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江南的雨止了又落,落了又止,反複三日才堪堪露出點斜陽。
只一日日光與一夜深露,滿園的梨花便開了。
莺莺燕燕紛飛後,粉淡梨花瘦。
連着三日的雨耽誤了姑娘們出游,如今天放晴,便都着了幾月前就做好的春裝三兩結伴,去那春日最盛的踏春宴。
擔得起一個最字,自然是繁盛紛紛,熱鬧非凡。
姜枝禾甫一下車,陷入絲絲泥濘,浸過水的土地松軟,不稍片刻就将蛟絲綴白珠的繡鞋染髒。
主子坐在馬車內不清楚外頭景象,趕車馬夫與侍從須得好生睜着眼看着,尋個清落處再請主子下車。
大戶人家的規矩更甚,又怎會有讓小姐繡鞋沾塵之事?
姜枝禾擡眸瞧了眼立在一側事不關己的婢子春若,默不作聲的搭上她的手臂,借力下了車。
“三姐姐,快些跟上。”
前方有人喊她,姜枝禾邁步走到那人面前,剛站穩一只藕白如玉的胳膊就挽住她的臂彎。她不适應這突如其來的親近,身子一僵,只片刻就随着那人的步伐往前走。
“今年春宴晚,又逢綿雨,好些花都不開,不過姐姐不必遺憾,等明年我們再來一趟,春日豔陽裏的皎梨那可是畫不出來的美景。只是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得來,都說汴梁繁華,官道都是鑲了金的,想來風景也不錯,就算回不來也沒關系。”
挽住她的人不停的說着,因着小她幾歲,身量也矮了許多,豆粉的衣角随着步伐翻飛,俨然一副俏麗的模樣。
“三姐姐,我說了這麽多,你怎麽一句也不應啊?”宋琢朱唇微抿,小鹿一般的眼睛裏蒙了層不悅,尾音拉上,是撒嬌的語氣。
姜枝禾聲音溫和,夾在春風中,生了幾分清淡:“我是在想落在窗前的雀兒,日日也如同你這般,擾的我不得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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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細雨,宋琢嫌悶,日日待在姜枝禾屋裏,走哪跟哪,若不是母親不許,怕是連睡覺都要摟着她三姐姐。
“好啊,這才第四日三姐姐就嫌我聒噪了!”宋琢聲音大了些,佯裝惱怒的想要抽開在她臂彎的手卻被用了力夾住,雖是生氣的話,眉眼間卻無半分怒意。
姜枝禾擡手為她拂掉落在發間的白梨,語氣溫和,目光平靜:“不嫌你。”
尋了個無人的位子,姜枝禾屁股還沒坐熱乎就聽一陣吵鬧,人言人語中,聽到了“探花”、“江南公子”的字眼。
她擡頭,身前站了許多人,将她的視線擋得嚴實。
宋琢耐不住性子,拉着她就要往人群裏紮,幾番擁擠下,可算是到了最前頭。
姜枝禾扶正歪了的步搖,姑娘們懷春的低語不絕于耳,她輕蹙眉頭,覺得幾分吵鬧。
有人驚呼一聲,姜枝禾下意識擡頭看,只見湖中華貴游船甲板之上,或坐或立三五男子。
離得不算遠,姜枝禾能看清幾人的樣貌。
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映着滿園春色,站在三日才放晴的日光之中,有碧波蕩漾的湖水做襯,自然恣意奪目。
舉手投足,皆是意氣風發。
暖陽浸潤間,倒是讓姜枝禾想起那個身形修長,對月而立的月白男子。
清輝夜凝下,他比天上月好似還清冷幾分,月光灑落庭院,于他腳邊驟止,親近不得分毫。
這樣想着,只覺心顫,臉間輕盈的觸感将姜枝禾飛走的思緒扯回,她垂眸看正飄落的梨花。
原是花瓣,不是她落了淚。
“二哥哥!”宋琢清脆的一聲喊才讓姜枝禾察覺船上的幾人不知何時上了岸,向她們漫步走來。
宋琢口中的二哥哥,也是姜枝禾的二哥哥,宋長渡。
江南宋府的嫡二子,二十有一的年紀,去年春考拔得頭籌,有陛下都贊許的才情。
雖是頭籌,卻因風姿綽約讓出狀元,得了探花。原來的第二名是不惑之年的男子,長相平庸,許他為狀元。
陛下賜了宋長渡官職,仕途半年他因挂念家中父母,自請回到地方做官。
陛下愛才,恩準其舉家遷往汴梁,過幾日便要動身。
自家二哥哥如此功名,又引得貴女們議論,讓宋琢眼中驕傲之意更甚,就差将‘這是我家兄長’幾個字貼在身後招搖過市。
宋長渡停在宋琢面前,看了眼姜枝禾颔首示意,轉而笑着對自家妹妹道:“玩得可好?”
