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創世
建安十年九月廿六,新帝登基,帝號承貞,紀年號未變。帝登基日,大赦天下,加封八百裏地方幫派侯爵。
慕容晔登基這日,容淵沒有去觀禮臺觀禮,而是與顏輕鴻挑了個離觀禮臺比較遠的高的地方坐着。
“天下間也就你這般膽大,行宮的屋瓦怕不是都可以被你掀了開來。”容淵晃蕩着手中的酒,含笑望着同樣坐在皇宮琉璃瓦屋頂的顏輕鴻。
“我這個小老百姓有朝一日竟能坐上這高貴的屋頂,豈不快哉?”顏輕鴻灌了口酒。“你真的什麽都不要嗎?”清亮的眼神望過來,容淵又是勾唇一笑。
“我想要的,已經準備有了。”容淵仰面躺在屋頂上,側頭看向身邊的紅衣女子。
“你想要的是什麽?”顏輕鴻好奇的問道。
“一個在亂世洗滌後的太平盛世,”容淵看到顏輕鴻眼裏的錯愕以及過後微微的失落,又接着說,“還有....”
顏輕鴻揚眉,示意他說下去。
“......”事到關頭,容淵又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了。
日暮的鐘聲響起,顏輕鴻忽然一起身,對容淵說:“我有些事需要離開一下,不用等我。”她喝完酒壺裏最後一口酒,飛身而去。
容淵望着自己手中半壺殘酒,又看看顏輕鴻剛剛坐過而現在空無一人的地方,輕嘆。
蘇相府。
顏輕鴻應約來到了這裏。
一路由下人引着進了蘇沉生的書房,下人在她進了書房後就退下去了,然而書房裏還沒有人,蘇沉生還沒來。
環顧書房一圈,房內裝飾簡單古樸,但是書案桌椅用的都是上好的酸枝木制成,室內還燃着檀香。忽然,顏輕鴻目光一頓,落在案上男主人用來鎮紙的玉上。
那塊玉潔白無瑕,但是卻缺了一角,與她為數不多的記憶重合。
記得小的時候,她就很喜歡蘇沉生擺在書房的這塊玉,經常哭鬧着要那來玩,最後蘇沉生見她喜愛異常,又因這塊玉品種稀少難以找到,就直接在鎮紙的那塊上面鑿了一塊料子下來給她坐了塊腰佩,自此顏輕鴻便喜愛非常,日日帶在身上不離。
那時候的顏輕鴻還不叫顏輕鴻,至于叫什麽,顏輕鴻仔細想了想,卻是一片模糊,記不起來了。
“蓮兒。”身後有聲音傳來。
顏輕鴻目光微微一顫,随即臉上挂着一如既往挂着半真半假的笑意轉過身去。
“在下顏輕鴻,不知蘇相相約在下至此有何貴幹。”
“那塊玉你一直帶在身上。”對面的黑袍男子說到。
看着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顏輕鴻剎那就明白了這個人前來并不是來找她打親情牌的,他只是在簡單地陳述一個事實。
顏輕鴻凝着笑意的眼眸更加幽深,“蘇相與其這麽關心顏某身上有沒有帶着莫須有的玉佩,還不如想想自己的退路,再過幾日,你這相位怕是難保了。”
修長的手指拂過白玉,輕彈一下。
“別有心思的人,在聖前可是藏不住。”顏輕鴻眼神忽然一冷,看向蘇沉生。
“那塊玉在你身上,你還帶着。”蘇沉生上前。
顏輕鴻不由得警惕,那手指不着痕跡的扣上腰間鏈劍。
“我以為你早已經不在人世,但現在你活得很好,并且活得比很多人都好,我是高興的。”清淡的嗓音就這樣平靜地敘述着,沒有多餘的情緒。
顏輕鴻一霎間卻是心神巨震!
他說...他高興?明明是這樣平靜無波的話語,為何她心底還會掀起千層巨浪!
