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蘇葉以前沒有聽過他講這些事情。

他也幾乎從不在她面前表露心事，但是關于他的事情，她是聽紅蘿說起過的。

匡玉和羲上曾經是善見城戰力最高的神，那時極晝之地日月同輝，兩位主神戰力不分上下。只可惜，羲上主張仁善和平，從不以武力解決問題，而匡玉卻主張以戰止戰，以殺止殺。

萬年前永夜之地因領土問題屢屢進軍善見城時，羲上主張和談，而匡玉毫不妥協，兩位平時便政見不一的主神開始産生有史以來最大的分歧。

羲上以為戰争必然會令六界生靈塗炭，于是嚴厲反對善見城出兵。

匡玉則以為毫無原則的讓步只會令敵人得寸進尺。

日與月終究不能同時存在于天上。

匡玉率領其部族獨自下界殺入戰場，剛開始頻傳捷報，戰績尚佳，後來随着永夜之地不斷到來的增援，他們漸漸感到吃力。

但善見城始終未曾增援匡玉，羲上曾傳書信給他——絕不派兵增援，令他撤兵。

羲上本是好意，希望他能知難而退。

然而，匡玉那時已入窮巷，退無可退——他在力竭之下被永夜之地的主人重傷，且被黑暗烙印，無法再返回極晝之地。

紅蘿講到這裏的時候，一度十分難過，蘇葉自然沒有再問下去，她也覺得匡玉明明是為了自己的族群舍生忘死，最後居然還是被自己人抛棄的這樁往事，乃是一件相當可憐的事情。

至于後面的故事，她大概也可以猜得到——無非是匡玉叛出善見城，在永夜和極晝之外自立為君。只是叛出善見城的代價，卻是令他們永遠堕入黑暗，往後餘生只能以鮮血為食，再難觸到陽光。

後來，因為那無數個日夜積攢的恨，匡玉向那些抛棄他的人複仇了。

他找到一個完美的契機挑唆極晝永夜重燃戰火。

數千年前永夜之地的主人請求他聯盟時，匡玉同意了，并帶領不死國的族群血洗了善見城。

蘇葉在醉酒的夢中夢到那些鮮紅血腥的畫面時，身臨其境般的出了一身冷汗，最後，她從他膝上醒來。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但是，她一定睡了很久。

簾幕外是日頭正盛的中午，他正阖上眼休息，少女定定的凝視着那雙豔麗絕色的眉眼——他的歲月太長，已經經歷了太多事情，這樣一個從屍山骨海中走出來的人所做出來的決定，根本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改的。

她不能寄希望于他會對她心慈手軟。

但是現在，她對他又有了特殊的感覺——是同情他嗎也不是。

還是心疼

她只是想，如果善見城裏哪怕有一位神将他放在心上，他也不至于在戰場上那麽絕望無助，以至于變成如今這樣神不神鬼不鬼的樣子。以他的脾氣，怎麽會咽的下這口氣

他應該也很失望吧。

但凡有誰将他放在心上，他更不會在天闕下煎熬三千年。

但是這份失望，以他倨傲的性子和滿身戾氣，卻只能以殺戮來掩蓋。

想到這裏，少女忍不住将目光再度落回到他平和寧靜的眉眼上，不由自主的伸出指尖在空中描畫他的輪廓——還是睡着了好，起碼戾氣要少一些，看上去也更柔和一些。

為什麽非要打打殺殺，既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別人

不過，她知道這些他是不會聽的。

畢竟相處了那麽久，她太清楚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如果我能在那個時候出生，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她大言不慚的說完這一句，雙手托腮側眸凝視他長長的眼睫，輕聲嘆息，有些同情他， “一定不會讓你變成今天這樣。”

然而，在她目不轉睛的凝視下，那雙眼睛卻幽幽睜開了，帶着漫不經心的微末笑意道: “救我”頓了頓，揶揄的輕嗤道: “我記得，昨夜你連那些欺負你的人間修道者都鬥不過，該怎麽救我”

萬萬沒想到他早就醒了，少女臉紅的坐直了身體，磕磕絆絆的嘴硬道: “如果我那個時候就出生的話，我至少可以勸我爹爹不讓他為難你……”

匡玉卻似乎并不想談及以前的事情，只是神情懶散的支着腦袋道: “你從前先天不足，所以很多東西我教不了你。如今，也該讓你學學東西了。”

蘇葉看出來，他是嫌她閑得發慌。不過她也不敢同他犟嘴，只能略微不服氣的乖順點頭。

匡玉掌心朝上，白光忽然在他掌中聚集，片刻後，一個狀如蓮花，又似寶塔般的紫晶法器便浮在他掌中， “這是寶華蓮重塔，可開七重幻境，等你的靈力再高一些，我就教你怎麽用它。”

