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待燕六娘寫完藥方,她擱下筆,起身一揖道:
“在下不打擾長公主休息了,這便告辭,若長公主明夜方便,在下再來,給您針灸。”
趙櫻泓想了想,道:“你明夜就別急着來了,這幾日都不是很方便。今日是初四,再過三日,初八夜裏你再來罷。屆時,我會早些安排就寝,你也不必這麽晚過來,約莫二更時分來即可。”
初八……燕六猜測這可能是長公主的月事之日。
這種日子自然是不能行房的,故而可以理所應當地與驸馬分房睡,而不必擔心府內眼線的關注。似長公主這種地位的人,她身體的所有狀況都有婢子關注記錄,尤其是婚後的一些私密事。對此,長公主也不得不防。
“是。”燕六又是一揖,應承下來。随即便準備轉身告辭離去,她來時走的牖窗進來,出去時還走原路而返。長公主吹熄了燭火,在夜色中送她到牖窗邊。
“你下次來,要與我說一說邊地的見聞,我很想知道那裏的情況。”她說道。
“是。長公主夜安。”燕六再次應下,便翻窗而出,迅速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趙櫻泓站在牖窗旁,借着廊外燈火的光亮,攤開手中藥方細看。思索辨析良久,不得要領,疲倦之意上湧,她不再多想,回到榻上歇息。
……
是夜,韓嘉彥匆匆地出了公主府,再度折返回了萬氏書畫鋪子,并且在書畫鋪子的倉庫裏和衣而眠。翌日清晨天不亮,她就起身回返公主府,回公主府時府內仍靜悄悄的,沒有多少人起身。
這一夜折騰,她只睡了兩個時辰不到。不過好在接下來幾日她白天是空閑着的,可以補覺。
她蒙頭大睡,睡到日上三竿也無人來打攪她。等再醒來時,已經是近午時分了,她被餓醒,饑腸辘辘地起身洗漱、找食。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趙櫻泓同樣起身晚了,二人都差不多時辰起來,也都差不多時辰到餐廳用午膳。
今日午膳的菜式相當豐盛,為了照顧韓嘉彥的口味,公主府特意做了好幾道鹹鮮口味的肉菜,噴香誘人。韓嘉彥禁不住有些狼吞虎咽,連吃了三碗粳米飯下去。
趙櫻泓碗裏的飯食幾乎沒怎麽動,因着她望着韓嘉彥吃飯的模樣已然是目瞪口呆。這人仿佛餓了三頓似的,吃得也太香了,這是趙櫻泓從未見識過的。
“嘉郎,可是習練過功夫?”她忍不住問道。
韓嘉彥似是早就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回道:“早些年在龍虎山上修行過一段時間,練過一些基本功。騎射、拳腳有所涉獵,但都不精通。”
趙櫻泓又問道:“蹴鞠、擊球、競渡,這些游戲你可熟稔?”
韓嘉彥道:“會一點。”她不能說自己一點也不會,趙櫻泓明顯已對她起疑,她若是否認必會招致更強烈的懷疑。但她也不能說自己很擅長,自然只能說模棱兩可的話。
“待到三月,皇家有好幾場春游大會。一是大名殿前的擊球大會,二是金明池上的水嬉競渡大會,三便是騎射大會。王公子弟皆可報名參加,與禁軍諸多骁勇同臺比拼,不知驸馬意下如何?”長公主問道。
韓嘉彥苦笑道:“長公主,在下這拙劣功夫,還是不給您丢臉了。”
“不比一下,怎知你是拙劣功夫?”趙櫻泓不以為然,“你若是能拔得頭籌,在禁軍之中可是會有聲望的,将來說不定還能在軍中謀個一官半職,雖不能掌兵,亦可做個參謀。”
“我教教小皇子們就挺好的了。”韓嘉彥嘟囔道。
“驸馬竟是這般沒有上進心?”趙櫻泓忽而非常不給面子地問道,望着韓嘉彥的目光顯出審視與強勢來。
韓嘉彥哽住,一時無言以對。
“我不希望你因為娶了我,而斷了前程。我希望能在允許的範圍內,盡量為你謀一個實職,但這得看你自己的意願。”趙櫻泓垂下眸子,用調羹緩緩挑着湯羹,軟了語氣補充道。
韓嘉彥最終還是沉默以對,此事還需仔細考慮一番。究竟要不要在軍中謀職,這是個很難權衡的問題。
餐後,宮中派了內侍前來傳話:
“宣驸馬明日辰時入宮,往資善堂報到。”