“來得晚了些,還沒玩呢。”
“又貪睡了?”宋長渡自然知道妹妹脾性,伸手揉她的發絲,還沒落下就被躲過去。
“二哥哥莫要動亂了我的發髻!”宋琢驚呼,往旁邊躲的時候撞到姜枝禾,撞的她身形不穩,險些摔倒。
宋長渡眼疾手快的扶住姜枝禾,指尖在宋琢額間輕點,輕嘆責備:“你呀,莽莽撞撞的。”
宋琢摸摸鼻尖,不好意思的笑。
“一會可想游湖?哥哥的船借給你玩。”
“好啊!”宋琢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又說了幾句,宋長渡一行人便離開。
游船不似扁舟,姜枝禾穩穩的坐在甲板,倒了盞茶,繼續聽宋琢在一旁說話。
宋琢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一會說那家小姐的發釵好看,要去問問從哪裏買的,一會又問游船的底部會不會撞到湖中的小魚,它們也會被撞暈病上幾日嗎?
姜枝禾不言不語的聽着,想到自己如她這樣十一歲時,好似也是這般聒噪,今日嘆無風,吹不起她的紙鳶,明日怨母親不許她熬夜看話本子。
“啊!”
遠處傳來尖叫,不過片刻就聽有人喊“落水了”。
宋琢央着船夫再快些劃船,在甲板蹦蹦跳跳要去看人落水,她最喜湊熱鬧,只要聚了三五人的地方她就要插上一腳看上幾眼。
到底是離得遠,等她們到時人已經被救起,聽周圍人說是誰家的小姐,剛一上岸丫鬟就用面紗遮臉,不讓人看清分毫。
其實無甚作用,最後還是會知道是誰家的小姐,遮面不過是倉皇的面色不宜被外人瞧見。
那女子驚魂未定,起來後眼中含淚,上前幾步,聲音嬌弱,我見猶憐:“小女子不慎落水,幸得公子相救,無以為報。還望公子透露姓名,日後家兄定以厚禮登門道謝。”
這是姜枝禾第一次見着賀朝。
在皎梨盛開的江南春日,一陣風起,吹落漫天的梨花,如冬日落雪紛飛,又如絮絲飛揚。
入目春色盡收眼底,争相的湧來,璀璨奪目。
少年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身形纖長,姜黃錦衣,墨發高束,雙臂抱胸間有一黑鞘長劍。斜靠樹下,半個身子都隐在暗處,瞧不見神情,只聽聲音清朗,端的是少年的恣意。
“舉手之勞,姑娘不必謝我。初春水寒,着了風怕是要病上幾日,快些回去吧。”
說完擡步要走,那姑娘執着追問:“敢問公子姓名?”
那人未做停留,徑直離去,許是宋琢八卦的眼神太過熱烈,惹得他側眸看了眼。
眼角眉梢盡帶着笑意,眼眸裏潺潺春水,生得一副俊美的模樣,連春意都好似退讓了。
跟在身後渾身濕漉漉的人對那姑娘抱拳,扔下句:“我家世子不住江南,如此小事,姑娘不必介懷。”
說完,快跑幾步跟在少年身後。
整個大盛,擔得起一聲世子名號的,只有汴梁尹侯府嫡公子,賀朝。
地位尊貴的可與太子比肩,其父生前是護國大将軍,死後追封護國公,母親是一品诰命夫人,正兒八經的簪纓世家。
“都說江南出美人,我怎麽覺得汴梁城出來的才是真正的美人呢?三姐姐你看見了嗎,那人長得好生俊俏,比起畫上的人也不遑多讓啊。”
宋琢激動地拽着姜枝禾的衣袖,将她從冰冷中拽到陽光下,明媚的眸子霎時驅散她心中寒意。
她扯着嘴角,輕點頭:“看見了。”
看見了。
汴梁少年好顏色,竟使春意讓三分。
姜枝禾掩下心中異樣,不動聲色的坐回船中,宋琢的話語再落不進她的耳中。
途中偶遇與宋琢交好的幾個小姐,邀來一起玩,幾雙圓溜溜的眼睛時不時盯着她瞧,聽宋琢叫她三姐姐,終于忍不住問出口:“你不是只有一個嫡親的姐姐嗎,如今這位三姐姐是何人?”
