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江城四月的天氣總有些怪異,是那種早中晚過完冬夏春的程度。天空是低垂晦暗的,暴雨前的空氣中浮着熱氣的粘膩,烘得人多少不自在。
荀秋坐在靠窗的位置,遲疑了片刻,還是把黑色風衣脫了下來。她紮着簡單的丸子頭,裏邊搭的是一件白色的麻混紡立領薄襯衫,扣子扣到最頂端,下擺塞進高腰的休閑褲——和她平時去學校上課是一個裝扮。
她是來相親的。本着習慣和禮貌,她提前十分鐘到了這家咖啡館。只是沒想到對方這麽離譜,竟然遲到。
江城是個小城市,市區人口總數不過30w,自行車騎快點,十五分鐘就貫穿了城南和城北,CBD只有人民廣場這一塊,休閑娛樂全靠同一個商場,她在這兒坐了二十分鐘,就遇到了三個學生。
雖然6點多是個下班的時候,可這兒車少路寬,也并不存在堵車的煩惱。
可相親對象就是遲到了,而且一個短信都沒發過來。
是的,他們連微信都沒有加上,這年頭還在用短信聯系。
原因無他,只不過是兩個人都設置了不通過推薦名片、不通過群聊、不用過手機號和扣扣添加。
嘗試加好友之後遇到重重困難,中間人心力交瘁,兩人就幹脆擺爛了——也許吃完這頓就沒下頓,加了還得删,實在費勁。
修長白皙的手指“噠噠”地敲擊在幽藍屏幕上,這個名為“換夫俱樂部(3)”的微信群裏邊不斷地冒出新的語音消息,荀秋沒有帶耳機,只得長按着語音條,讓轉換的漢字一卡一頓地顯示出來。
周舟:【啊狗男人還遲到呢,怪不得淪落到快三十了還沒對象的地步呢!】
謝知意:【說句實在話,我覺得去相親的人大部分都有點情商問題亟待解決。】
荀秋:【?有被冒犯到】
周舟:【哈哈,我笑死,“一米八的小夥子”肯定是不想來了,好像快下雨了,要不要我來接你?】
謝知意:【我記得前幾天你還說有個十年不忘的白月光呢,怎麽還沒72小時你就去相親了啊?啊?】
打字的手微微一頓,荀秋的目光飄渺地定在了一個虛無的點上。
二十八歲。親戚們時不時就要給她打電話介紹對象倒是無所謂,只是媽媽聲淚俱下的斥責實在讓她又愧疚又心煩。
荀秋就不明白了,媽媽到底是怎麽把不結婚和不孝順挂鈎的?
群裏的新消息還在滾動,兩個好友熱烈地讨論着“老師就該配公務員,讓那個白月光研究員滾蛋”、“體制內消化”、“看感情還是看條件”之類的話題。
屏幕因為長久沒有操作而熄滅,荀秋垂着眼看向窗外,天色愈發暗沉,積壓的烏團與柏油路幾乎相連,随時都下暴雨的可能,而她并沒有帶傘。好在小電驢停在了隔壁書店的雨棚裏,不怕它遭受暴雨摧殘。
六點半,牆上的複古時鐘噠噠地響了兩聲布谷鳥叫,同時她的手機亮了一瞬,沒有備注的號碼傳來訊息。
185xxxx5133:【不好意思,有點事耽誤了,現在過來,10分鐘。】
荀秋毫不在意,她簡單地回複一個“好的”,想了想,又用最禮貌的語氣補充了一條,讓他不必着急,路上小心。
對面沒有再回複,荀秋也就繼續看手機。
沒有十分鐘,薛均就到了,他大概是從另外一個方向過來的,所以荀秋并沒有第一時間看到他。
穿着連帽衫和運動褲的男人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颀長挺拔的身姿遮住了暖黃壁燈,巨大的陰影籠住小桌,讓本就狹小的空間更顯逼仄。
荀秋從無聲的短視頻中回過神來,調好微笑,擡頭看了過去。
只一眼,她就徹底僵住了。
媒人帶着讪笑的話語回蕩在耳邊,“一米八的帥小夥,公務員,家裏三套房,獨生子,孝順耐心。”
荀秋從未想過,原來這些條件竟然能形容出一個薛均?