蘇葉睜大了眼睛。

沒記錯的話，那是善見城最厲害的神器之一。

塔的主人神力若高到可開七重幻境的時候，便可以令世間萬物都墜入塔中幻境，而塔的主人便是幻境中的至高主宰，甚至能為墜入幻象的人自由編織夢境，即便是一念改換日月也沒什麽不可能。

不過一般來說，擁有着可開七重幻境的神力時，在現實世界中也差不多能成為主宰了，犯不着去在幻境裏當主宰。

可惜，就連匡玉這樣戰力極高的神也不過只能開到五重幻境。這個程度，已經可以令凡世芸芸衆生甚至是大部分的神靈墜入其中，但卻無法令羲上和羌無這種級別的神明墜入幻境。

所以，即便幻境中發生的一切生死傷亡都會投射到現實中來，但這個神器對于匡玉而言，仍舊只能算個雞肋的小玩具。

但是對于蘇葉來說，用它來對付人間的修道者，或是遇到危險時自己躲入幻境，都是能在關鍵時刻救命的。

少女看了眼寶氣升騰的法器，說不心動是假的，不由好奇問， “那以我現在的靈力程度，能将它開到幾重呢”

這句話似乎莫名戳到他笑點，匡玉優雅的收起寶器，抿唇一笑道: “鐘靈覺得呢”

“一重”

“你這麽有自知之明，父君實在很欣慰。”

少女被嘲笑的臉一紅，有些氣惱的原地坐下，安安分分的開始修煉起靈力來。

入夜，赤紅色的月光絲綢般流淌在窗戶上，閉眼用功的蘇葉感覺繞雲車在快速的下墜。

這麽快就到長生海了

她睜開眼睛撩起幕簾往外看了一眼，下面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原，再往北一點點，便是一片仙霧缭繞的神秘大海。

果然到了，她第一次醉酒竟然醉了一天一夜。

可是，為什麽會來到這草原上的神秘郡城裏不應該是直奔長生海深處的戲樂城嗎

正在猶疑，繞雲車已經下界。

城裏的街巷很安靜，照理神節剛過，街上不可能一個人都沒有，更不會連客棧都早早打烊。

正覺得奇怪，驀地，從長街轉角的地方冒出來一個跌跌撞撞的醉鬼，他似乎是不小心醉酒誤了回家的時辰，此刻正慌不擇路的沒命往前跑。

蘇葉攔住他， “這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醉鬼被吓得一個激靈，道: “還不跑拽我做什麽，再不走就等着被那四個僵屍一樣的東西分屍吧。”

蘇葉還想再問什麽，卻聽見匡玉輕哦了一聲，然後盈盈一笑， “你說的，是他們嗎”

他優雅的屈指，然後在唇邊吹了一個極響亮的呼哨，哨音未落，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已經電光火石般落下來了四個包裹嚴實，肢體堅硬如死屍般的黑袍人。

醉鬼哇的一聲哭出來，連滾帶爬的叫了一聲， “有鬼啊!”

蘇葉也身子僵了一下，她身上有神族的血統，而這四位不死國的護國大宗師對神族敵意最重，她每次看到，都能感受到他們黑洞洞的眼中湧出的森寒殺氣。

“永夜之地那幾位魔神呢”匡玉淡淡問。

“他們從戲樂城剛過來，但主君降臨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返回永夜之地了。”

“壇虛鏡呢”他再問。

但是蘇葉卻聽的手涼腳涼，他問這話的意思，是早就知道永夜之地的魔神們會來

“據衾水龍君答複，幾年前壇虛鏡确實是在長生海的戲樂城，不過後來，因為某些緣故，這面鏡子遺失了，現在下落不明。”

蘇葉正松口氣，覺得這下不必太過憂心，便又聽見那死屍一般的護國宗師緩緩開口， “魔神裏其中一位有追蹤神器的天賦，我們跟過來時，發現他們曾想要降臨這座城，大概這裏會有些關于壇虛鏡的線索。”頓了頓， “可惜我們的蹤跡被發現了，他們如今已齊齊折返。”

“無妨。”匡玉回過頭來，卻不經意瞥見少女的臉色，溫柔笑道: “怎麽了，臉色這樣差”

蘇葉擡頭定定望着他， “父君，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麽”

“知道我那天沒睡着，知道我聽到了你說的話，知道我去給我哥哥報信，也知道他派出去了九位魔神來取壇虛鏡……”

匡玉不置可否的抿唇，彎起好看的眉眼輕聲道: “知道，所以你是希望父君罰你嗎”

她只看他神情就知道，在他眼裏，這分明只是小孩子玩鬧的把戲而已，根本不值得放在眼裏。

蘇葉無話可說，低頭咬緊下唇， “鐘靈知道錯了。”

她還是過于高看自己，也過于小看他了。

“你與他們有斬不斷的親情血緣，擔心他們無可厚非，你去報信我也不會說什麽。”匡玉揉了揉她的頭發，唇角笑意更濃，貼着她耳邊柔聲道: “但是，父君可就不一定會配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