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悸
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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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皇帝獨坐殿上,單手支着下颌,眼睛緊緊盯着空曠的大殿。
宮殿兩側的窗戶未封,秋日愈發沁涼的夜風席卷而入,将殿內燭火滅了一半兒。奴婢反複添了幾次,卻不及風将燭火熄得快。他們從側殿尋來了厚實點兒的燈罩,罩住那顫抖的火光,殿內突然無聲地進了很多黑甲兵士。
那是本朝人人避之不及的玄虎衛,是皇帝手中沾滿鮮血的一把沁了毒的兵刃。玄虎衛中人各個殺人如麻,從調查宗室朝臣陰私之事到處置因文下獄的寒門書生,無所不作,其名聲在民間甚至能止小兒夜啼。
一個侍從受了驚,手中的燈罩落在了殿內金磚之上,砸出了一聲兒悶響。皇帝那被燭火映亮了半邊的臉悄無聲息地轉了過來,漆黑的瞳仁在昏黃的光線裏閃爍着詭谲的冷光,讓人汗毛直豎,心思劇顫,使那犯了錯兒的侍從如同被絞掉舌頭的貍貓一般,半個求饒的字兒都沒吐出來,便被兩旁的奴婢拖了下去。
玄虎衛首領詹吉對座上的主子下跪叩首,開口報道:
“主子,河中三十九具屍體具已撈出,大多被啃食得屍首不全,其中二十具系京郊駐軍,其餘似凝蘭教徒,其中一人頭上插着玉簪,篆一“京”字。”
皇帝姿勢未變,沉默又詭谲的視線落在詹吉身上,讓一向冷心冷肺,嗜血嗜殺的他都冷汗涔涔,心中惴惴。
那日風雨交加,河中風浪漩渦不絕,他們的人趕到,帶着上千兵士打撈,更征用漁船,喝令周遭百姓同下水搜撈,才搜出了三十九具面目全非的殘屍。還因河段水流多變,又折了好多搜漁船進去,沿河而居的百姓又有幾家挂了喪帆。
他心裏清楚,這件差事波及失蹤的魏弦京,只找到這些殘屍和一個簪子,絕不會讓皇帝滿意。
“擡上來。”
冷汗都敷了一臉,詹吉才等來這麽一句。他哪兒敢質疑皇帝的吩咐,揮揮手讓手下将那些處理好、運入京的殘屍一一擡上了殿。
皇帝起身,從高高的皇座上走下來。窗外寒風更盛,喑啞的風聲如泣如訴,讓即便是殺人如麻、殘忍嗜殺的玄虎衛,都有些後脊發涼。
“去把廢後請來。”
殿內燭火,除卻被及時罩上防風燈罩的了了幾個,盡數熄滅了。燭火明滅,寒風凜冽,原本金碧輝煌,莊嚴肅穆的大殿上蔓延着一股難言的陰郁。而在這其中,皇帝身穿華貴的龍袍,卻無端摒棄了一切光明和暖意,如同一尊陰鸷邪佞、身披華服的神像,于無聲處肆意收割盲目篤信之人的魂魄。
被囚在皇帝寝宮偏殿的廢後被請來,而此刻無論是奴婢還是玄虎衛,此刻都心驚膽顫,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殿內的陰影之中。
廢後剛來便見殿中滿地慘白的狼藉。她其實也聽到了魏弦京失蹤的風聲,做好了被皇帝申饬、乃至羞辱一番的準備,可入目的滿地殘骸還是讓她心神劇震,腳步驟然停在了原地,幾乎錯愕地擡眼去看皇帝那半裹在黑暗之中的臉龐。
皇帝漆黑的瞳仁似乎把殿內的殘光都吸食殆盡了。此刻他神色詭谲地站在那裏,盯着伫立在殿中,手指微微顫抖的廢後,他緊抿的唇角微微抽動,帶着他的面皮都跟着一道抖動起來,像是什麽壓抑許久的猙獰野獸就要撕破他那張僞裝成人的皮囊,破體而出,擇人而噬。
廢後心中再也無法抱有一絲希望。那滅頂的窒息感再度傾軋而來,将她的口鼻都浸在沸水之中。
她的心髒抽痛,無止境地下沉到深淵中去,那張和魏弦京有六七分相似的白皙秀美的面容一片蒼白,連呼吸都難以為繼。
她知道皇帝要她做什麽,她知道皇帝要做什麽。即便是她茍延殘喘,将姿态放到最低,即使是她在床榻之上都毫無尊嚴,百般迎合,她還是只能換來這些,換來皇帝要她親自辨認魏弦京的屍骸。
魏弦京殘破的屍骸。
她連苦笑都費力,頭腦之中一片眩暈。這使她看不清楚皇帝的容貌。
看不清楚這個她自以為了解的,也在年少時倉促愛過的男人。
“來,”
皇帝向廢後伸出了手,面兒上甚至帶着幾分镌刻在陰影之中的扭曲笑意。而廢後渾渾噩噩地走向他,華貴的裙擺掃過地上殘破的屍骸。
廢後知道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目光渙散,面色慘白,可皇帝卻看着她,面兒上露出幾位激越的表情。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幾乎一觸即碎的廢後,充斥着暢快和得意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将她的皮囊緊緊鎖住,将這茍延殘喘的獵物死死困住。
她是他曾經的求而不得,但更多的,她是他永遠無法戰勝的對手,他的仇敵,他的獵物和戰利品。
“你來看看,這可有魏弦京那逆賊的屍首?”
