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那日之後,殷蕪再沒去過臨淵宮,她怕太心急會起反作用。
小雪豹在地上玩球,它圓滾滾的身子蹭着殷蕪的腿,仰着頭撒嬌,殷蕪拿起球,扔遠了一些,那小雪豹便又去追球,如此幾次,它越發瘋了起來,直往殷蕪身上撲。
雖然年幼,但到底是猛獸,殷蕪被它撞了幾下,急忙安撫求饒。
正鬧着,茜霜端了托盤進來,說是儀典司又送來了一些候選男子畫像。
殷蕪想了想,拿起那些畫像細細看了起來。
三位長老家都有庶子在列,他們都希望通過聯姻控制殷蕪這個傀儡,那……便讓他們争起來吧。
她挑挑揀揀,抽出了一張畫像放在桌上。
百裏永。
畫像上的男子還算英俊,只是不知道真人如何,但殷蕪覺得她八成也見不到真人。
如今百裏息是神教大祭司,百裏崈又是三大長老之一,若她的夫君還是百裏家的人,這旻國就真是要姓百裏了,天樞和天玑都不會袖手旁觀。
茜霜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低聲問道:“聖女真的選他?”
殷蕪垂眼,“沒事的。”
聖女選定夫婿的消息很快傳開,百裏家得知是選了百裏永,很是高興,另外兩家便失意了。
孟家落選倒在預料之中,畢竟才出了孟奇的事,只是天玑長老所在的孫家不免有些失望。
邬池将消息禀報給百裏息時,他正在寫祈福祭文,知道人選後挑了挑眉,并未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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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寫完祭文,才對邬池道:“人選既然定下,儀典司便按規矩準備吧。”
按規矩準備需要小半年。
那日之後,百裏息終于得了清淨,只是偶爾夢見那雙含淚的杏眼,他念兩遍清心咒驅邪咒,相信漸漸也就好了。
這夜他泡過冷泉水,心情稍好,便想出去走一走,這宮中很大,卻沒住什麽人,大多數地方都荒着,正适合閑庭信步。
走過一處假山,忽聽見山後有個細細的聲音響起,山石縫隙還透出閃爍昏黃的光亮。
“求娘親庇護蟬蟬,保佑蟬蟬的郎君是個……是個好人,愛護蟬蟬,保護蟬蟬,別讓蟬蟬驚懼害怕。”少女的聲音裏都是希冀,仿佛這是她唯一能求的人了。
保佑百裏永是個好人?百裏家就沒有好人,怎麽偏偏就選了百裏永?
現在厲害了,不去臨淵宮求他了,來這裏求一個死了的人,真有用啊。
殷蕪的聲音停住,很快,假山後又傳出輕輕的啜泣聲,少女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住,再開口時,她的聲音綿軟沙啞,“娘……蟬蟬好害怕,蟬蟬每天都睡不着覺,蟬蟬還總做噩夢,怎麽辦呀……”
漸漸的,少女聲音低了下去,假山後面的火光也漸漸熄滅。
不多時,殷蕪手中提着個小籃子,扶着假山走了出來,她眼睛又紅又腫,走了兩步才發現百裏息,吓得手裏的籃子都掉在地上,人也定在當場。
“大……大祭司。”殷蕪垂着眼,白細的指尖微微顫了顫,彎腰将地上的籃子撿了起來,低聲解釋:“今日是我母親冥誕,我來燒些紙錢。”
說完,她也不等百裏息說話,便垂着頭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她沒穿披風,顯得身影越發纖細,孤身走在這黑夜裏,像是一株随風飄搖的小仙草。
百裏息眯了眯眼。
