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等終于把人拉上岸之後，古圓已經累夠嗆了，心中不禁感嘆，再這麽多救人幾次，練出肌肉不是問題啊！
她趴在欄杆上直喘氣，被救上來的人則撲在地上咳嗽吐水。
“咳咳，咳，咳！”僥幸得救，但淹了一會兒，嗆得非常難受。
古圓聽着心道，沒有暈過去真好，否則還得給她急救。
她轉頭看過去，發現這位“快要淹死的人”是一位婦女，人到中年，外貌倒不是有多好看，就是氣質非常獨特，是民國老電影中特有的舊式女性身上那種靜默、保守、脆弱又堅韌的感覺，而且可能是出身比較好的原因，還有一些娴靜溫婉的書卷氣。加上此時渾身濕透，又是在寒冷的黑夜，她神色之間還帶上了一絲凄婉。
古圓覺得有點奇怪，這位從氣質上看像是民國舊式婦女，但穿着打扮又很時髦——相對這個時代來說的時髦，看上去就挺矛盾的。
她認為對方穿舊式的襖裙可能會契合氣質一點。
不過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從皮毛大衣和翡翠耳飾來看，這位應該比較有錢，是個貴婦。
貴婦啊，古圓心中暗喜。
一瞬間心中就充滿了動力，顧不得自己還在大喘氣，趕緊過去關心地問：“這位夫人，你還好嗎？”
“咳、咳！沒事……”貴婦勉強緩過氣來，很是虛弱無力，卻非常溫和有禮，還沒看清她長什麽樣就啞着嗓子道：“多謝你救了我。”
“不用謝。”對方穿得厚重，此時全身衣服吸滿水，又濕又冷又髒，古圓忍耐着把她扶起來，并且還多嘴問了一句：“您怎麽落水了？”
“說來，也是不幸……”婦人語氣幽幽，在她的攙扶下坐起身。
婦人擡起有些幹瘦的手，擦了下眼睛裏的水，終于擡頭看清救了自己的人，而後聲音一頓，露出驚訝的神色。
眼前竟然是個十分年輕的小姑娘，而且是新派的打扮，看着小姑娘露出來的白花花的胳膊腿兒，她很快移開了眼睛，唔……也許比新派還要大膽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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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移到其臉上，發現這姑娘十分清麗靈動，又細皮嫩肉，一看就是不用幹活的，估計是有錢人家無憂無慮長大的女兒。
婦人不禁疑惑地問：“小姐，你是誰？”
古圓笑道：“我是來救你的人啊。”
此時寒冷夜風吹來，兩人都忍不住瑟瑟發抖。
古圓笑容消失，說：“夫人，你的衣服都濕透了，穿久了怕是要感冒，家裏離這兒遠嗎？還是先回家換衣服吧。”
婦人一聽，臉色更加哀愁了，搖搖頭，低聲說：“我怕是無家可歸了。”
古圓：“啊？”
她愣住了，怎麽回事，看上去不是挺貴婦的嗎？怎麽會無家可歸。
不會之前是跳河尋短吧？她皺眉，應該不會吧，不然也不會求救。
“小姐，你可曾聽說過，最近興起的‘與沒文化的原配離婚，追求新時代女性’風潮？”婦人此時長長地嘆了口氣，仿佛一時之間并不覺得冷，只是想傾訴，“因為‘愛要轟轟烈烈，愛要偉大高尚’，普通的柴米油鹽好像已經不時興了。”
古圓呆了下。
這個嘛……真是充滿了民國“思想解放”色彩的新風潮，她腦海裏很快地閃過了歷史上幾個有名知識分子的家庭倫理八卦故事。
半晌她才點點頭：“有所耳聞。”
婦人見她臉色猶疑，又轉頭小心打量她一眼，苦笑一聲，“也是，小姐看起來是新派人士，自然是贊成這股風潮的了。”
古圓：“……倒也不一定。”
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時代算不算新派，她這短褲t恤只是夏天穿着涼快而已啊！她內心默默吐槽，穿到古代都沒被說什麽，沒想到在民國這裏被拿出來說。
古圓真怕她凍病了，也是很想轉移話題，“我先幫你把外套脫下來擰一下水吧，這麽穿着肯定不舒服。”
婦人由她脫下了厚重的大衣，道了聲“多謝”，而後繼續說着自己的遭遇：“我的丈夫本就喜新厭舊，近來又接受了新思想，看不上我這舊時代的人了，竟學着新聞上新派人士的做法，不顧多年夫妻情分，要與我離婚……”
古圓開始有點後悔自己多嘴了。但現在只能聽着，低頭使勁兒擰衣服上的水。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這麽無情。二十年來，我安分守己，為他生兒育女，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他專心寫文章、學習新知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要喜歡別的女人，在外面花紅柳綠，只要別帶回家裏，我就當看不見。夫妻生活二十年，一把年紀了，竟然也鬧着要跟我離婚。”婦人說着紅了眼眶。
