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寒山寺,秋意正濃,銀杏染黃了整座山頭。
平日裏香客往來熱鬧的寺廟,現下沉靜寂寥,只有挺拔威嚴的侍衛,手握腰間佩刀,嚴陣以待立于寺外。
觀音殿內,一位衣着華貴的女子獨自跪在蒲團之上,纖細白皙的雙手合十在胸前,雙眸緊閉,睫似鴉羽,蓋下一片陰翳,映在如凝脂白雪的臉頰上。
銅鎏金送子觀音像高高俯視着女子,莊嚴而靜默,陰影冰冷地籠罩住她。
侍女綠蘿望向殿外霧蒙蒙的天色,杏眸猶豫片刻,彎腰輕聲道:“娘娘,您已經跪了兩個時辰了。”
随着她的出聲,打破了寺中死水般的寂靜。
牧喬的眼睫微顫,緩緩睜開雙眸,平靜道:“皇後命本宮跪至天黑,你不必在此陪着。”
她嫁進東宮三年,無有所出,皇後早已不滿,借着由頭刁難再正常不過。
皇後讓太子殿下陪同太子妃一道前往寒山寺祈願,只是殿下把太子妃送到寺前,便策馬離去,留牧喬一人。
日落西斜,晚秋的涼意從地面透上來,草編的蒲團抵擋不住陰森濕氣。
牧喬的膝蓋跪得發麻,腦子卻是清醒。
急促慌亂的腳步踩在枯葉上,發出纖維碾碎的聲音,如游絲般微弱,傳至殿內近乎于無。
牧喬的耳力異于常人,聽出是陸酩的貼身侍衛謝治在向寺外走。
駐守在寒山寺的侍衛布陣開始變化,逐漸撤離,是要被調到哪裏去呢?
牧喬睜開眼,溫潤無害的眸子裏忽然閃過銳利的光芒,仿佛荒原裏的野狼才能有那樣警戒的眼神,如彎刀飛出殿內,割過竹林,又轉瞬即逝,誰也沒有注意到。
Advertisement
一陣風過,竹林發出飒飒聲。
牧喬的指尖點在蒲團上,借力起身,膝蓋傳來鑽心的刺痛,她仍面不改色。
她的身形高挑,骨肉勻稱,精致瘦削的下巴微揚,正紅色鑲金邊的華服和鳳釵穿戴在她的身上,看上去竟比當今皇後還要有氣勢。
綠蘿見主子起身,忙要去攙扶。
牧喬推開綠蘿的攙扶,走出大殿。
“謝治——”
謝治正要離開,神色焦急,皺着眉回過頭,拱手行禮:“太子妃何事?”
“太子殿下人呢?”
陸酩的貼身侍衛不在其左右,卻來寺中調兵。
“沈家被抄,沈姑娘被送去了皇城軍營,屬下特來調兵搭救沈姑娘,事出緊急,還望太子妃見諒。”謝治嘴上說見諒,語氣并未見得有多客氣。
綠蘿質問道:“侍衛都調走了,娘娘誰來護?”
謝治臉上的焦躁越來越深,不耐煩地解釋道:“寒山寺至皇宮一路皆設有路障,無人敢犯,還請太子妃寬心。”
牧喬将他的輕慢看在眼裏,從謝治的态度裏,足以看出陸酩對她的态度。
不過綠蘿屬實是多慮了,謝治和他手裏的侍衛并不是這寒山寺主要的防衛。
真正在守着她們的,是陸酩的影衛,藏匿在樹影屋檐之間,尋常人難以察覺。
牧喬嫁進東宮三年,陸酩的影衛就暗中監視了她三年,沒有一刻對她放松。
只不過她一直假裝沒發現罷了。
牧喬看向謝治,淡淡道:“你去罷。”
謝治大手一揮,所有的侍衛皆跟在他的身後,踏着整齊劃一的步伐離開。
“娘娘……”綠蘿怯怯地看向牧喬。
本就靜谧的寒山寺,在侍衛撤走之後,變得更加清冷孤寂。
牧喬知道謝治口中的沈姑娘是何許人。
沈知薇是沈太傅唯一的嫡女,才貌雙全。
沈太傅曾任太子師,沈知薇與太子算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沈太傅一家遭難,是承帝下的令,陸酩此番舉動,反抗的是承帝。
牧喬一言不發,在觀音像前重新跪下,直到天黑。
她從寒山寺回宮,往未央宮走,向皇後複命。
沒等走近,便聽見殿內傳出說話的聲音。
皇後端莊地坐在主位,“沈太傅既然對你有恩,沈家如今落難,剩下沈知薇一人,太子若是想留在身邊,納了便是。”
皇後睨了陸酩一眼,悠悠道:“你知道分寸。”
