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自真宗與遼國簽訂澶淵之盟後,大宋與遼國雖偶有摩擦,但已然維持了八十餘年的和平局面。兩國在邊境開設榷場互市,往來經貿。凡有越界盜賊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因而各自國境之內,鮮少能看到對方國家的商人。
能入宋境的契丹人,除了使者,多半是擁有宋朝頒發的特別經商許可的契丹商人,這樣的人屈指可數。
因而浮雲子三人被契丹人陰了,可真是一件極少見的事。
丹青兄弟倆自去沐浴更衣,浮雲子與韓嘉彥在後堂屋外說話,章素兒在屋內未曾出來。浮雲子道:
“那兩個契丹人也當是去收字畫的,與我等争奪一幅仕女圖,沒能争得過我這三寸不爛舌。卻不曾想,此後我們去河邊漕船碼頭打聽茶幫船只所在,這兩個契丹人對我們挾私報複,雇了好幾個搬工,在狹窄的棧道上故意将我們往河裏擠。我躲過去了,他們倆身手還差了點,被擠得掉進了河裏。此後這倆契丹人還在岸上嘲笑我們落水。
“這還不算倒黴的,兄弟倆剛落水,迎面就有一艘漕司的官船入碼頭,船頭上站着兩個人,正是牛秉延與裴谡。這倆兄弟此前一直在文思院附近轉來轉去,尤其是阿青,在文思院裏混了個臉熟,與牛秉延也曾照過面。當時落水本就惹人矚目,他們很怕被認出來,不得不埋頭到水裏,潛游了好遠才敢爬上岸來,差一點就憋死了。”
“你确定是裴谡?”韓嘉彥蹙眉問。
“确定,面白無須,體格強健,能看出身上有功夫,這樣的內侍太少見了。加之牛秉延近來一直謀劃與裴谡相勾,不會有錯。”
“這可真是……巧合得可怕。”
“倒也并非完全巧合,這裴谡似是每日都在汴河邊巡船,他多半也在找茶幫的船。這時節是明前茶的時節,正是茶幫入京的時候。”浮雲子道。
“你作何打算?”
“給我撞上了,自不能不繼續查。不過我來做就行,你自做你自己的事。”浮雲子瞄了一眼屋內,淡笑道。
“十五年前念佛橋上的那樁落水案,最近查得如何?”
“沒甚麽頭緒,我正忖着要不要潛入汴京府衙的書庫查卷宗。”浮雲子道。
“不妥,汴京府衙那地方可不是說進去就能進去的,戒備森嚴堪比皇宮大內。實在不行,這事兒交給我來辦,我再通過韓家的關系光明正大走一遭。”韓嘉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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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過你最近還是被你長兄束着,這事兒可以往後靠一靠,等殿試唱名再說。”
二人快速交流完畢,便轉而入了內堂屋。浮雲子笑着與章素兒打招呼,随即也幫着韓嘉彥、章素兒圈定街角亭範圍。
交談之中,章素兒提及寒食、清明前,龍虎山上清宮會派人來參加上清儲祥宮落成的羅天大醮之事,韓嘉彥頗感喜悅,只因她能見到不少老熟人了。浮雲子卻忽而一拍腦門,對韓嘉彥道:
“提起這件事,我差點忘了告訴你。一日前,我收到了曹仙姑派人送來的書信,她也跟我提及說不日就要返回汴京呢。”
“是嗎?曹仙姑……這得有十多年不曾見過了。”
“曹仙姑?”章素兒奇怪問道。
韓嘉彥笑道:“素兒你應當聽說過,曹仙姑名叫曹希蘊,是開國宰相曹利用的族孫女,自幼聰慧,五歲即能賦詩屬文。十五歲時,凡古今書籍,博覽無遺,書一經目,終身不忘。她經常說處世居家,如在樊籠中,因不願嫁,脫身遁去。
“經過幾年的游歷生涯,在二十一歲那年,隐居于少室山玉華峰。後來家人聽聞她行蹤,上山尋她,她又遁走隐蔽,自籌錢款,兩年後于江西閣皂山受箓為女冠。她與龍虎山上清宮往來繁密,我與師兄和她坐而論道好幾回,很相熟。她真是個大才女,熟讀文史,醫道仙通,而且還習了不弱的功夫。
“不過她在素兒你上山前就又出去游歷了,算算,我們也有十一年未見了。”
章素兒一時聽入了迷,不禁感嘆道:“怪不得……我曾聽羅真人提過,說我與一位女冠曹仙姑經歷十分相似,我當時不曾追究細問。原來是這位曹希蘊。”
“對,是她,你剛入上清宮時,大家都在議論,說你與曹仙姑經歷太相似了。”浮雲子笑道。
“曹仙姑此番入京,也是為了羅天大醮?”韓嘉彥問。
“多半是的,不過她也有意回來會會老友。”浮雲子點頭道。
“不若介紹她與素兒見一面,如此有緣,怎能不相識。”韓嘉彥道。
“是也。”浮雲子點頭,“素兒姑娘意下如何?”