“是上個月父親去嶺南尋回的姐姐,失散多年如今才回來,同嫡姐一樣,都是我的姐姐。”
宋琢說得坦蕩,任是這些人不恥庶出也說不出分毫不好,只心中無奈宋琢性子單純,對這樣一個突然來的姐姐也如親姐一般。
姜枝禾看得透她們心中所想,卻不甚在意。
比起深宅裏的這些明争暗鬥,她更在意尹侯府的世子。
她想,方才只匆匆一面,若是有機會再好好看上一眼,便能仔細瞧清他眉眼間的少年傲氣。
“呀,”面前的粉衣姑娘輕呼出聲,面色讪讪,目光落在姜枝禾的腳上,遞上一個粉白的手帕,“宋姐姐鞋面生塵,擦擦吧。”
方才一直在走動,宋琢這才瞧見姜枝禾髒了的鞋子,接過手帕遞給春若訓斥着:“你怎麽照顧的三姐姐,怎麽還能讓鞋髒了?”
春若一臉不情願的道:“車還未停穩三小姐就下來了,奴婢以為三小姐自嶺南而來習慣了這些污穢,便沒多嘴。”
三言兩語,輕蔑之意便浮現出來。
“你怎麽如此說話!”宋琢美目微睜,似是沒想到自幼長大的婢女會說出這種話,“今日是在外面我不好多說你,你回家自己領罰去!”
姜枝禾拿出自己的帕子沾了些水輕輕擦拭,已經幹涸的泥土只能擦掉大半,仔細看去依然能辨出髒跡。
自姜枝禾到宋府的第一天春若就被派到她身邊伺候,春若本是宋琢的二等丫鬟,宋琢是府裏的嫡幼女自幼嬌慣,父母寵愛,下人們對她身邊的丫鬟也多了幾分敬意。
如今來伺候她這個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庶小姐,自然不得意,明裏暗裏陰了姜枝禾幾次,也總是偷懶。
上盞涼茶、在她睡夢時大聲講話、讓她踩泥濘之地,都是些不得臺面的小事,姜枝禾從來沒有計較。
“園外馬車多,我們來得晚自是沒有好地方落腳,擦幹淨了,不礙事的。”姜枝禾安撫妹妹,擦過鞋子的手帕在水中晃了又晃也幹淨了許多。
春若自幼跟着宋琢,宋琢也不舍得真的罰她,只是告誡她以後要多多注意。
幾個小姐安靜聽着,見事情了結岔開話題講姑娘家的體己話,姜枝禾用湖水淨了手,白玉般的手臂映在湖面倒是比波光還要亮幾分。
淨過手後将沒用過的粉白手帕還給那人,道了聲謝便獨自扭頭看春日美景。
宋琢對任何事物都是三分熱度,游船只又玩了一炷香的時間就要離開。
剛上岸,等在岸上的小厮就說二少爺叫兩位小姐過去,要斷鳶去晦。
斷鳶去晦,讓姑娘将扯着飛起的紙鳶,由家中男子剪斷紙鳶線,寫着祛災祛難等字句的紙鳶就随着風飛走,寓意将姑娘一整年的病災盡數帶走。
未出閣的姑娘由家中兄弟剪線,若家中并無兄弟,就由訂了親的夫家剪線,若也沒定親,就請看得順眼的公子代勞,再以梨枝點水撒在那男子發間以表謝意。
宋琢的紙鳶是宋家乳母親手制作,又由宋夫人親筆寫上,自然也是由宋長渡剪斷長線。
只是姜枝禾——
她新年之後才來,彼時年關過後家中事務繁雜,沒人記得她的紙鳶。
突然而來的庶小姐,是宋大人早年的風流債,宋家讓她進門讓宋琢叫一聲姐姐已是恩惠。
姜枝禾自覺地退到一邊,立于樹下輕倚樹幹看着宋琢的斷鳶去晦,她眼神平靜,面上也無甚表情。
春若在陪宋琢一同放紙鳶,将紙鳶放得越高,邪祟越無法近身。
羨慕嗎?