古圓已經聽呆了。
“我原是穿不慣她們新派的衣服。”婦人擦了擦淚，哽咽着，細聲細氣地繼續說：“但是鄰居太太說，既然我先生喜歡新派的女子，我要留住他，就要學着改變自己，于是我今晚去做了新的頭發，買了新的衣服，出去找他，那時候他正和新歡在一起，對方不僅是打扮入時，而且十分年輕漂亮。而我，被丈夫嫌棄不倫不類，說我根本不适合這樣穿。我站在那裏，感到心灰意冷，”
古圓：emmm。
不過好吧，竟然是這麽回事，怪不得她的氣質和穿着打扮有點矛盾。
她還是好奇：“那你到底怎麽落水的？”
婦人道：“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搶劫犯，被推到了河裏。”說着也是心有餘悸，劫後餘生，又對她感謝一番。
這就很符合古圓對民國的刻板印象了，心道這裏治安果然不好。另外，此人不是自沙就好。
“我不會游泳的，以為就要被淹死了，幸虧小姐大發善心，把我救了起來。”婦人神色凄楚地說完自己的遭遇，又看向古圓，“小姐，你說我現在是不是無家可歸呢？”
古圓看看她身上，雖然狼狽，但衣服和首飾都質地上乘的，首先問了句：“夫人，你自己攢有錢嗎？”
婦人愣了下，雖說這個問題有些不禮貌，而且涉及隐私了，但這是個年輕的小姐，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并不十分防備：“有的。我娘家還算富庶，嫁妝豐厚，至今還有不少。”
古圓羨慕啊，又問：“孩子呢？”
婦人答：“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去國外留學，也覺得應該戀愛自由，我給他安排的婚事都不要。女兒雖然在國內女子中學讀書，但也是新派的思想和打扮。”
古圓：“他們對父母可能離婚的事持什麽态度？”
“他們是贊成的。”婦人一臉挫敗，語氣更加哀怨，“他們都覺得現在是新時代了，人應該追求自由。”
古圓于是不明白了，“那你為什麽不離婚啊？”
婦人一怔，柳眉皺起來：“小姐，你也認為我落伍于時代，應該被抛棄嗎？”
古圓略無語：“……我可沒這麽說。我是說，你直接跟他離婚不好嗎？”
“可是離婚了我能去哪裏呢？”婦人憂愁地嘆氣，“那是我的丈夫，我的家，我的兒女。要是離婚了，我就孤零零一個人了，他們都不會來看我一眼的。”
古圓：“……”
雖然知道在長遠的歷史中，女性受到封建荼毒太深，難以自拔，但是吧，她聽下來還是感到很無語。
而且有點失望，沒想到救上來的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這是一個危險的時代，也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仁人志士救亡圖存的大背景下，也有女性覺醒追求自我的一面。這位夫人也知道有新聞，也知道有新人新事，卻竟然一點也沒有受到啓發，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并不需要依附于丈夫，而是可以走出家庭，活得擡頭挺胸自由潇灑。
又不是很窮苦的底層女性，不是說離婚了就無法生存，她有家財有底氣。明明丈夫孩子都厭棄她或者漠視她，竟然還不想離婚……
反正，古圓是沒法同情。
在現代社會中也有很多“丈夫出軌妻子原諒”“被家暴但為了孩子而忍耐”“重男輕女最後女孩養老送終”等案例，古圓一向讨厭這類事情，因為這些跟沒有能力反抗的女性不同，讓人覺得非常憋悶，看多了只會收獲負能量。
當然古圓也不會去罵這類人，各人有各人的選擇和生活，有些人就是喜歡自我感動式的付出，尊重祝福吧。
她以往都是選擇不看不聽，保持心情愉快。
但是現在聽都聽完了，又是她主動問的，她覺得還是稍微勸勸吧。
“有錢哪兒不能去啊！”
她認真地對這位哀愁的婦人說：“離完婚就是自由身了，找律師打官司拿回自己全部嫁妝，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出國也可以啊！”
婦人一怔，為她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話語和語氣所驚，讷讷道：“我什麽也不懂，也不會說外國話，怎麽能出國呢？”
“怎麽就不能，不會就學呗！”
“我都這麽大年紀了，怕是學不會了……”
“年紀大有什麽，老話說‘活到老，學到老’，你都沒試過，怎麽就知道學不會？何況你才中年，還不老呢！”
婦人這下又怔住，說不出反駁的話了。
古圓則繼續道：“也不是說非要出國啊，我只是舉個例子。你要是不想出國，在國內生活也可以嘛！想繼續在城裏生活呢，就買個房子，有房子不就有家了？不過我覺得鄉下也不錯，買塊地建個寬敞的院子，還更自在些——就看你自己喜歡了！”