“我自是願意認識這位曹仙姑。”章素兒笑道。
商定好此事,三人轉而繼續讨論尋找記憶之事。讨論到了二更天,不僅大致圈出了範圍,還給後續的查找規劃好了路線與行程。
接下來,韓嘉彥便又套上馬車,帶着章素兒走了南側的一條路線,返回章府的同時順道又查看了三處街角亭。奈何章素兒對這三處也都記憶模糊,無法說清到底是不是。韓嘉彥将這三處标記出來,方便此後查七月廿八治喪之家時進行排除。
夜漸深了,韓嘉彥将章素兒安穩送回了章府閨房,并約定好翌夜同一時間還會再來。章素兒與她依依作別,再次目送她的身影融入黑夜。
……
三月十九,內朝朝參前。垂拱殿後的廊上,趙煦攥緊了雙拳,對眼前的禦試官範百祿怒目相視。
“範先生,真的就沒有轉圜餘地了嗎?如此錦繡文章,就讓他明珠蒙塵,朕心甚痛。”他道。
“回陛下,此子文章雖錦繡,可若點為一甲,則無異于誤導朝政風向,對您的處境也不會有任何益處。因而他不僅不能升入一甲,二甲、三甲、四甲也留不得,必須貶入五甲,才得萬全。”
“朕……真無用……”趙煦因憤懑而紅了眼眶。
“陛下,一會兒朝參,将做最後的定等,還請您以大局為重。”範百祿面如老僧入定,拱手拜道。
趙煦神情隐怒、步履沉重地走入了垂拱殿,坐入自己的禦座,望着對面垂簾的太皇太後的寶座,他咬緊了牙根。
又是頸背相對,他對定等莫可奈何,只能如牽線木偶一般按照規程應答、批定、下诏。垂簾之後的太皇太後高氏,威嚴又和煦地與朝臣們商議着,如同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橫亘在他面前。
散朝後,他等太皇太後先往後宮,才拖着沉重的身子,準備起駕返回福寧殿。
寄班邸候本該等在一旁,随時等待皇帝下令傳書。可按照往日慣例,皇帝一般沒有任何吩咐,長久以來,寄班邸候便有些松懈,提前離殿。誰曾想皇帝行至門口,忽而出聲道:
“将近日蘇學士的劄子都拿來,朕要看看。”
“是。”皇帝身側的都知苻楊應了一聲,随即喊道:“寄班!取蘇子由學士的劄子來。”
頓了片刻,無人回應,苻楊奇怪蹙眉,再喊一聲:“寄班!寄班人呢?!”
“奴婢在!”這時寄班邸候才匆匆趕來,只因他方才已經準備離開垂拱殿了,聽到高聲傳喚,才面色煞白地匆匆趕來。
“你怎能如此怠慢!陛下還未離去,你倒想着要提前溜走了!”苻楊勃然大怒,叱道。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寄班邸候連連叩首。
當此時,忽見遠處有一個低階黃門內侍匆匆趕來,手中捧着一沓劄子,跪地行禮後托起手中劄子,道:
“回禀陛下,蘇學士近一月的劄子都在這裏了。”
苻楊吃了一驚,心道這小子好快的動作,此處距離存放劄子的垂拱殿偏殿可有段距離,這小子是有備而來。
他凝眉,上前來拿了這些劄子,問了句:
“你叫甚麽名字?”