他是隔壁班的模範生,是實驗班的招牌,是物理系的學神,在荀秋為數不多的回憶殺中,他顯然是超脫世俗之外的存在,與這些什麽房呀車的,搭不上什麽關系。
多年未見,薛均的模樣幾乎沒有變化,輪廓深刻,眉眼清隽溫和,為着背光,他的四周勾上了一圈暖色金邊,顯得尤為不真實。有那麽一瞬間,荀秋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她怎麽會夢見自己和薛均相親這麽離譜的事兒呢?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各個部位的零件都轉出火花,燙得她面皮通紅,她嘴唇微微張開,可準備好的話術愣是一句也蹦不出來。
直到他和風化雨的眸色中揚起了一絲訝異,她才猛地回過神,這一刻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自己給他的那一巴掌好像餘音還響在耳邊,她頓時頭皮發麻。
荀秋不自覺抓起了随身小包,那種感覺有點像小學時第一次登臺表演,黑暗的觀衆席上一雙雙幽綠色的眸子盯着她,慘白的光束照在她身上,讓她的窘迫與緊張無從遁形。
他好像也有點尴尬,眼角微微抽了一下,顯然也想起了彼此不算體面的某天。
薛均摸摸鼻子,抿唇笑了一下,坐在了她對面,試圖用言語打破這種僵局,“竟然是你?荀秋?你怎麽會做語文老師?”
畢竟當初她最不喜歡上語文課了,每周二的作文課更是她的終極噩夢。
荀秋大腦宕機了,根本不能與他對話。
服務生過來遞菜單她都沒有反應,薛均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輕輕挽起袖子,脈絡分明的手接過了菜單,無聲地勾選了幾個餐品。
他們不是第一次來這家店,只不過沒有兩人單獨來過。
小城的咖啡館不太正規,光靠飲品賣不出多少營業額,這家店開了很多年,菜單上有些西式餐點。
薛均給她點的意面和水果沙拉也是從前她經常吃的。
她與薛均初中同校,高中同班,大學同城。每個階段他身旁總會有個玩的好的同學在追求她,而他就是這些男生的僚機,三人同行的機會有一些,只是第三人不盡相同。
流水的追求者,鐵打的薛均。
短暫的失神之後,她恢複了清明,無論恩怨,既然遇上了,也不能在餐桌上失了儀态。于是他們開始了成年人之間的禮貌寒暄,仿佛兩人真是失散多年的老同學似的。
他們兩個同在霧城上的大學,不是一個學校,但都在大學城範圍內,間隔不過三條街。薛均學物理,畢業後就直接在他們導師的研究所工作。荀秋覺得,聊天應當從這裏開始。
“什麽時候回來的啊,你們王導舍得放你走了嗎?”
她本着禮貌原則,說話時想要直視他的眼睛,可沒想到與他目光相觸時,仍覺得呼吸不暢,好在服務生及時送餐,她才眨眨眼,垂下睑專心卷面。
“回來好幾年了。”他的聲音和從前一樣低沉溫和,“現在不做研究了,我在稅務局上班。你呢,什麽時候回來的?”
“也好幾年了。”不看他的眼睛就靜心多了,她咽了一口面。
“在哪個學校呢?”
她快速地擡眼看了看他,薛均目光灼灼,深邃的眸子一直盯着她,有些好奇也有些疑惑,像從前他認真聽課的模樣,她假裝去拿杯子,移走了目光,“之前在鎮上的中學教了兩年,今年年初剛提回市裏,現在在七中。”
薛均有些吃驚,說道,“那現在你和劉光是同事了麽?”
荀秋說道,“不算,劉光升了教導主任兼副校長,平時很少坐在語文組,就是教研會的時候能遇上。”
她想起那天她去語文組報道,劉校長那目瞪口呆的模樣,實在沒忍住,悶悶地笑了一聲。
見薛均疑惑的眼神,她斂了神色,細細地把報道那天的場景描摹了一遍。
薛均慢慢放下了刀叉,很配合地笑了幾聲。他的笑聲也很從前一樣清朗好聽,笑得荀秋心裏發癢,她漸漸放松下來,又一同回憶了幾件趣事。
“怎麽會想到來相親?”薛均頓了一下,嘴角的弧度略略下沉,“你和李霄野…”
“分了。”她低下頭,“分了挺久了。”
薛均不置可否地抿抿嘴,荀秋笑了一聲,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她微微聳肩,露了一個無奈的微笑,又問,“你呢,‘不婚主義’,幹嘛要相親?”
“我二叔托阿姨給找的關系,我不好推脫。”他慢條斯理的語氣裏聽不出起伏。
“哦。”她捏着銀勺無意識地在咖啡中輕攪,“相了幾個了?”