婦人聽到這裏，細聲道：“鄉下有地的，我陪嫁裏就有。”
古圓一噎，好吧還是個地主，那她到底怎麽過得這麽窩囊啊？！
她帶着幾許窮人的悲憤，繼續灌輸新思想：“你要是害怕一個人孤單，可以再找人作伴啊！要是對男人封心鎖愛了，就收養個男孩女孩培養作伴！這年頭孤兒應該挺多的……要是還想結婚，就再找個男人發展第二春，只不過要擦亮眼睛，別再找垃圾人了！”
婦人聽得臊紅了臉，直覺出格，“我，我都一把年紀了，怎麽還好再嫁……”
“怎麽就不好了？”古圓恨鐵不成鋼，“你看你丈夫都能找年輕漂亮的！時代變了，你有錢有地，也可以找年輕小帥哥啊！”
說得婦人紅透了臉，又沒法說話了。
古圓看看她這個模樣，嘆了口氣，“算了，我看你的性格也邁不出那麽大步子。還是先離婚，拿回嫁妝吧，到時候有錢有閑，過自己悠哉的小日子不香嗎！”
再看看她，又嘆了口氣，“算了，我就是說說，您自己做決定。”
說着把已經手工脫水一遍的大衣還給她，“眼下您還是先回去換身衣服吧，病了就不好了。”
婦人沉默地接過，也不顧濕沉沉的，仍舊披在身上。
半晌才低聲說：“謝謝你，小姐，對我說了那麽多。”
古圓已經平靜下來了，微笑說：“沒關系。”
想了想，禮尚往來相互傾訴吧，“正好我也有一件煩心事，想問問夫人的意見。”
婦人忙道：“小姐請說。”
“是這樣的。我本來在城裏有一份薪水還算不錯的工作，但是我媽媽年紀大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想辭職回家和她一起生活。可是當初我到城裏念書工作，我媽抱有很大期望，可能不會同意。”古圓把情況大概說了，真誠請教，“夫人，你覺得我該怎麽說好呢？”
對方聽完，先是驚訝：“小姐原來已經在工作了？我看你年紀不大，以為你還是學生。”
古圓微笑，因為不咋化妝，的确不少人以為她是學生，“已經畢業了。”
婦人又好奇地問：“小姐是做什麽工作的？”
古圓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抱歉。”婦人敏感地察覺到她的不高興，認真想了想，可惜也想不到什麽好辦法，只能說：“還是直說吧。你一片孝心，你母親一定會理解的。”
古圓嘆了口氣，倒是認同：“我覺得也是。”不能再騙媽媽了，謊話說多了好累的。
婦人此時低頭看見邊上色彩鮮豔的游泳圈，突然猜測：“難道小姐是消防隊的？”
古圓有點驚訝，民國竟然有消防隊了嗎？
不過她突然意識到，這些求助者對她的身份猜測真是天差地別。總體來說年代越古早，越迷信，比如把她當神仙；越接近現代，越科學，現在都把她當消防隊的了。按理說他們之前都是跟系統打過招呼的，怎麽一個個都沒放在心上嗎？
但是想想，大家在生命危急的關頭，除了特別冷靜的，确實很容易當成幻覺或者錯覺。
她站起來，搓搓已經冷冰冰的手，“我該……”
突然兩道明亮的光“唰”地打過來，猛然之間照亮了昏暗的河邊，并且一個洪亮的聲音傳過來：
“什麽人大晚上的在河邊？！”
兩人都吓了一跳，擡眼看去，只見一輛汽車緩緩駛過來。汽車兩旁，肉眼可見站着兩個穿着軍裝背着槍杆子的兵。
古圓腦海裏瞬間閃過了“軍閥”“鬥争”“殺人”等血淋淋的字眼，心驚肉跳。
“是治安隊。”婦人說着，也站了起來，攏緊了冰冷沉重的外套，微微蹙眉看着駛來的車輛。
古圓問：“他們可以送您回去的吧？”
婦人點點頭：“嗯，應該可以。”
古圓當機立斷，“我該走了。”
婦人愣了下，看看她的樣子，也點點頭，從手上褪下一個镯子遞給她，“多謝你救了我。這是我家傳了好幾代的镯子，原本是想給兒媳婦的，但是兒子都不聽我的話了，留着也沒用。在河裏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決定，誰要是救了我，我就把這個送給她。現在給你。也……多謝你對我說了那麽多。”
古圓眼睛一亮，“多謝夫人。”
然後看在這個手镯的份上，還是多說兩句：“我剛才說的話，夫人多思考，人要為了自己而活呀——而且，真的這麽巧，剛好有個搶劫犯把您推下河嗎？”說完，伸手接過手镯。
婦人聽到最後一句，驚了下，然後問：“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此時卻是眼前光芒一閃，治安巡邏車剛好在邊上停下，車燈耀眼，她擡手擋了下，再一看，眼前已經沒有人了。
左右張望，一片黑暗，不禁愣住。
治安隊隊員跑下來只見她一個人站在河邊，奇怪道：“剛才車燈一照，明明看見兩個人。啊，原來是李太太，還有一個人呢？”
“我也不知道，”李太太皺着眉頭，尚在猶疑，“剛才還在這的，眨眼就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