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

第15章

第十三章

宮殿裏的光影暗了下來，溫柔流淌着的橘黃色燭光仿佛在一瞬間被黑暗質地的東西慢慢吞噬，最終，凝成了黑暗中的一個個黯淡光點。

除了那些光點，宮殿裏一切富麗堂皇的瓷器與陳設皆隐匿于黑暗中瞧不見了。

年輕的太子顯然繼承了父親的永夜天賦——匡玉在黑暗中端詳着這些變化，笑了，“讓你走不甘心是麽？就這麽想送死？”

青年貴族的異色瞳眸裏殺氣翻滾，一掌壓向天空，天地間的雨滴轉瞬聚攏，帶着足以侵蝕一切的黑暗之力在其揮袖間化為巨劍朝着匡玉斬去——沿途窗棂及七寶燈樹瞬間便被分割得七零八落。

爐火純青的殺招，完全與他的年齡不符。

“不錯，”水劍的威力居然能迫使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來抵擋，匡玉頗為意外的挑眉，“太子殿下這區區數年的修煉，靈力程度倒比我想象中要高出不少……”

青年男子不語，冷厲的劍鋒裹挾着沖天的怨憤直逼王座。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遺憾的低語甫一落下，水劍已在空中無聲凍結，仿佛遭遇難以突破的巨大阻力般停滞不前。

以王座為中心，雪花狀的細細冰屑開始以可怕的速度向四面八方蔓延，像巨大的冰蜘蛛正在張開毛骨悚然的觸角——殿中央的青年瞬間陷入密網般退無可退的困境裏。

空中凍結的巨大水劍也轟隆一聲砸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匡玉輕擡手掌，從地下直沖而上無數尖銳如獠牙般的冰錐，它們鑽出地板，攀爬的越來越高，幾乎是瞬間便穿刺進青年的胸膛。

青年驀地噴出一口血，然而，那些冰錐見血之後反而愈加暴漲，幾乎要将琉璃瓦的樓頂洞穿——青年被帶到半空中，胸膛的血沿着那些冰錐泉水般流淌到地上。

電光火石間，場中一直安靜隐忍着的紅衣少女忽然蝴蝶般飄進看不見的黑暗中心，血紅的美麗瞳孔微微發亮，不顧左肩被穿透的劇痛，一掌擊向地面，震碎破出地表的長長冰棱。

貼着地板的掌心再一次被新破土的冰錐穿透時，它們停止了暴動和野蠻生長。

青年貴族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借着黑暗的掩護，他表情奇異地深深望了她一眼，接着便影子般消散了。

少女松了口氣，從地上掙紮着爬起來，濃夜一般的黑暗逐漸消散，她已經能看得清四周了——滿目瘡痍的宮殿裏，冰雪消去，匡玉仍舊波瀾不驚的從容端坐在高座上，甚至一根頭發絲都沒亂，他凝視着她的雙眼，淡淡道：“鐘靈，我剛剛沒讓你出手。”

“我聽你話的前提，”少女抿了抿唇，低垂着眼簾忍下心頭的恨，“是你不能傷害我的家人。”

“他若不出手，我會讓他安然無恙的離開，”匡玉冷冷微笑，眼底閃過嘲弄，“已經很顧及你的感受了，不是嗎？”

少女聽出他言下之意——不要不識好歹。

她順忍的低下頭，忽然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般的眩暈，接着便摔倒在地，渾身麻痹再也動不了——刺穿她左肩和手掌的，竟然是黃泉水凝成的冰刃，強大的陰怨之氣順着傷處沁入五內，她血紅色的瞳仁漸漸轉為黯淡的紅棕色。

意識模糊的最後幾秒，她聽見他的腳步從高座處落于耳邊，語調裏有寡情冷淡的笑，“難受嗎？”好似懲罰一般，他寒涼的指尖輕輕撫過她臉頰，溫柔訓誡道：“這就是不聽話的後果。”

她不甚在意的閉上眼睛——原來屍魃即使無法死亡，但該領略到的痛楚，還是一樣都不會少。

……

夜色籠罩的漆黑冷宮裏，姜衡躲在一扇已經結滿蛛網的屏風後面，不時搓着平日裏養尊處優的柔嫩小手，頭往外頻頻探去。

今夜下了雨，而她只穿了白羅質地的單薄寝衣，身上珠釵翠環皆已卸下，甚至連鞋子都沒穿就被那個英俊的神族青年帶到這裏來了。

他說要出去看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正打着噴嚏想着這些，驀地，冷宮的門被大力推開，夜風呼嘯而入，接着一個人影虛浮一晃，倒在了地上。

夜太濃，姜衡廢了好一番功夫才辨認出來，地上這個渾身是血的人，就是方才那個說要出去看看的神仙哥哥。

“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神仙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她秀眉一擰，望着宮闕深處，聲音都不自覺弱了三分，慌張道：“該不會？”

費力的将他拖進來，受傷的年輕貴族半靠在床邊，頭已經斜斜歪下去。姜衡見他一副毫無意識、氣息奄奄的慘白模樣，慌極了，磕磕巴巴的顫聲道：“你不要吓我啊……你好歹告訴我該怎麽救你吧……這……”

