奕歡被太子抱着,一手摟在哥哥的脖子上,卻在身後軟乎乎地道:“母後。”
戚皇後轉過頭來,卻見蘭奕歡探身過來,小手很輕很輕地也在她臉上捏了一下,說道:“兒臣告退了。”
見齊貴妃還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太子他們那邊的方向,有宮女要過來扶她,被齊貴妃淡淡地拂開了手,自己站起身來。
低頭的瞬間,她唇角處露出了一抹自嘲的冷笑。
她畢生所居之處啊。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依靠。
丈夫、親人、朋友……
呵。
重重陷阱,步步心機,稍有疏忽就是萬劫不複,屍骨無存,這麽多年來,她瘋過、恨過,也痛過,最終還是這樣一日日熬着。
她的心,早已顧不過來那麽多柔軟。
*
蘭奕臻抱着蘭奕歡走了一會,回頭示意,後面跟随的侍衛們齊齊半跪,沒有再繼續跟着兄弟二人。
蘭奕歡樂得不用自己走道,舒舒服服靠在蘭奕臻懷裏享受了一會當小孩的特權,正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無意中向着周圍一瞥,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二哥……”
蘭奕歡說:“咱們不是回東宮嗎?”
蘭奕臻道:“不是,咱們要出宮。”
蘭奕歡瞪大眼睛:“啊?”
他的眼睛一瞪起來就圓圓的,天生自帶幾分萌感,配上有點愕然不解的神情,簡直可愛得要命。
蘭奕臻理解剛才戚皇後想捏蘭奕歡臉的那份心了,他也忍不住用手拍了拍蘭奕歡的小臉蛋,笑道:“最近短了銀子,帶你出去當了。”
蘭奕歡:“哦。”
他打個哈欠,又把頭重新靠回到蘭奕臻的肩膀上,兩只小手摟着他的脖子:“那你記得談個好價哦。”
他就這樣依靠着自己,帶着無比的信賴。
蘭奕臻輕聲道:“你就一點也不怕我說真的嗎?”
蘭奕歡有理有據:“倒也不是,但是如果你真的缺錢了,我跟着你也沒有錢花,還不如你把我當了,能買得起我的人肯定比你有錢,那我就繼續在他手裏吃香的喝辣的。”
蘭奕臻:“……”
這小白眼狼!
他都給氣笑了,敲了一下蘭奕歡的頭:“你還吃香的喝辣的?人家直接拿你炖小豬湯喝!”
“喂,二哥,輕一點嘛……”
兩人到了宮外的時候,天都已經半黑了。
好在此時的天氣不錯,不冷不熱,只有幾縷徐徐的微風,偶然才能讓人感覺到将發絲吹拂過耳畔,卻帶來空氣中的陣陣煙火氣息。
貨郎的叫賣聲,面攤傳來的味道和熱氣,人們的交談與輕笑,哪家深院裏隐隐的雞鳴與狗吠……
這是蘭奕歡重生以來,頭一回出宮。
如果要從上輩子算起,加上他生病之後不能走遠路的時間,那可就更久了。
蘭奕歡一開始還昏昏欲睡地把下巴靠在太子肩膀上,聽着周圍的聲音,他的後背不知不覺直了起來,開始四下環顧。
蘭奕歡本以為蘭奕臻把他帶出來是有什麽事情要辦,但走了一會他就發現不像,蘭奕臻只是抱着他漫無目的的四下溜達,看到他對什麽東西感興趣,就湊過去看一看,純粹就是來出來散心的。
蘭奕歡小聲道:“哥哥。”
蘭奕臻轉過頭來,沖着他笑了笑,說道:“嗯,前面有雜耍,要去看嗎?”
這樣真的被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小朋友來哄,還讓蘭奕歡莫名的有點不好意思,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蘭奕臻就抱着他去前面看雜耍。
他一直把蘭奕歡抱在懷裏,一個是這樣能走的快一些,還有另一個原因,是街上的人實在太多了。
今日正好趕在月末,按照大雍的習俗,允許坊間開設夜市和燈會,因此不少人飯後都走出來四下游覽。
前方那處雜耍班子的周圍也是裏三層外三層的人,裏面不時傳來陣陣哄笑和叫好,顯然表演很精彩。
蘭奕歡被蘭奕臻抱着,站在人群的外圍,眼看旁邊有一對夫妻,也領着兩個小孩子在那踮着腳張望。
兩個小孩什麽也看不着,擠在大人的腿間,急的直蹦高。
那位父親笑着将自己手裏牽着的孩子舉起來,讓他跨坐在了自己的脖頸上,說道:“這下就看清楚了吧!”