其實還好,姜枝禾記得自己幼時聽學究講地方轶聞聽到江南的這個習俗,央求着家中兄長自己也要如此。
兄長整天不是往軍營跑就是和交好的公子哥縱馬逗鳥,任她從冬日皚皚求到春末花盡也沒見他得空。
就在她都快不抱希望之時,有一人立于清明院中,晨光初曉,朝露還沾在眉骨,看向她的那一抹極淺的笑意似是冰雪消融。
裳裳者華,其葉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寫兮。
在花繁葉茂的時刻,遇到了那個人,是多麽的開心啊,心中于是有了安樂的地方。
他手中拿着紙鳶,是小兔的模樣,另一只手捏着一根柳條,遞給她時還能聞到柳葉的清香。
他說:流年太忙了,我來替他幫皎皎斷鳶去晦。
他眉間三分笑,讓她初嘗書上說的——春日不遲,日日是好日。
眨眼間,她掉下淚來,吸着鼻子說:還是霁塵哥哥對我好。
再眨眼間,姜枝禾掉下淚來。
慌亂之際,她面朝樹幹,靜靜平複心中難過。
她怎麽了,怎麽總想起那人?
幾個呼吸間,餘光瞧見一抹黑白,姜枝禾側眸望去,再見賀朝。
她方才心中所想,竟這麽快就實現。
她細細瞧他,離得近,他眉下的一顆痣看得分明。
薄唇勾笑,劍眉星目,額前碎發随風吹起,吹不亂少年臉上的笑意,似是她看得久了,眼中戲谑更甚:“宋家的小娘子,可是看我看入了迷?”
姜枝禾這才晃神,急急行禮,顫着聲音道:“小女見過世子。”
沒聽回答,眼前的紙鳶又靠近了幾分,姜枝禾茫然擡頭,聽他解釋道:“你家二哥哥托我買的,去吧,同你那妹妹一起。”
“三姐姐,快來呀!”遠處是宋琢俏麗的聲音,她聞聲望去,就見一個豆粉的小人在原地蹦跶,伸長了手搖晃,被身後的男子按住肩膀才老實下來。
“多謝世子。”
姜枝禾接過紙鳶又行了禮才離開,轉身時帶動發絲,拂過賀朝的鼻尖。
待走得近些聽宋長渡說:“早上出門看見卿卿的紙鳶才想起來忘了一個,三妹妹今日且饒了我,日後不會再忘。”
卿卿,是宋琢的乳名。
“姐姐你快放紙鳶,放的和我一樣高,讓二哥哥給剪斷絲線,今年我們都無病無災,”宋琢說完又蹙眉道,“這紙鳶上沒有字啊。”
沒寫病災,驅不了邪祟。
宋長渡喚人去取紙筆,下人來找,說是有事,他猶豫一瞬,拿起剪刀将宋琢的絲線剪斷,含笑道:“宋家宋琢,日後平安順遂,苦難近不得身,喜樂常相伴。”
後又同姜枝禾說:“三妹妹,我去去就回,你等我一會。”
姜枝禾輕點頭,他走後不過一會小厮就拿了筆來。
紙鳶上的字都是家中長輩來寫,今日長輩并未來此,宋琢皺着小臉不知該如何辦:“要不我給三姐姐寫了吧?”
“無妨,不寫也罷。”姜枝禾将紙鳶松開,扯着絲線,清風乍起,紙鳶乘風而上。
宋琢一時驚慌:“二哥哥還沒回來呢,誰為你剪斷絲線?”