然而盡管她喊的如何情真意切，對方依舊毫無反應。

她不由将指尖搭在他脈搏上，輕觸到他腕間的那一剎那，她被那樣陰寒森冷的溫度吓了一跳，甚至打了個寒噤。

怎麽辦？

凡世的醫官必然是醫不了神仙的。

姜衡一邊替他搓着手，一邊着急忙慌的冥思苦想，忽然她雙眼一亮——對了！還有國師啊！

幸而國師如今暫居在宮內，否則這個時辰宮門緊鎖，她可真要求助無門了。

大雨還未停，姜衡朝門外的雨幕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地随手在冷宮裏拿了個落滿灰的餐盤頂上頭頂，接着便赤着腳沖進了雨裏。

漆黑的冷宮再度恢複死一般的靜谧。

很快，檐下細雨飄飛的昏暗燈火下，一道颀長的影子順着冷宮臺階悄無聲息的貼着地面游移至宮門外，片刻後，化為一道身長如玉的俊秀人影，緩緩入了冷宮。

來人只微微拂袖，一道藍光輕掠過去，沉沉昏睡的年輕貴族便已然醒轉。

“一切都順利嗎？”來人問。

年輕貴族慢悠悠起身，輕輕抹掉唇角的血，低聲道：“順利。”

“那就好。”影子化作的人影遞給他一瓶療傷的丹藥，不動聲色道：“過了今夜，想必他就不會再懷疑這位公主的轉世身份了。”

“嗯。”

“我說過要你忍，為什麽還這麽沖動？”

年輕貴族接過藥，卻有些心不在焉，“既然已經誘使匡玉來到這人間了，父神是否可以提前返回神界……”

“你想說什麽？”

“我不是很确定，但——”年輕貴族盯着宮闕深處的黑夜，眼神幽深道：“我懷疑我已經找到她了。”

顯然知道他說的是誰，來人語調收緊，像緊繃的弦即将斷裂，“她在哪？”

“在匡玉身邊。”他目不斜視的看着窗外，淡金色的瞳仁裏流轉着奇異的光，“我需要再找機會确認一次。”

“我幫你。”

“好。”年輕貴族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麽，“那位姜衡公主呢？”

來人已重新化作一抹漆黑的影子飄了出去，輕描淡寫道：“她去找國師了。”

羌黎微微皺眉，随即也掩去身形消失在雨幕裏。

皇宮濕滑冰冷的青石磚上，寒氣直逼腳底——冷宮地處偏遠，姜衡跑了很久才看到了巡夜的侍衛，彼時她披頭散發，活脫脫一個女鬼。

“你們站住……”她有氣無力的朝前方巡夜的侍衛喊了一聲。

“何人在此？！”聽到動靜，侍衛們紛紛回頭舉劍。

“放肆！”見侍衛朝她舉劍，姜衡飽含怒氣的斥了一聲，随即搓了搓冰冷泛白的手，高位者的壓迫瞬間從周身蔓延出來，“分辨不出相貌也便罷了，連本公主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嗎？”

“這……是、是姜衡公主。”

“公主恕罪。”侍衛們烏泱泱跪了一片。

姜衡并不打算追究，她躲入涼亭檐下，吩咐：“傳喚國師過來，務必要快。”

“是。”

夏末的雨，已經染上了秋夜的寒涼，姜衡坐在石凳上，懷裏揣着婢女送來的湯婆子，仍舊止不住的哆嗦，但是回宮室裏換衣服卻是趕不及的。

幸而國師很快便到。

“公主深夜傳喚，應是要事。”國師優雅施禮，“不知微臣能為公主做些什麽？”

“你跟我來便是，其餘人留下。”姜衡吩咐完，披上侍女送來的白狐鬥篷，撐起傘提起燈便徑直往最荒僻的方向走去。

國師微微皺眉，那是冷宮的方向，去那裏做什麽？

然而公主的意願非他所能揣測，國師在原地略一沉吟，還是跟着她一路過去了。

姜衡腳步急切，然而到了目的地後她便傻了眼。

熟悉的冷宮陳設并無變動，甚至連門上陳舊的鎖都是完好的。

姜衡的臉上是一副見鬼的表情，“怎麽會？剛剛明明……”

“明明如何？”

姜衡搖頭，“沒什麽……有勞國師了。”

“公主殿下，微臣有必要提醒一句，”身後的國師毫無人情味的開了口，“明日要去觐見神君，殿下還是盡快回宮沐浴，以免感染風寒。”

姜衡的臉在雨中變得霎白，“為什麽四哥哥會把這樣的“神”請進宮，難道，他不知道這樣會給大兖王朝帶來災難嗎？”

國師望着她，表情深不可測，“陛下即将在堂庭山舉行封禪大典，若神明肯降下神跡承認他是人間的君主，那麽，無論鎮國法器金剛杵是否安在，天下都會承認他的不是麽？”

她聽出他語調中的嘲弄。

這位大兖王朝的王君，君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寶座自然是坐不安穩的。

但憑借她對兄長處事風格的了解，他倒不至于為了名正言順的繼位做出如此荒謬之事。多半，他也只是被迫做的交易罷了。

想到自己便是其中之一的獻祭品，姜衡便感覺有些頭重腳輕，她默不作聲的往寝宮的方向走——他說會保護她，可是現在，他也受傷了不是麽？

自己還能依靠誰呢？

想着想着，她便感覺腦袋越來越重，尚且還沒走出這一片冷宮，便歪倒在濕滑的青石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