“奴婢名叫王奎,寄班小底。”那小內侍叩首在地,不敢擡頭。
“擡起頭來讓朕瞧瞧。”一直未曾說話的趙煦,本蹙着眉,對眼前發生的事感到很不快。可這個寄班小底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終于開口了。
王奎這才緩緩擡起頭來,低眉垂眸,雖亮出面龐,可絕不敢直視天顏。
趙煦見他唇紅齒白,長相十分清秀機敏,一時心生好感。但他甚麽也沒說,直接拂袖離去。
那寄班邸候看着聖駕離去,渾身癱軟地坐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在宮中的升遷之路,到今天便是終結了。他将目光轉向一旁已然站起身來的王奎,心中無比寒涼。
王奎雙手揣在袖中,向他一揖,默然離去。
……
趙煦怒氣沖沖地回到了福寧殿,順手抄起暖閣桌案上的金虎鎮紙,向一旁的一尊琉璃花瓶砸去。啪啦一聲,花瓶應聲破碎,一整個暖閣侍候的宮人吓得噤若寒蟬,全部伏地叩首跪拜,生怕這怒氣會牽連到自己身上來。
素來順從忍讓的小皇帝,今日竟然會發這麽大的火,讓宮人們也認識到了他并非只是個泥塑皇帝。
“官家……您莫要這般動怒,氣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苻楊連忙道。
“這內侍省該好好整頓一下了!”趙煦怒道。
“是……奴婢該死,是奴婢管教無方。”苻楊連忙跪地叩首道。
“你和黃敞,一個管着入內省,一個管着內侍省,你們倆商量出一個整頓方案來,三日後朕要看到方案。”趙煦指着他道。
“奴婢遵旨!”苻楊再次叩首。
“給朕下去!都給朕下去!朕不想看到你們!”他煩躁地趕人。
他氣得在原地徘徊了好久,才喝了口茶水,順了順氣。望着放在桌案上的那堆劄子,他忽而發現那劄子第一份裏面露出了一個紙角,于是奇怪地走過去,展開劄子,發現裏面夾着一張紙。
他展開一看,頓時瞪大了雙眼。
“來人吶!來人!”他猛然高喊起來。
外間候着的苻楊跌跌撞撞地趕了進來,叉手拜道:“奴婢在。”
“傳王奎來福寧殿見朕。不,到延福宮昆玉殿去見朕和長姊。立刻擺駕昆玉殿!”
“喏!”
約莫兩刻鐘之後,昆玉殿內。趙煦興奮地在趙櫻泓身前徘徊,道:
“大才子!不世出的大才子!朕真想知道他是誰,只可惜糊名要到明日一早放榜前才能除去。錦繡文章,更兼有一筆絕美的行草,真是太有才了!”
趙櫻泓卻只是怔忪地凝望着眼前這幅稿紙之上的行草,這篇文章她數日來日日精讀,早已爛熟于心,只是沒想到今日還能看到書寫這篇文章的舉子的親筆書法,好文章配好書法,相得益彰,更是讓這篇錦繡文章的文氣縱橫百倍,攝人心魄。
她不發一言,激賞與憤懑、開懷與抑郁交織在胸口,最終只彙作一聲嘆息:
“唉……但他還是落入了第五甲。”
小皇帝立時捶胸頓足,道:“是朕無能,朕心中真是太難受了。”
“官家莫要這樣激動,我怕你身子撐不住。”趙櫻泓見弟弟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氣血翻湧,真害怕他會發病。
“官家、長公主……王奎在殿外侯了許久了。”苻楊在外傳聲道。
“傳,傳進來!”官家立時招呼道,他和長姊談得太投入了,都忘了王奎的事。
不多時,王奎躬身趨步近前,叩首而拜,口呼:“奴婢王奎,參見陛下,參見溫國長公主。”
“這一幅稿紙,可是你夾在其中的?”趙煦指了指趙櫻泓手中的稿紙,問道。
“回陛下,是奴婢鬥膽将其夾入,呈給陛下。”王奎不敢擡頭,回應道。他的聲線在微微打顫,他知道此時自己若有半點惹官家和長公主不快,他的下場可能會比那位寄班邸候還要慘。
“你為何這麽做?”官家不禁追問。
“奴婢當值殿試收卷之事,瞧見這稿紙之上文字風流絕美,一時歡喜不已,不忍将其燒毀,故而私藏下來。但奴婢自知犯了大罪,只得敬呈官家,以求保全。”王奎按照張茂則的指示,實話實說。
“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官家卻大笑起來,用手指點着王奎,道,“你倒是個玲珑人物。”
“奴婢罪該萬死。”王奎卑微叩首。
“甚麽罪該萬死,朕要賞你!若不是你,朕真的見不到這幅字啊!”官家負手,踱步思忖,不多時就聽他詢問姐姐趙櫻泓:
“長姊有何想法?”
“他到底是犯了宮規,不若還是改個名字,調到你近前服侍罷。免得使人聯想起此前他曾值殿試。”趙櫻泓道。
“長姊說的是,那麽,該改甚麽名字?”
趙櫻泓低頭一瞄手裏的稿子,正好瞧見了“從政”二字,便道:“就改名從政罷。讓他拜梁焘為義父,就叫梁從政。”
梁焘是勾當禦藥院,禦藥院掌按驗方書,修合藥劑,以待進禦及供奉禁中之用。禦藥院內侍可謂是皇家親信中的親信,安排王奎入禦藥院,只要他不犯錯,未來前途無量,成為兩省都知只是時間問題。
“好,就按照長姊說得來辦。王奎,你自此以後便叫做梁從政了。”官家垂目而視道。
“奴婢梁從政,得蒙天恩,必當肝腦塗地,萬死不辭。”王奎激動得渾身顫抖,伏在地上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