“我自己。”
姜枝禾剛想拿剪刀卻被人搶先一步,轉頭對上那如玉的眸子。
賀朝笑道:“我來吧。”
“世子……”宋琢疑惑。
“長渡托我買來紙鳶,宋家妹妹的斷鳶去晦也算是有我一半功勞,如今長渡有事,我便替他代行兄長之責。”
說着,伸手剪斷了絲線,燕子形狀的紙鳶随風飛走。
姜枝禾又行了個禮:“多謝世子。”
宋琢跑去折了個開的嬌豔的梨花枝塞到姜枝禾手上,又跑去捧了水,水滴順着指縫滴落,催促道:“姐姐快點水,不然沒有了。”
姜枝禾依言拿梨花枝沾水,賀朝生得高,不想他額前沾水只能墊腳。
一下,兩下,三下。
謝禮成。
她放下梨花枝,第四次道:“多謝世子。”
賀朝笑看着眼前這低眉順眼的人,日光映在她脖頸,好似自他見到她,就只能看見她頭上的步搖。
連幾顆珠子都數清了也沒見過幾次正臉。
今日一早長渡托他先去城西買個紙鳶回來,他才知長渡多了個妹妹,是一月前從外面撿回來的。
性子木讷,一日也說不出幾句話。
這小姑娘确實如長渡所言,謹小慎微。
方才見她獨自一人立在樹下,整個身子都隐在陰翳之中,風将她的衣裙吹起,瘦弱的好似能随之而去。
她眉眼柔和的瞧着遠處的宋琢,都說不患寡而患不均,賀朝本以為她會心生嫉妒,再輕些也會是羨慕,可她什麽都沒有。
目光沉沉,像是早就接受了這般命運,毫無生機。
驀然,她側過身垂下頭,賀朝從小搭弓射箭視力極好,自然看清了那滴吹散在空中的淚。
輕盈的,缥缈的,好似這滴淚不是落在空中,而是砸在他心裏,砸的他心中蕩起漣漪。
将紙鳶遞給她時,猝不及防的,撞進一汪春池。
她的眼神透亮,許是因為方才落淚,仰頭看他時,眸子還沾着霧氣。
賀朝任她看了許久,也任自己澎湃的心聲欲将他的耳膜震破,他緩了又緩,揚起往日那般的笑容,嘴比腦子快的說出了不着調的話。
果然見她眼中慌亂,盈盈跪拜。
望着姑娘的背影,他懊惱自己昨夜真是喝多了,竟如此這般同一剛見面的姑娘講話。
她不會覺得他是孟浪之人吧?
這麽想着,擡眼望去,就見宋長渡只剪了一人的紙鳶線便離開。
他得此機會自是要把握住,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為她剪了絲線,心中默念:宋家的小娘子,平平安安。
賀朝垂眸瞧她,柳枝上的水一下一下落在他發間時,他突然感覺自己心中由那滴淚珠蕩起的漣漪好似要演變成驚濤駭浪将他覆滅。
他壓着心中悸動問她:“你就會這一句話?”
“歲聿趁我不在,這就替我做了我這個當哥哥該做的事?”宋長渡大步走來,見此景也不惱,同她們介紹道,“這是尹侯府的世子,賀朝,賀歲聿。”
歲聿雲暮,一元複始。
賀朝性子散漫,十一歲起就滿大盛的跑,十三歲下江南遇到宋長渡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連宋長渡去年春考都是住在汴梁尹侯府,說話自然随意了些。
“我知道,方才看見世子英雄救美引得那姑娘芳心萌動,好不威風呢,”宋琢笑盈盈的說完才行禮,“宋家宋琢見過世子殿下,這是我的三姐姐,宋岚。”
姜枝禾剛欲開口行禮,就聽面前的人說:“你都行過一次禮了,這麽快就忘了?”
姜枝禾垂眸,見她不說話,賀朝繼續說:“沒想起來?宋家小娘子記性不好啊。你方才還盯着我看,如今怎麽一直垂着頭?”