這麽快就定下資善堂直講的職務了?看來官家早就在為韓嘉彥的事做安排了。趙櫻泓心中思忖着。
“驸馬且去休息片刻,午後未正來我書房罷,我為你仔細介紹一下宮中小皇子們的情況。”待宮中內侍離開,趙櫻泓對韓嘉彥道。
韓嘉彥揖手應下。知道長公主還要午休,她便先行離去。此刻距離未正十分還有約莫半個時辰,她需要利用這個時間回去翻一翻醫書,尤其是經絡針灸圖。長久不給人施針,她已經有些手生了。
離開雪蕊院時,她望了一眼院門口擺放着的文竹盆栽,眸光微凝,心生感慨。
長公主該是一個多麽為人着想的人?她對韓嘉彥必是心懷愧疚的,盡管錯不在她,盡管她亦是身不由己,盡管她也并不喜歡韓嘉彥,她仍然因為自己耽誤了韓嘉彥的前程而感到不安,總想要為韓嘉彥做些甚麽。
這讓韓嘉彥心中酸楚,也許她該從科舉被打壓的落魄狀态中走出來了,當再奮進一二,只為讓她安心。
……
資善堂之中有翊善、贊讀、直講、說書、小學教授等不同的職務,各負責教導不同的內容。
翊善的教導內容非常廣泛,幾乎可稱之為皇子們的“師傅”,傳道受業解惑。翊善本身就是王府的官職,只不過因為宮中皇子大多都未出閣,故而設在了資善堂。
贊讀、直講、說書,基本是講解四書五經等正統儒家學問的師傅,贊讀的講解內容為經義,說書則偏向四書,直講的講解內容偏史學、雜學、時策。
小學教授則是教授小皇子基本功的師傅,音韻訓诂、解字句讀,以及書法繪畫。
資善堂以雙日講讀,仍輪值一員宿直。初講及更旬,宰相執政并赴。
韓嘉彥二月初五辰時至資善堂報到,并非講筵之日,她來此熟悉了一下環境。
大多數的資善堂教授都是由翰林學士乃至于宰執來兼任的,韓嘉彥屬于少見的專職資善堂的學官,專職學官除了負責教導小皇子之外,還負責管理善本書籍,編修書目。
與她相同地位的同僚,是資善堂小學教授劉浔,字桑陽,江西浔陽人。
劉浔今年四十七歲,擔任此官已屆三年,即将換職。他看上去面色不是非常好,頗有種愁雲慘淡之狀。見到韓嘉彥,揖禮過後,他苦笑道:
“驸馬能來,是我之大幸。只是你得小心,小皇子可不好教。”
韓嘉彥微微一笑,心中早有準備。因着昨日午後,長公主已經先給她上過一課了。這宮中的小皇子們人不多,但各個都不是好相與之輩,極其難管。
除了小皇子們,還有諸多國公家的子弟入學資善堂,所以資善堂的學童數目大概在二十餘人左右。
此外,因着官家和長公主堅持的緣故,桃滢目前也跟着哥哥們在讀書,但只上小學課。她與哥哥們的座位是用屏風隔開的,教授會專門兼顧着她的課業。
而宮中其他的小公主,就沒有這個待遇了。
趙櫻泓還在宮中時,桃滢的功課都是她在盯着。現在趙櫻泓出降,又遇上資善堂多日未曾開課,小桃滢的學業耽誤了不少。趙櫻泓昨日午後特意叮囑韓嘉彥,如果在資善堂遇上了小桃滢,要幫忙看顧她的學業。
資善堂除了教授學業的師傅們,還有專司日常管理的內侍,都屬于入內省統轄。諸如資善堂都監、祗候、手分、入內院子、把門親事官等,韓嘉彥也與這些人一一見面相識。
接下來劉浔又為她介紹了一下善本書籍,編修書目的具體事務內容,韓嘉彥算是對資善堂一整個運行流程有了把握。
午間她吃到了自禦膳房送來的午膳,與都堂的宰執們吃的菜色幾乎無差。資善堂南面就是禦廚所在,可謂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這位置其實十分講究,即位于外朝與內朝的交界之處,又位于東部內廷司與西部後妃聚居處的交界之處,可以兼顧到皇帝日常生活、處理政務的內廷殿閣和宰執所在的外朝都堂。
這其實與天禧四年最初設立資善堂時的政局有關,彼時真宗正着力培養仁宗,資善堂專為仁宗所設,不僅是他的讀書授課所在,更是他會見群臣、熟悉政務之處,頗有小東宮之狀。
只不過後來随着時局變化,資善堂逐漸歸于尋常,不再具備一些特殊的政治含義。只是布局就這樣一代代承接下來,直至當今官家,又重新具備了一定的政治導向意味。
用罷午膳,韓嘉彥正在偏廳飲茶歇息,就聞得外間有內侍通報:
“官家到!”
