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坦白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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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翎照顧了魏弦京一宿,直到次日,魏弦京額上的溫度才降了下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眸,正聽到翁道人呼天搶地的嚎叫:
“猴兒酒!那是我的猴兒酒!三清道祖,玉皇大帝啊!班主,你怎可如此不做人,你這是要了我小老兒的命啊!”
葉翎有些手足無措地坐在他身旁,膝上還擺着魏弦京的腦袋,這讓她不便移動,只能用手比劃着,磕磕絆絆地說道:
“…他燒得厲害,沒別的法子。你知道我不通醫道,你和蛇女又不在…”
“得了吧。”
一旁的蛇女向翁道人扔了一塊兒被削下來的木頭,正中翁道人扭來晃去的後腦勺:
“還不快将你買來的毛驢兒看起來,若是被野獸分食了,你便去背葉翎的大麻煩走山路!”
“葉翎的大麻煩”魏弦京此刻還沒有回過神兒來。他剛睜開眼,便覺得天旋地轉,但腦海中的一個念頭卻愈發清晰——
那十三年前與母親在密室之中密談的人,一定是軍中之人,并且後來投靠了皇帝,改頭換面。
他腦中浮現出很多人的臉,眼底神色變幻不定,最終輕輕吐出了一個名字:
“顏恺卿…他是西北軍統帥顏恺卿。”
他喃喃的聲音引起了葉翎的注意,葉翎垂下頭,細細探了探他的額頭,繼而聲音輕快地說道:
“世子,熱退了。”
她的眼睛微微彎起來,眼底透露出平實的喜意。
魏弦京只覺得胸腔被不痛不癢地敲打了一下,繼而又軟麻着發起熱來,
“多謝你,葉翎。”
他說着,不知為何又多加了一句:
“叫我弦京吧,我很快也不是什麽世子了。”
葉翎微微地歪了歪頭。魏弦京的話兒引起了她新的不解,不過她并不在意。她做慣了在底層奔波求生的街童,早就對無關生死的細枝末節失去了探究的興趣。
這時,蛇女神色不耐地端着一只木碗,和一些紗布走了過來。黑瘦的瓶女蹦蹦跳跳地拎起一支對于她來說十分沉重的鑄鐵鍋,裏面裝滿了還在沸騰的泉水。
葉翎感激地對蛇女一笑,退開半步讓出位置,而蛇女毫不避諱地伸手扯下了蓋在魏弦京身上的衣物。
“世子爺,”
她語氣不善,難掩譏諷地說道:
“該換藥了。”
魏弦京避無可避,心中尴尬,多半是為了之前他不知好歹、歇斯底裏的發作。他那時看上去一定荒唐極了,在一些舍命幫助過他的人面前失态,而那甚至包括一個看起來只有十歲的孩子。
“抱歉。昨日是我失态,讓各位見笑了。”
他努力不去想自己此時任人宰割的狀态,目不斜視地任由蛇女将他蔽體的衣物扯開,将滲出血的紗布剪掉,又用煮過的泉水揩幹他發熱的傷口周圍的血漬和藥液。
蛇女似乎對他轉變的态度不置可否,只輕哼一聲作為回應。瓶女一如既往的一聲不吭,而翁道人仍抱着他只剩個底兒的酒葫蘆,哼唧個不停,似乎根本不在乎旁的事了。
魏弦京滿身是傷,光是斷裂的胳膊和腿骨就夠難處理了。可蛇女動作很迅速,雖然手法比較粗糙,效果卻出人意料地不錯,并沒有在換藥的過程中加劇傷口的撕裂。
“再去将山洞周圍用藥熏一熏,這的血腥味兒還是太濃,免得招來野獸侵襲。”
手上動作不停,蛇女頭也不擡地吩咐起來。葉翎攔下了正要跑出去的瓶女,溫聲道:
“你去歇息吧,我去就好了。”
說罷,她從山洞的角落拿起一些半幹的草藥,借篝火點燃。那些草藥冒出細細的煙霧,頃刻間驅散了山洞裏藥味兒混雜着血腥的氣味兒。
見葉翎走了出去,魏弦京輕聲對蛇女說道:
“多謝姑娘搭救之恩。不知姑娘從何處學來的醫道,手法如此精湛,便是比諸多開門立戶的名醫,也不遑多讓。”
他感到後背上有條不紊處理創口的手指一頓,繼而便聽到蛇女那極容易辨認的,帶着涼意和沙啞的聲音輕笑道:
“魏世子有話要講?”