短短情緒波動間,蘇沉生已經急速逼近出手,直擊她手腕。顏輕鴻下意識揮手去擋,不想手腕處被他這樣一點頓時酸軟無力,她只好半路改用手肘,只是蘇沉生出手快如電,就在她剛才愣神過後沒有防備的功夫連點她身上幾處大穴,顏輕鴻便不能再動作了。
“我不會傷害你。”他過來,手指在半空輕輕一勾,她衣領處跳出一枚白色的玉佩來。那玉佩憑空移動至他手中。
蘇沉生手收攏,将玉佩收到手中。這時候,顏輕鴻強行用內力沖開了穴道,解下腰間鏈劍在手上繞了幾圈,然後重重往蘇沉生的方向甩出。
蘇沉生拂袖閃開,誰知那道鏈劍像是有意識一樣朝他躲開的方向又扭了過來,他手腕翻開,雙手快速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半圓,圓弧拉成一道光芒,似軟鞭一樣與顏輕鴻的鏈劍糾纏在一起。
顏輕鴻沒見過這麽詭異的路數,被糾纏得分不開身。此時,蘇沉生回頭看了她一眼,身形鬼魅般飄到案前拿起那塊玉石,然後飛身離去。
那一眼,跟那年她身陷箭雨之下他丢下她回頭那一眼,一模一樣。
顏輕鴻神情恍惚,手上不敵,被那道光芒劃傷臉頰,只是那道看似淩厲的鋒芒只在她臉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印,然後消失不見。顏輕鴻沒有去追,踉跄幾步,跪坐在地。
容淵走進書房的時候,就看到失魂落魄跪坐在地上的顏輕鴻。
見到她臉上的傷痕,他腳步一頓随即更快地朝她走去。
“顏兒?”他伸出手來,喚了她一聲。只是顏輕鴻沒有反應,眼神空洞地不知看向哪裏。
“發生了什麽?”容淵目光略微淩冽,俯下身有些強硬地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将顏輕鴻拉了起來,然後手指扶上她的臉。
臉上的刺痛喚回顏輕鴻的神志,她擡眼望向面前對着她溫柔淺笑的男人如今略微皺起眉,然後整個人往他懷裏埋去。
容淵輕嘆,手輕輕搭上她後背輕拍,感覺到自己肩膀上處有濕潤的感覺,他受傷的力道更加輕柔。
“蘇沉生,是我的親生父親。我記事開始,我們一家就一直在逃亡的路上,直到有一天,他救了我母親,丢下了我。”短短幾句話,顏輕鴻的嗓音卻尤為沙啞。
“有我。”容淵順了順她柔軟的長發。
她可以沒有親人,可以沒有朋友,但是唯獨離不開容淵。這個一手造就磨練了顏輕鴻的男人,亦父亦兄亦友,給了她最為輝煌的十年。若不是她,今日她恐怕只是那個無名之輩,繼續在社會的底層飽受欺淩。
埋首很久,等到自己恢複過來的時候,顏輕鴻才離開容淵的懷抱。她的神色冷峻,只有眼角微紅。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術法這種東西嗎?”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去思考發問。
容淵溫柔朦胧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随即移開。
“有,只不過鮮少人知。”容淵開始娓娓道來,“術法大致分為兩個流派,一是玄學,一是術學,玄學的流派諸如中原地區的陰陽家,道家等,其中隐世家所擅長的就是其中的機關,五行玄術,玄術需要以一定的物體為依托布下陣法,術法不能憑空産生。還有一些罕見的玄學流派活躍在南林地區,不過所說是玄學,也只是控蠱召屍一類的術法。”
顏輕鴻認真地聽着,然後回憶剛才蘇沉生的所有舉動。
“還有另一類呢?”她追問道。
“另一個流派便是術學,也可以稱為幻術,此類術法只有北歧人才懂,幻術可以不憑借任何媒介憑空産生,關于這一流派,因為其來源地北岐神秘低調,術法也不外流,我所知也僅限于此。”
顏輕鴻垂眸,握住鏈劍的手漸漸發白。
“我要去北岐。”她擡頭定定看着容淵,“蘇沉生武功不高,但是會術法,根據你所說,他會的術法多半是幻術,我要去北岐,找到些什麽,我想查清楚所有事,我的身世,蘇沉生的身份,所有所有的事。”
容淵勾唇笑了笑,“去是要去的,不過現在能不能處理一下你臉上的傷?”
他拉她坐下,在書房的抽屜翻出一瓶金創藥,然後動作輕柔地幫她上藥。
“你...不打算阻止我嗎?”顏輕鴻似乎有點懷疑自己剛才猝不及防的決定會不會讓容淵介意。
“我自是要陪着你的。”容淵溫柔地撥開她臉頰邊的碎發。“只不過這一趟路不是兒戲,我們誰都沒到過北岐,路途遙遠兇險尚未可知,需要好好計劃,況且,真的要去的話,我想我可以找到一個熟悉那裏的人來幫忙。”
顏輕鴻被他思慮周全的話感動到,握住他的手,下巴邊輕蹭。
“嗯?誰?”