韓嘉彥連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綠緞官袍,将擱置在一旁的官帽戴上,出去迎接官家:
“臣拜見陛下,陛下金安。”
“姐夫!朕剛結束內朝,就趕緊來見你了。”一身白錦紅邊圓領袍的官家只以金玉小冠束發,看上去滿面春風,喜悅快樂,狀态不錯。
韓嘉彥微笑叉手,颔首應道:“多謝官家擡愛。”
“來來來,你與我來,朕有好多話要對你說。”
二人于堂內落座,內侍奉茶。官家似是有些口渴,喝了滿滿一盞,喘了口氣,接着問下首座的韓嘉彥道:
“姐姐回去後,身子可還行?我見她那日回宮面色不大好。”
“長公主一切安好,她也很挂念您的身子。”韓嘉彥回道。
“朕近來感覺不錯,請轉告姐姐不必挂懷。”皇帝笑道,随即他面上的喜色有所收斂,道,“不過,近來太皇太後提及要給朕主持大婚。因着姐姐已婚,朕的婚事也提上日程了。”
“恭喜官家。”韓嘉彥恭敬道。
“唉……可惜,那女子非是朕喜愛。”他嘆了一句,随即意識到這個話題不大方便對韓嘉彥說,故而轉移話題道:
“今晨朝議已正式通過決案,你的長兄已改同知樞密院事,目前是我大宋的軍事主官,位列宰執。這是一件喜事。”
韓嘉彥知曉,韓忠彥這次升遷,進入宰執行列,原因就在于是自己尚了長公主,韓氏一族成了皇親使然。
若說是韓忠彥出賣了“弟弟”的仕途以換取自己的仕途,也未免有失偏頗。畢竟這婚事是先帝定下的,又由太皇太後重新提起,韓忠彥不過是奉命行事。
但韓忠彥終究不遺餘力地促成了這樁婚事,并且憑借六弟尚公主之事,突破了入宰執的最後一道關隘。他資質平庸,站在宰執門前已很久不能寸進。憑攀親而得權,未免來的不夠光明正大。
韓嘉彥不禁冷笑,心底發寒,面上卻平和道:
“多謝官家與太皇太後信任擡愛,長兄持重,當能穩定朝局。”
官家望她神色,雖不見愠,亦不見喜,平淡無波。心道幾日不見,韓嘉彥愈發沉穩了,韓琦當年的風采在他身上愈發明顯了。他笑道:
“朕不知姐夫可有雄心壯志,願為我大宋江山出謀劃策?”
“臣十數年寒窗,科舉登科,本就是為了輔佐君王平濟天下。”
她早就猜出官家将她安排入資善堂的目的,既然已決意再奮進一二,既然不願真的完全成了被長兄出賣的犧牲品,她自然也需要表現出一定的進取态度來。
“好!”官家大喜,“此處沒有外人,你與我交個底。你的那篇策論,可是完全出自你手?”
韓嘉彥嘆了口氣道:“官家,臣尚且年輕,見識短淺,還望您不計前嫌。”
官家聽出了韓嘉彥的言外之意,呵呵一笑,心道他雖不明着承認,但終究還是給出了一個委婉的答複。
行,你要裝,朕就陪你裝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