皇帝攥住廢後的肩膀,将她轉向着滿地的屍骸。殿內幽暗,燭火照映不及,可卻沒有人膽敢上前半分。
廢後喉嚨仿佛被什麽無形的巨力狠狠攥住,讓她出不了聲,喘不過氣。好半晌,她才從喉嚨裏擠出幾個模糊的字:
“欽旨欽尊。”
而這短短四個字,幾乎立刻讓皇帝詭谲的眸子暗沉下來,那股将廢後的防禦擊垮,讓廢後支離破碎的得意消退,虛無缥缈的怒火又蔓延出來。
皇帝其實很清楚,廢後與他虛以委蛇不過是擺布他的伎倆。廢後知道他對她的執念,而他也知曉她的利用。
皇帝可以忍受她的陰謀鬼胎,可以原諒她過去的背叛和變心,可他卻無法忍受廢後眼底對他的淡漠。
她可以恨,可以歇斯底裏,而皇帝終究會将她擊垮,将她滿身的硬骨頭都抽走,讓她身段兒綿軟,予取予求,餘生只能仰賴皇帝施舍的憐寵過活兒。
如今眼看廢後消極抵抗,皇帝心裏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抑郁又蔓延上來,這使他收斂了臉上的得色,盯着廢後緩緩對着滿地屍骸矮下的背影。
她沒有求饒。她的身子也不在發抖,她只是沉默。那沉默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死氣沉沉,讓皇帝抓心撓肝兒。它讓皇帝突兀地感到不适,甚至有幾分不合時宜的恐懼。
他看着廢後伸出一雙蒼白的手,去搬弄她面前那半個臉不翼而飛的屍骨,眼看着她的指尖兒就要觸碰這些該死的下賤之人肮髒腐臭的皮囊,皇帝心底的嫌惡突然蔓延出來,擡手便拎起了廢後的肩膀,将她甩到空曠的金磚之上。
廢後萎頓在地,半晌沒有爬起來,也沒有擡起臉。皇帝養尊處優多年,手上沒個輕重,心中自然也怕她摔壞了身子,屆時還不是他遣太醫前來照料!
可心中的火氣還是咽不下去,出口喝罵道:
“什麽都用手碰,你也不嫌髒!”
“皇上讓我辨屍,不碰怎麽遵從皇命?”
廢後有些喑啞地聲音傳來,喉嚨一陣陣發癢。有什麽從她嘴角漫了出來,她伸手去接,接了半手發烏的血漿。
可她短短一句話,便讓皇帝儀态盡失。他疾聲咒罵道:
“放肆!蕭錦秀,你也不想想誰給你的這個臉!大逆不道,不知羞恥的東西。你真當朕不了解你?你心裏到底對魏弦京那孽種有幾分在意,怕是半點兒不及你那癡肥蠢鈍的妹妹和那犯上作亂的逆賊董明辰!”
“這些年朕搓磨他你不知道?你都懈怠從湧泉宮走出來看那麽一眼!朕給你發了幾道折子,你回過朕半個字嗎?皇考在時,你便心懷不軌,枉存大志,觊觎我董家的天下,被皇考申饬多次也死性不改!你受到皇考搓磨,朕心懷憐惜,可你呢?你轉頭為了權位嫁給董明辰那癡愚不堪的黃口小兒,企圖從朕手中搶奪皇位!”
“朕才是皇考長子,才是這天下的天命所歸!董明辰他算什麽東西,給朕當侍從都不配!而你想要借董家之力成為皇後,你要的,朕沒給你嗎?這天底下誰人不知蕭錦秀是個犯上作亂的逆黨,牝雞司晨的悍婦,只有朕在登基之後仍對你存心寬宥,予你皇後尊位,對你百般寵愛,只盼早日将你感化,全心全意侍奉于朕。”
“可你呢?你結黨固援,百般推诿,勾連逆黨,維護擁趸。你将朕之寬宥棄如敝屣,以擾朕之朝政,亂朕之心為能事,你真當朕的寬宥沒有限度,任你胡作非為了?”
皇帝越說越是急怒,像是仍覺不足夠,又親自上前攥住廢後的雙肩,将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可入目的卻是廢後一雙有些渙散的琥珀瞳,和她唇角蜿蜒而下的烏紅血色。
皇帝的怒氣一滞,臉色卻更加難看。他單手攬住廢後,對殿內陰影中的玄虎衛怒喝道:
“愣着幹什麽!将太醫全都召來!”
他從懷裏掏出一方繡着金紋的絲帕,按壓在了廢後蒼白的唇邊兒,企圖揩去她唇角礙眼的血線,卻讓血污糊滿了廢後潔白的下颌。
玄虎衛領命而去,而皇帝再度神色陰鸷地擡起眼,冷聲道:
“今日殿內奴婢伺候不周,一個不留。”
“是。”
慘叫聲并未傳出殿外,便盡數戛然而止了。廢後的身子在皇帝臂彎裏劇烈顫抖幾次,嘴裏全是堵塞她喉嚨的,粘稠的血塊兒,這使她半個字都來不及說,只能貼着皇帝泛着詭異火熱的軀幹,微不可察,無法自控地顫抖。
她難得的乖順似乎些許緩和了皇帝的怒氣。皇帝将她抱起,腳步不停地穿過滿地蒼白的屍骸,向幹淨的側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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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渭水一艘漁船上,魏弦京失态地大聲喘着粗氣,從陣陣難言的心悸之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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