說的是浪蕩的話,姜枝禾紅了耳朵,宋長渡将她拉到身後啧了一聲:“賀歲聿,你別欺負我家妹妹。她性子溫軟又不善言語,你小心吓着她。”
許是少年初遇心動之人總會手足無措,做出的舉動也頻頻出錯,賀朝在心中暗罵自己幾句,瞧着早就躲到宋長渡身後的人深嘆口氣,摸摸鼻尖不自然的道:“唔……這性子和我家養的兔子沒什麽兩樣。”
姜枝禾安靜聽着,有宋長渡在,還用不着她搭話。
如此一耽誤便到了正午,太陽不知何時已經撥開稀薄雲霧,天空徹底放晴。
宋琢因着早起打扮沒吃早飯,現下已經饑腸辘辘,催促着宋長渡帶她去吃飯。
姜枝禾跟着宋長渡一行人離開踏春宴,馬車行了好一會才回到城中,馬車停在江南城中最大的酒樓——挽月樓。
“二哥哥,你發財了?”宋琢目瞪口呆的看着金黃的牌匾,扯着宋長渡的手不敢進去,“這裏面一頓飯能吃百兩銀子呢,你不會吃完之後沒錢付賬,将我和三姐姐抵了吧?”
“正有此意的,走吧。”宋長渡失笑,不由分說的拉着宋琢進門。
姜枝禾緊随其後,賀朝在她身側,二人并行,離得卻不近。
雖說未有婚配的男女同桌吃飯不妥,但江南民風開化,今日又是踏春宴,大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宋長渡點了菜,四人圍坐桌前竟一時無話。
還是宋琢先開了口,問:“二哥哥,我們搬去京城的宅子,也有我們現在的這個大嗎?”
“自是沒有的,只有江南的一半左右,不過二哥哥會好好賺錢,擴建府邸。”
“那你可要努力呀,我還有兩年多就要嫁人了,別等我嫁了人都住不到大房子裏。”宋琢趴在桌上似是有些累了,也對,她今日玩得太久。
“你個姑娘家,直言婚配像什麽樣子,日後不許再提。”
上了菜,不愧是江南最大的酒樓,光是賣相就是上上乘。
姜枝禾等三人都動了筷才開始吃飯,她食量小,吃得也慢。
在宋琢準備吃第三根雞腿時,她第一個還剩了大半。
“歲聿你收斂點,眼睛都要長在我家妹妹身上了。”
聽見宋長渡這話,姜枝禾才擡起頭對上賀朝的目光,愣了一瞬又低下頭,繼續和半根雞腿對抗。
“宋家的小娘子吃飯可真是……”賀朝似是找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詞,“與衆不同。”
怎麽個不同法?
不用等她問,說話的人就自行解釋:“與我母親喝藥的模樣一般無二。”
如臨大敵,難以下咽。
姜枝禾聽懂了,是在說她明明吃的珍馐,卻吃出了糟糠的模樣。
她淡淡開口:“讓殿下見笑了,我早些年傷了胃,如今吃得快些便會不适,故而只能慢慢吃。”
賀朝了然,擺手道:“無妨,待你去了京城,哥哥帶府醫給你瞧瞧。”
宋琢的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笑眯眯道:“世子今年多大啊?”
“去年剛及束發。”便是十六。
“若只論年歲那殿下确實可稱三姐姐為一聲妹妹,姐姐明年才及笄呢。”
若只論年歲,意思為,姜枝禾的身份擔不起世子殿下的一聲妹妹。
賀朝再次看向姜枝禾,這次是仔仔細細的瞧,看得姜枝禾有些不自然,偏開頭躲過他的視線。
聽他道:“我瞧着同琢妹妹差不多大,就是不似琢妹妹活潑。”
姜枝禾在心中嘆笑,若真她的單論年紀,這位世子須得叫她一聲姐姐。
她的身量可比宋琢高出許多,這個世子真會睜眼說瞎話。
又上了菜,打斷了這個話題。
姜枝禾吃了兩口就放下玉著,小口抿茶,靜坐着等他們吃飯回家。
約莫半個時辰他們才吃完,宋長渡讓她倆先回去。
坐回自己的馬車,車內無人,姜枝禾這才松口氣,眉眼間覆上一層冰霜,不再像方才那般乖順。
她輕輕捂上心口,面色如常的坐在那,眼中卻掉了滴淚,砸在衣衫間,不見蹤影。
——你兄長太忙了,我來替他幫皎皎斷鳶去晦。
——願君千萬歲,無歲不逢春。身長健,體永康,邪祟不近身,穢物不沾卿,日日常安康。
——姜家皎皎,好好長大。
姜枝禾緊捏衣袖,任腦海中的回憶肆虐,她又掉了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