“你是第四個。”
荀秋低頭輕笑了一聲,唇旁陷下兩個小小梨渦,耳邊挂着的白珠耳墜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她戴着它。
薛均睫毛微顫,很快移開了目光。
“沒有看對眼的?”她說。
薛均搖頭,說道,“女孩兒都很好,是我不好。”
這句話好多年荀秋就聽過了,她嘴角扯了扯,言語中略帶了一些微諷,“是嗎,看來又有人被你發好人卡了。”
他微有訝色,很快又神色淡淡,“你還在生氣。”
“對。”荀秋下巴微擡點了點,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那這次怎麽樣,你看對眼了沒有?”
窗外忽來一陣驚雷,傾盆的雨水如注,片刻間就在屋檐搭出一道密集的雨簾,神色匆匆的路人貼着玻璃雙手高舉,皺着眉快步走過,落地玻璃窗外的場景模糊起來。
薛均看着雨,唇瓣輕抿,半晌沒有說話。詭谲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張牙舞爪地流竄,方才好容易建立起的溫和氣氛在這幾句話裏又消失殆盡。
他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沒有答案的雨夜。
“你真是一點也沒變。”荀秋臉上挂着客氣虛假又毫無破綻的社交微笑,她拿出手機掃了桌角的點餐碼,很快就把賬單付清。
“我走了,不耽誤你,祝你下次成功。”
“雨很大,再坐會吧。”他的聲音輕和,又像帶着一絲懇切的真誠。可她沒有理會,拎着包就往外邊走。
薛均不過問前臺借了一把傘,那邊門簾掀起,荀秋兩步就快走到雨中,他追出去伸手抓住了她濕透的左臂,聲音無奈又低沉,“雨這麽大,你怎麽走?我送你回去。”
利落的黑車裏一個多餘的裝飾都沒有,副駕上放着件工衣,肩上紅白相間的稅徽熠熠生彩。背後的手掌熾熱滾燙,很快把她推進車裏,一觸即分。
駕駛座上的男人收了傘,正彎着唇和借傘的前臺妹妹道謝,他的頭發沾到了濕氣,碎發被撥弄到一旁,露出了光潔的前額,清隽的眉眼裏透着幹淨的光。
女孩被他的微笑弄得有些羞赧,紅着臉撐着傘回店裏。
荀秋心裏別扭,有想把他的笑臉撓花的沖動。
薛均擡手系好安全帶的時候,荀秋還不在狀态。
“還是住在西苑麽?”他好似也記得她心情不好時不愛說話,沒等她回答就發動了車子,熟稔地在前面打了個轉向,往西苑廣場那邊開。
舊小區沒有地下車庫,他小心地将車開到了她家樓下。雨勢沒有減弱的趨勢,這樣出去肯定淋個澆濕。
荀秋的心情略略平複了些,咬着牙按上門把手,重重地掰了一下。
門沒開,車子落了鎖。
“談談?”薛均取了紙巾,扯了幾張覆在了她的手臂上。
“開門。”荀秋冷着臉看着前方,擋風玻璃上的雨幕密如瀑布,兩根黑色的雨刷來來回回地刷,沉默讓密閉的車廂氣壓越來越低,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擡手彈開安全帶,靜谧中響起清晰的“咯拉”聲,帶子彈回去。
她和薛均談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談及感情,每一次談到這些,只能冷場中止。
“你要談什麽?”她說。
“我家裏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來相親也是扭不過我二叔,其實我…”他自嘲地輕笑了一聲,眼皮難得垂下了些,長密的睫毛鋪成,在眼下留下一片落寞的青影,“一個人就挺好的,戀愛或者結婚,都沒有想過。和我相親的女孩兒也都是家裏催逼來的,走個過場,吃個飯,給家裏交代一聲就罷了。”
“是嗎?和我說這些幹嘛。”荀秋抱着手臂,不自覺擺出了一個防禦的儀态。
他的眼角低垂,聲音淡淡的,“我沒有發好人卡,婚戀市場上我的條件不算好,不想耽誤你,你別生氣。”
薛均嘆了口氣,“在霧城那次,我沒來得及和你正式道歉,讓你不舒服了吧,我給你說聲對不起。以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盡管說。”
他掏出手機,想加上她的微信。
“我沒吃飽。”荀秋突然說。
薛均沒明白過來,微微蹙着眉,下意識問道,“什麽?”
“你不是說用得着你的地方盡管說麽。”她微微昂首,“我餓了,想吃糖醋排骨,剛好冰箱裏還有點食材,上去做——”
她笑了聲,接上,“——給我吃?”
薛均緩慢地側過頭,眼神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