“等我能勸服那個人再說吧。”
禁宮。
自從慕容晔奪得帝位後,慶歷帝明面退居深宮修養實則被軟禁,明裏暗裏都有人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這天入夜後,有白衣客踏月而來,在外求見。
宮人進去回禀後,卻慌慌張張地跑出來。
“主子...不在宮裏。”
“別慌,明日之前,她會回來的。”白衣人似乎是知道什麽,留下這句話,拂身踏月而去。
那宮人親眼目睹大名鼎鼎的容淵的風姿後,竟然怔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皇陵。
素衣黑發的女子立在承元帝的陵墓前,修長的手指扶在那口玉石棺上。女子容色冰冷,盡管渾身上下毫無修飾,卻硬生生透出一股肅殺淩厲的氣勢來。她就是今夜原本應該在禁宮的廢帝。
有腳步聲遠到近,昏黃的長明燈下有人舉着夜明珠而來。
容淵進入到寬廣豪華的墓室,走到蕭白飒不遠處停下。
“這麽快就來了?”蕭白飒挑了挑眉,眼中沒有一絲笑意。“有什麽要問的就問吧,過了今夜,我不會再回答任何東西。”
容淵把玩着手裏的夜明珠,“沒什麽好問的。”
他的目光落到那口石棺上:“我只是不懂,十年前你費盡心思發動流血政變,十年後又将玉玺雙手奉上,将你自己的帝國送給他人,甚至還為新帝鋪平道路,這是為何?”
蕭白飒擡眼,一頭黑發垂在腰間,容貌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說來也奇怪,時光的痕跡在她身上似乎是停滞了一樣,十年過去,容顏依舊還是當初的模樣。
“不為何,這王位,終究是慕容族的。”她淡淡看過來,似乎昔年那個野心勃勃,擁有鐵血手腕的帝王不是她一樣。
“高處不勝寒,帝位孤冷,你累了嗎,母親。”容淵看着他,慢慢地勾起一抹溫柔朦胧的笑意。他沒有叫母後,而是像尋常孩子一樣叫母親。
這個才是他的生母,純媟皇後,前慶歷帝,隐世家的少主,真正的平遠将軍。
他早該猜到的,看似自相矛盾的行為,在慶歷帝身上存在似乎是不合理,但是同時,她也是心懷蒼生的将軍,為愛人叛離家族的隐世家少主,因愛生恨的純媟皇後。
所以這一切都顯得合理了,因為恨,純媟皇後下狠手,逼承元帝廢後立後,然後政變,又因為愛,慶歷帝殚精竭慮,整理這個千瘡百孔的江山,因為累,力不從心,放任權臣當道最後采取最直接的方法除去這些毒瘤,最後又因為愛,平遠将軍将虎符給慕容晔,一個有正當理由穩住這個江山的慕容後裔。
這一切的一切,源于愛,也因愛結束。
她對慕容起的愛與恨。
“傳聞隐世家族人修道,可窺天道,容顏不老,這十年來,您的容貌還是沒有變過。”
“我已不在家族族譜上。”蕭白飒離開石棺。“讓我來猜猜,你今日來找我是做什麽?殺我為你父皇報仇,還是找我算清楚囚禁林廢後的帳?”
“都不是。”容淵忽然上前。“我是來找您幫忙的。”
“....”她沉沉望向那個年輕人,她的兒子。
“請您與我們同往北岐,追查蘇沉生的下落。”
“蘇沉生...果然是他。”蕭白飒冷冷地道。
“此人來歷不明,身懷北岐術法,卻潛伏在東戰近十年....”
“他的戶籍上寫着是北邊郡縣的一個村落的孤兒,妻子早逝。”蕭白飒面色清冷,打斷容淵的話,“但是我暗中派人去查過,根本沒有這個村落。”
“潛伏在朝堂近十年,他想做什麽?”
“他沒做什麽,出了派人四處收集秘寶,暗中斂財以外,什麽都沒做,至少和其他官員沒什麽不同,并且一直在安安分分做我的心腹。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把他留到了現在。你要我幫你查他,是因為你身邊那個女子吧?”
蕭白飒的眸光如刺,似乎能把一切看得通透。
“他是顏兒的父親。”容淵輕嘆。
“......”蕭白飒沉默了一會兒,心思百轉卻沒有明說,“你若是能勸服慕容晔解除對我的軟禁,我便與你同去北岐查清真相。若是放任這個人不管,恐怕會對東戰有什麽不利。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您早就知道他并非東戰人?”容淵問道。
“別人也許是不知...但是別忘了,平遠将軍,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北岐。”
蕭白飒走下存放棺椁的階梯,白色的靴子微微露出來。她和容淵擦身而過。
“您的武功這樣高,出入禁宮并非難事,又何須要明令呢?”
“我要他光明正大地下诏,讓我脫離這裏,脫離這個肮髒污濁的地方。”
“可是您依然在這裏呆了十年。”容淵溫柔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為什麽呢,母親。這十年來你是如何對着這口空棺的?”
蕭白飒垂眸,對容淵知道了這件事絲毫不意外。但她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一步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