魏弦京一曬,卻也沒有多少被看穿的尴尬,接着說道:
“諸位都是有本事的人,實在不必為了我這将死之人平白斷送性命。實不相瞞,皇上派來的人正在搜捕我,不見到我的屍首,是絕不會罷手的。東躲西藏并不是萬全之策,屆時害人害己,還請姑娘仔細斟酌。”
蛇女的手又動了起來,繼續為他上着藥,這會兒不知為何卻狠狠戳到了魏弦京的傷口,令他猛地一抖,差點兒吐出一聲痛呼。
他連忙合上雙唇,堪堪止住那未出口的痛聲,身後傳來蛇女冷冰冰的聲音,可魏弦京莫名覺得那聲音之下隐藏着一點兒刻意的味道:
“喲,不好意思啊世子爺,小的是個街頭賣藝的,這醫術是小的去醫館偷師的,難登大雅之堂,可讓世子爺見笑了。”
魏弦京知她八成是故意的,不知用了些什麽藥,讓他背後破損的皮膚火燒火燎般疼痛不止,使他忍得青筋暴跳,冷汗直冒,不敢張口,生怕什麽丢人的呼痛聲跑出來。
可到底時間緊迫。魏弦京既怕葉翎回來,又用她那理所當然的懵懂堵他的嘴,又怕追兵趕來,當着他的面兒要了這幾人的性命,只能繃着聲線說道:
“姑…姑娘,葉翎性子善良憨直,或許看不清這其中要害。皇帝一定會要我的性命,若我不死,牽連甚廣,屆時許多人都會跟着遭殃。而姑娘既是葉翎的朋友,便該規勸一二,免得讓她陷入危局…呃。”
魏弦京的話被一陣尖銳的刺痛打斷了,讓他不得不停頓下來,吸了好幾口涼氣,才堪堪驅散眼前的白霧。
“葉翎是我生死之交,與我情同姐妹,生死一體。她是什麽樣兒的人,我自然比世子爺清楚。”
他身後,蛇女的聲音嘶嘶作響,難掩冷意。即便是還在因為那半壺猴兒酒抽抽嗒嗒的翁道人此刻也噤了聲,老老實實地縮在低迷燃燒着的篝火旁邊,安靜地抱着那酒葫蘆,縮成了一個球。
“世子爺若是有心,便少費功夫做些旁的事。因為若葉翎要做一件事,那便是九死不悔,百折不回,而現在她要做的事就是救你。”
她的聲音低啞,喉中嘶嘶作響,有那麽一瞬,仿佛像一條冰冷的蛇在魏弦京的身後吐信,而非一個溫熱的活人。
“所以,我勸世子爺還是順着她吧。在這世上,葉翎想要的不多,但當她真正要做什麽,沒有人能拒絕得了。”
說罷,她也不再多加言語,只包紮好了魏弦京的患處,又檢查了一番魏弦京手臂和腿上的夾板,便退開了,而葉翎也從山洞外走了進來。
“阿姊,他的傷口怎麽樣?我們需要盡快趕路。”
葉翎放下手中燃到一半兒的草藥,走向趴在枯草堆裏,看起來神色萎靡的魏弦京。她靠着魏弦京坐下,而魏弦京傷口疼痛,意識消沉,習慣性地向她的方向湊了湊,鼻腔裏又盈滿了她身上那混合着草藥苦澀的松香氣味兒。
可當魏弦京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卻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羞恥地僵住了身子,緊緊閉上了眼睛。
“皮肉傷還要十天半月才能長攏。左腿是關節錯位,倒也不打緊,我已經給他接回去了。右腿大概是被杖傷了骨頭,具體情況也不好說,上過夾板,兩三個月後再看吧。手臂是被打斷的斷裂傷,斷裂處倒還算利落,接回去了,就看何日能養好了。”
蛇女聲音寡淡,興致缺缺地說。那語調仿佛在評價一塊不怎麽新鮮的羊肉,讓魏弦京無端地頭皮發麻,又不由自主地想靠近葉翎。
下一瞬,他被葉翎托起了腦袋,放在了膝上。
“我們明天就要上路了,鹞鷹大概是發現搜尋者的蹤跡,今日回應我時很焦躁。”
葉翎聲音平穩,仿佛在說什麽稀松平常的事兒,而她的幾位聽衆,除了魏弦京,也未露出什麽該有的驚異表情來。
“他的傷并不宜移動。我能讓他長攏,卻管不了他骨頭的愈合。路上颠簸幾次,興許他日後的胳膊腿兒不太好使。”
不遠處蛇女慢悠悠的聲音傳來,使魏弦京睜大了雙眸,一向平靜的外表隐隐露出幾分驚懼。
而下一瞬,葉翎的話則讓他如墜冰窟。
“無妨。人活下來才是要緊事。”
這麽說着,葉翎還用擰幹了的布巾輕輕擦拭着魏弦京的前額,又幫他抹幹淨了裸露在外的皮膚。
“等、等等。”
魏弦京僵直半晌,也顧不得自己又毫不體面地靠在年輕女子的大腿上了,平日裏令人如沐春風的聲音此刻有些磕磕巴巴:
“葉翎,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他閉了閉眼,勉強将自己日後都會無法站立,只能被人攙扶行走的景象從腦海中驅除出去,有些破罐子破摔道:
“實不相瞞,我其實并不是魏侯的親生子。我是前朝西北大将軍董明辰之子,當今與董明辰皆為先皇養子,先父與當今有舊怨,使當今即位多年,仍被暗斥得位不正。我即為董明辰之子,茍活至今,卻絕不會得到當今的寬宥。”
“這些年,我茍延殘喘,奴顏婢膝,卻并不能自保,也保不住周圍人的性命。只因我存在本身就是當朝最大的錯誤。”
他從未對任何人吐露這些,可面對這些對朝堂之事幾乎一無所知的江湖賣藝人,他沉重的身世仿佛也沒那麽難以啓齒了。
“諸位,請勿在我身上耽擱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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