旁邊的母親也把另一個更小的孩子抱了起來,往上一舉,竟同樣也把他舉到了脖子上坐着,和哥哥一起看表演。
這婦人看着瘦弱,沒想到力氣居然很大,蘭奕歡有點驚訝。
那個坐在母親脖子上的小孩轉過頭來看見了他的表情,立刻便得意起來,自來熟地搭話道:“嘿嘿,我娘厲害吧!”
他一說話,那婦人也扭過頭來,看見蘭奕臻和蘭奕歡一大一小,相貌都生的極為漂亮,身上的衣服雖是常服,但也華貴逼人,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覺得有些不安。
她拍了拍自己小兒子的腿,說道:“不許沒有禮貌。”
蘭奕歡卻很捧場,擡手拍了幾下巴掌,乖乖地回答道:“很厲害呀,你娘力氣好大。”
那小孩剛閉上嘴,又笑起來,婦人也松了口氣,忍不住跟着一笑,說:“謝謝小公子誇獎。農活幹慣了,就是這樣。”
這時,蘭奕歡忽然覺得身體一輕,低頭看去,竟是蘭奕臻悶不吭聲地托着他的腰,也把他抱了起來往上一舉,把蘭奕歡放在了自己的肩頭上跨坐好。
蘭奕歡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說道:“哎!”
太子是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管江山社稷,居然讓人騎在他的脖子上,別說是兄弟,就是親兒子都太過驚世駭俗了。
蘭奕臻的聲音卻是穩穩當當的:“坐好,別亂動。”
旁邊那孩子還跟着捧場,也“哇”了一聲,禮尚往來地學蘭奕歡的樣子鼓掌說:“你爹真厲害!”
蘭奕歡感覺到太子顫了顫,連忙說:“這是我哥哥。”
那小孩睜大眼睛,說道:“是哥哥就跟厲害了呀!”
他伸手去旁邊拽自己坐在父親脖子上的大哥,嘴裏喊:“哥哥你看見了嗎?!”
蘭奕歡忍不住笑了。
這樣父母帶着孩子出來看表演的場景,他以前來到民間的時候也見過很多次。
就是在宮中,每每逢年過節的大集會,各宮妃嫔也都會帶着自己的皇子公主出席。
小時候,蘭奕歡每每見八皇子看到一半困了,關麗妃就把他摟在懷裏讓他睡覺,或者過年放鞭炮的時候,替他捂住耳朵。
不過蘭奕歡也就是看看,他不困,也不怕放炮,不需要母親來哄。
所以今天會有人馱着他看戲,他挺陌生也挺意外的。
蘭奕臻雖然還是個少年,但個頭已經很高挑了,蘭奕歡坐在他的脖頸上,一下子感覺視野陡然開闊。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中間的那個站在板凳上的人,正在用腳尖頂起一摞盤子,在人們的不斷驚呼中旋轉了起來。
其實這樣的表演對蘭奕歡來說也不怎麽稀罕,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有點害怕蘭奕臻把他給放下來,于是繃着腰和腿,努力讓自己變得輕一點。
蘭奕臻卻一下子就察覺到了,回手拍了拍蘭奕歡的腰,說道:“別這樣坐,太累。你把腰松下來,然後用手扶着我的頭。”
蘭奕歡猶豫了一下,照他說的做了,然後悄悄彎下腰,小聲道:“二哥?”
蘭奕臻也低聲問:“怎麽了?是硌得慌嗎?”
蘭奕歡道:“不是……你說,我回宮之後不會被殺了吧?”