沈太傅因死谏,惹怒了皇上,牽連沈氏一族,即使如今皇上氣消了,就算心裏知道這罪罰得重了,也不可能改口為沈氏開脫,更不可能令沈知薇名正言順嫁進皇家,最多也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陸酩養着便是。
皇後捧起茶盞,不品,只聞了一縷茶氣:“你的宮裏太冷清,是該多添幾個人了。”
“……”牧喬靜靜站在殿外,止住了宮人的禀報,她凝着地上的金磚,亮得能映出她的倒影。
她凝神細聽。
等着殿裏另外一人的反應。
許久。
只聽見一道清冽低緩的聲音傳來——
“好。”
牧喬輕扯唇角,沒讓宮人通報,轉身離開。
她在禦花園裏漫無目地走着,思緒紛飛,竟想起了三年前,她和陸酩初見時的事情。
那一日,是牧野班師回朝的慶功宴。
牧野攻破最後一片異域疆土,從此九州歸順。
無人不知牧野的威名。
但卻從來沒人見過牧野的真容,牧野的臉上永遠戴着一張獠牙鬼面,仿佛地獄裏爬出的厲鬼。
慶功宴上,承帝滿臉笑意,賜婚牧野的胞妹,嫁給當朝太子。
承帝看似給了牧家極大的殊榮,讓牧喬為太子妃,但其實是想以她為質,困在宮中,掣肘牧野。
牧野功高蓋主,承帝生性多疑,太祖帝死後,他的兄弟皆一一暴斃,承帝對手足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個外姓臣。
裴辭易容成她的副将,與她坐在同一席,向來穩重矜持的他,失手打翻了酒盞。
清涼的酒水流過她的小手指。
牧喬透過臉上的面具,和他對視。
裴辭微不可見地朝她搖了搖頭。
牧喬收回了目光,走到大殿之中,途中,她與陸酩的眸子撞上。
那是一雙清泠泠的眸子,似涼月似潭水,即使被賜婚的人是他,此時也平靜無瀾,不曾透露半點情緒,不喜不驚。
牧喬和陸酩的交集,在今日之前,只停留在往返燕北和奉镛兩地的公文。
這兩年來,承帝日益荒廢政務,沉迷後宮,将朝中之事皆甩手,交給了太子。
牧野常年在外征戰,不了解朝中情況。但也知道承帝執政期間,她軍中的軍饷糧饷,沒有一次是給足了的,被上級至下級的官員層層克扣。
直到陸酩接手朝政,克扣軍饷的情況才好了。
牧野記得那時陸酩曾往戰場送過一封信。
陸酩的瘦金體寫得極好,如行雲流水,頓挫有力。
信裏只有簡單一句話。
“将軍只管往前,從此再無後顧之憂。”
和信一起來的,還有一萬擔的糧饷。
那年冬天,牧野和将士們被困在薊州山谷,已經餓了十日。
她帶着陸酩的信,開疆拓土,蕩平了九州。
不管她走得再遠,軍需永遠跟得上,有時陸酩甚至提前就能預判到她要攻哪裏,軍需先她一步就到了。
牧喬想起她剛至宴會時,陸酩一身绛紫錦衣,墨發高束,面容俊朗不凡,溫潤清冽的眼眸望向她。
他的唇角含笑,問她:“牧将軍,一路可辛苦?”
低啞徐徐的嗓音如酒香醇,如酒清冽,起初不過微醺,不知不覺已然沉醉。
陸酩在和她虛與委蛇時,那麽清潤,那麽溫和,這會兒承帝說要賜婚,就擺出一副冷然的面孔了,樣子也不做了。
皇家的人,當真是好多副面孔,不像她,只有臉上那一張面具。
面具之上是牧野,面具之下是她牧喬。
牧喬覺得陸酩冰冷的眼睛好像能夠看透她的面具,心中一悸,垂下眼,接旨謝恩。
慶功宴結束,走出皇宮,牧喬的升起酒意,頭腦發脹,冷風一吹,額角疼起來。
她對裴辭說:“先生,我要嫁人了。”
裴辭靜靜看她,眼裏的意味複雜不明。
“你會後悔的。”他說。
牧喬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早有耳聞,當朝太子殿下矜貴不凡,皎皎君子,如清風明月。
如今一見,當真不虛。
但她知道,陸酩現在坐的位置,本該屬于裴辭。
她要替先生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