前世殷蕪也曾在這裏碰到百裏息,那時兩人雖然有幾分熟悉,但她尚未生出要勾引他的心思,兩人也說什麽話。
她想讓神教灰飛煙滅,最大的阻礙是百裏息,最大的助力也是百裏息。
可他若知道自己所圖,還會幫她嗎?八成是不會,前世他雖庇護過殷蕪幾次,卻必不肯為了她覆滅神教。
神教創立已有百年,最初由殷氏建立,百裏家只是殷氏的仆從,可随着百裏家野心漸大,權利漸長,反而将殷氏變成了傀儡。
*
今年開春遲,雨水一直降不下來,初一這日便要舉辦一場祭典祈雨。
祈雨之前,殷蕪要齋戒沐浴,吃素十日,抄寫疏文,自然不能出門,也見不到百裏息。
祭典那日一早,殷蕪着盛裝華服,頭戴金冠,細細描畫了眉眼,上了口脂。
殷氏女子皆貌美驚人,鏡中的少女雪膚花容,只是眼中略帶輕愁,她扶着茜霜的手出門,上了轎辇,金絲紅紗放下,遮住了她的嬌影。
轎辇很快到了宮門,透過紅紗,殷蕪看見了百裏息。
他騎馬立在宮門外,身形高大挺秀,俊美無俦的臉上冷傲孤清,像是寂靜孤嶺上的一輪月,他見轎辇行來,便打馬走在前面。
殷蕪垂下眼,心中不免又生出些退意——大祭司這樣的人,她能得到他的心嗎?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雖還是少女的身體,但該飽滿的地方很飽滿,該纖細的地方也很纖細,還行,于是略有了一點信心。
她又擡頭看看前方的百裏息,覺得他渾身都冒着仙氣兒,那點信心瞬間就又消失了。
城中百姓知道今日祈雨,早早在路邊等候,只為一觀聖女姿容。
雖隔着一層紅紗,卻隐約能見聖女身姿窈窕,端莊聖潔,他們将手中的花抛向轎辇,跪地參拜,仿佛這樣就能得到神明庇護,心想事成。
他們以為聖女是神明化身,卻不知聖女只是統禦萬民的幌子,她自己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很快來到祭臺,殷蕪扶着茜霜的手下辇,一步一步走上祭臺,目不斜視,不看百裏息一眼。
只是兩人站得近,殷蕪能聞到淡淡的青竹冷香。
面前擺放着方形祭爐,百裏息先是念了祭文,然後從殷蕪手中接過所寫疏文,點燃扔進了祭爐內。
說來也巧,疏文燃盡的瞬間,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布滿烏雲,接着又是打雷閃電,竟是要下雨的樣子。
這簡直就是神跡,祭臺之下的百姓高呼跪拜起來。
“神教永存,聖女千秋!”
“神教永存,聖女千秋!”
呼聲如山,呼聲如海。
大旻百姓皆信奉神教,她真的……能推翻這個虛僞龌龊的神教嗎?
*
殷蕪被送進祭壇旁邊的小殿內避雨。
很快,大雨降下,激起地上的塵土,殷蕪能聽見殿外百姓的歡呼聲。
她漸漸沉寂下來,人在桌邊坐下,忽生出孤勇決絕之心。
不管她最後能否成功,她都要試一試,哪怕粉身碎骨。
門從外面打開,帶進風雨的濕潤氣息,百裏息走進殿內,他一身白袍,白色的靴上不染纖塵,玉帶束在腰上,龍章鳳姿。
殷蕪微微垂着眼,喚了一聲“大祭司”。
百裏息緩步走到窗前站定,風将他的衣袍吹得微微顫動。
茜霜出去端茶,殿內便只剩兩人。
靜默。
殷蕪嗓子有些癢,咳嗽了兩聲,努力壓了壓。
外面的雨沒有變小的意思,殷蕪又等了一會兒,覺得有些難熬,于是開口道:“這雨下得真是及時。”
她本沒覺得百裏息會回應,卻聽他冷冷的聲音道:“是聖女誠心齋戒,誠心感動神明。”
淨胡扯,她才沒有什麽誠心,那疏文也是胡亂描畫的,不過她倒有些好奇,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大祭司,若今日沒有下雨怎麽辦?”