也就皇家的孩子能說出來這樣的話了,蘭奕臻不禁笑起來,說道:“沒事,咱們誰都不告訴。”
說完之後,他又道:“而且這有什麽,我不是你哥哥嗎?你剛才跟別人也說過的。”
看完雜耍,蘭奕臻又帶着蘭奕歡在街上逛了逛,看到路旁有賣花燈的,蘭奕歡多瞧了兩眼,那小販就熱情招呼道:“這位公子,快給您女兒買只花燈吧!瞧這小姑娘多漂亮——”
話沒說完,蘭奕歡把頭一轉,雖然小臉生的精致秀氣,男女莫辨,但梳的卻是男孩子的發髻。
小販連忙改口道:“兒子,嘿嘿,是兒子,花燈男孩也喜歡玩,咱這裏什麽樣式的都有……”
這話又沒說完,蘭奕臻也領着蘭奕歡到攤子前面了,雖然個頭高挑,氣質沉穩,但那張臉卻明顯就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小販卡住,一大一小面無表情看着他,蘭奕歡說:“這是我哥。”
小販讪讪地道:“啊,是,公子給令弟買個燈吧。”
他估摸着今天自己這燈也賣不出去了。
但蘭奕歡站在那裏,目光在攤子上掃了一圈,卻看向了角落處的一只花燈。
那燈放在陰影處,看起來灰撲撲的很不起眼,蘭奕歡用手指了指它,小販很不好意思地拿起來,原來竟是一只小老虎形狀的燈。
小販說:“這動物形沒有花形好做,老虎做醜了沒人喜歡,就一直在這裏放着,如今也破破爛爛的了,小少爺,見笑了。”
蘭奕臻道:“包起來吧。”
小販道:“啊?”
蘭奕臻看了蘭奕歡一眼,道:“就是這個,包吧。”
于是兩人買了花燈,一路上又買了點糖果、荷包之類的小玩意,出來這一趟算是滿載而歸。
等到路過護城河畔的時候,看見這一帶的人不那麽擁擠了,他們便在岸邊坐了下來。
這個季節,河邊的石頭有些涼,蘭奕臻就把蘭奕歡放在了自己腿上坐着。
他問:“今天開心嗎?”
蘭奕歡點了點頭,說:“開心,謝謝二哥。”
黑暗中,蘭奕臻仿佛是笑了一下,也仿佛沒有,兩人好一會沒說話,就坐在那裏,靜靜地看別人放在河裏的河燈。
好一會,蘭奕臻才摸了摸蘭奕歡的頭,問道:“恨他們嗎?”
這個“他們”指的是誰,兩個人都心裏清楚。
蘭奕歡微頓,但這回卻很快地搖了搖頭,說道:“不。”
蘭奕臻有幾分驚訝,說:“不?”
蘭奕歡點了點頭。
他在這個世上活了二十餘年,時間不算長,卻已足夠跌宕起伏,這中間,有悲哀,有痛苦,有愧疚,也有不甘,但唯獨沒有恨意。
因為他從不覺得這個世界虧欠了他。
皇家的每一個人生活在這座深深的宮殿之中,要經歷殘殺猜疑與日日夜夜的惶恐不安;
普通勞苦的百姓們不懂得這些,可是他們為了生計每日操勞,不得懈怠;
戰場上的戰士們吃着國家供給的軍糧,可刀劍之間,是永遠懸于一線的性命,和與日俱增的思親之情……
這些,他都見過。
他知道,大家都在努力地掙紮着,生活着,甚至也包括那些辜負他的人,和他辜負過的人。
僅此而已。
他曾經很渴望獲得過一些東西,認可,與愛,為此掙紮、搶奪、沉迷,如果要恨,他又何嘗不可恨?
蘭奕歡道:“也沒什麽,他們不過是更喜歡和重視五哥而已,做的那些事也都沒有成功。我現在一點事都沒有,可是二舅和國師卻被父皇給關起來了。他們現在一定很痛苦,不需要我去恨呀。”
蘭奕臻沒有說話,抱着蘭奕歡的手不自覺的收緊了,他想起他剛才看見的那些屍體,想起敬聞那醜惡而虛僞的面孔,想起蘭奕歡剛剛來到東宮時蒼白消瘦的小臉……
只要這樣想一想,他的心就好像揪起來,被擰成了十七八塊。
他恨不得現在就提起劍親手殺掉那些人,如果不離開那座宮殿,他可能真的要忍不住那樣做了。
可是蘭奕歡這麽小,對于一切的反應卻竟然這麽平靜,他甚至并沒有把自己的感受和情緒放在衡量的天平上,而只是用一種漠然的态度講述着事情的結果。
蘭奕臻摸着蘭奕歡的頭,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低聲說道:“可是二哥最喜歡你。”
蘭奕歡覺得這句話不太像能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訝然地看着他。
少年的面容如同冰雪一般,映着月色,那一瞬,眼中的溫柔似與成年後的他交疊。
他說:“不,應該說,我只喜歡歡兒一個人。”
說出這句話那一刻,明明是想安慰別人,卻不知道為什麽,他反倒覺得一股莫名的淚意湧上,仿佛吐出了一塊壓在心間的頑石。
只喜歡你。
不用跟任何人比,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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