“風雨雷電皆有時,算準便好。”他看着窗外風雨,神色冷漠。
瞧!跟本不是她的誠心感動神明,是他算準了今日會降雨。
這世上根本沒有神明。
殷蕪不再開口,也不再看百裏息,兩人未再開言。
外面的雨終于漸漸停了,百裏息離開了小。
“請聖女移駕,屬下送聖女回宮。”
殷蕪一驚擡頭,看見宦淩站在門內,他臉上帶着淡淡的笑,讓她背脊瞬間生了一層涼汗。
她定神伸手搭在宦淩小臂上,輕輕道了一聲“辛苦宦淩護法”。
宦淩扶着她上了轎辇,随後自己騎馬跟随在旁,他聲線偏低沉:“上次聖女遇刺,我才知狄昴竟然是黎族的細作,是屬下不查,險些害了聖女,還請聖女恕罪。”
殷蕪臉上流露出幾分無措,幾分關心,“不是……不是護法的錯,護法還受了鞭笞之刑,不知傷口還疼不疼?”
宦淩笑着搖搖頭,他看向殷蕪的目光帶了一抹貪,忍不住用舌頂了頂牙膛,還要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
百裏永在花樓裏與人争風吃醋,腿被打折了,據說傷得還很厲害,即便休養好也瘸了。
邬池來告訴殷蕪的時候,她并不驚訝。
“百裏永留下了殘疾,已經不能陪伴聖女,過兩日屬下會再送來畫像名冊,還請聖女再次擇選。”邬池道。
他離開靈鶴宮,便去了臨淵宮,見百裏息坐在書案前,行禮道:“屬下已将事情告訴聖女,這幾日便會将人選重新送過去。”
殿內靜默片刻,百裏息放下筆,“這次百裏家子弟不可入選。”
為了給聖女選夫婿,這些日子三大長老沒少活動,他代掌儀典司之事,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邬池頓了頓,道:“若天權長老……”
天權長老百裏崈是大祭司的父親,邬池一個小小副掌司哪敢得罪,卻聽百裏息道:“告訴他是我的意思。”
聽了這話,邬池不再多言,低頭應下。
幾日之後,百裏崈入宮來見百裏息。
“百裏永被打殘,分明是被人陷害,還請大祭司做主,為他申冤。”
百裏崈坐在輪椅上,眉間隐見戾氣。
書案後的男子臉上無喜無悲,甚至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天權長老想我怎樣為他做主?”
百裏永被打殘,做得很幹淨,雖然能猜測出是孟家或孫家,但到底沒有實質性的證據,百裏崈提出此事也不是為了給他報仇,只想讓百裏息對百裏家多些憐顧。
他頓了頓,語氣也緩和下來:“大祭司即便不能為他做主,為何又不讓家中其他子弟入選?”
“百裏家靠殷氏的血壓制瘋病,若殷氏和百裏氏的孩子生了下來,豈不是自啖其親?”
“這怎麽算……”百裏崈皺眉,只覺百裏息太過咄咄逼人,心中不免惱火,“你身體裏也流着百裏家的血,你成親後也需要吃丹藥壓制瘋病,即便你厭惡自己的血脈,也改變不了現實,百裏家才是你該維護的。”
“本座的事不勞天權長老費心。”他的血脈肮髒無比,若是可以,他想将這身髒血流盡。
百裏崈不是他的父親,若算來,應該是他的大伯。
當年百裏崈親弟酒後亂|性,強|奸了百裏崈的妻子吳氏,一夕有孕,生下了百裏息,之後吳氏便被囚禁起來,等風頭過了,百裏崈還是忍受不了這污點,借着瘋病的遮掩親手殺了吳氏。
事後只說吳氏失足落水死了,風光大葬,當時百裏息已五歲,吳氏就死在他的面前,之後他便得了失語症,被囚禁在無人的院子裏,後來前任大祭司馮南音發現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适合學蔔卦,才将百裏息帶走收為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