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胡老默聲等着秦巧,察覺到院中阮氏在盯着自己,擡頭剔去一眼,正好将此婦驚訝兼具懷疑的眼神收入眼底。
背在身後的手緊了緊,他悶聲咳嗽幾聲,等秦巧遞來斧子時,開口:“方才那群人,是你打發走的?”
秦巧雖不知他為何而問,但也老實點頭。
家中沒有鐵用具,終究是不方便的,她看胡老既然搭話,便厚着臉皮道:“這斧子,您有急用嗎?若是不急用,是否可以再借我一日?”
她急忙解釋道:“家中沒有粗柴,我想着上山打一捆來,不能白用您家的斧子,厚實的一紮捆同樣給您家送一份,算作晚輩的心意。”
胡老本就不是真心上門要斧子的。
他點點頭,明明自己沒多大力氣,平日裏都要花錢買村裏壯實小夥子的柴,眼下有了白給的,卻非要陰陽怪氣道:“砍完柴,就趕快還回來。別想白占我老頭的便宜。”
“哎,晚輩記下了,多謝您。”
秦巧高興地點頭,看他轉身回屋子,那只黑貓又盤在之前的屋檐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心說:這貓倒是靈性,瞧着跟個護衛似的。
阮氏聽了前後,知道秦巧今日定是要去後山的。
她又想起蔡爺走前的那一眼,心知今日姓蔡的沒得手,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于是,她瞅瞅一如往常安靜的東屋子,心裏一狠,跟着秦巧進了竈房。
晨間的幾番鬧場,秦巧沒想到阮氏竟然還給自己留了飯。
她看阮氏跟進來,輕聲到一句‘勞煩嫂子了。’
阮氏同她坐在方桌跟前,看她面上淡淡,斟酌一番,“二娘,誰還沒個不經人說的往事呢。你回來前,這家裏烏煙瘴氣,我若是扯起來,難免叫你覺得我故作悲慘,心生厭煩。今兒的事情,你經歷了,我也便好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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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慎之又慎:“二娘,那姓蔡的,不是好東西。今日你給銀子能擋得住一回,下一次上門,你又該如何?難不成還是給銀子嗎?”
秦巧搖了搖頭:“不給。我身上沒銀子了,那五兩銀子是最後的存餘。今日說的明白,他若是再賒賬,我便不管了。”
“不管?你戶契不在村子裏,難不成這身血骨不姓秦?”
阮氏這般說,看秦巧果然頓住,便知道自己說中了,“便是你無所謂,那你哥哥呢?蔡爺不僅做煙膏生意,也倒賣人,你哥雖是個腦子憨的,但到底是個壯實的男人,讓他拉了去給富戶人家充作兵役,也能賣個好價錢。”
她這一番話,九分真十分動容,“你道我吃這許多苦,都要保住你哥,是為何?有了豐收在,我不是寡婦,就還是良家婦,你爹不敢明目張膽地發賣了我。”
“二娘,你別想着爹能改好,爹改不好的!”
當年婆母死了,公爹倒是幡然頓悟,那時的抱頭痛哭是真,跪地在墳前忏悔也是真。可之後舊态複生,為一角銀子暴打自己的,才是人性。
秦巧好半晌沒說話。
她只是吃着一碗涼透的粥,聽阮氏字字泣血。
臨了,擡頭平淡道:“沒事,我相信爹為了我這個閨女改的,若是改不了,我就幫他改。”
阮氏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內心剛生起的一點小火苗,噗地一聲,滅了。
她便知道,這個小姑子指望不上了。
她只等秦巧拉着秦豐收一道出門上山,如常清洗了鍋竈,拴上大門,面向南屋子。
方才出門前,她看到秦巧換了一身方便做粗活的青色麻衣。
做粗活的麻衣,為了方便手腳動作,沒有大敞口,袖口很緊,要緊的銀錢袋子沒處放。
她手裏拿着一把長條竹刷,防備秦巧突然進門,自己也好解釋是在清掃屋中。
她直奔竹床,最先翻撿的便是那個灰白色的包裹。
還特意留心包裹系帶如何複原,除了些衣衫,再無其他。
阮氏眼睛圍着這屋子打轉。
而後一個下蹲,看向床底,只有一雙更換的布鞋子,并不華麗,也是尋常百姓穿的樣式,但是很幹淨,外皮一層是白皙布,繡着幾朵小黃花,頭朝外整齊地擺着。
她沒伸手碰,往鞋子後邊的空處瞧,只是空地,她不甘心,擡起竹床,确定沒有過挖洞的痕跡。
搜過床褥,空無一物。
牆角縫隙,還是沒有。
連新作的竹栓架子上的空縫隙,也沒有。
這屋子就巴掌大,還能藏到哪裏呢?
阮氏苦思冥想,總覺得辰光過得快,秦巧他們說不準就要回來了,不由急得生汗。
莫不是方才搜得不夠細致?
阮氏又将方才搜尋過的地方一寸寸地摸過,依舊沒有結果,沮喪地蹲在地上發愁。
怎麽會沒有呢?
她眼神不期然對上了床底的這雙鞋子。
其實她也曾有這種秀氣的鞋子,不過那都是幾年前了。
那時婆母還在,家底子厚實,過年的時候扯了一整匹好布,做了衣衫剩下的碎布頭,正好縫在鞋面上。
她頭一年回娘家的時候穿上,招了嫂子好大的酸口呢。
那時她面上有光,過的才叫日子。
也不知怎麽的,心裏突然湧起一種沖動,于是伸手将鞋拿了過來。
便是不屬于自己,趁着沒人,偷偷穿一下還不行嘛。
可這一動,便察覺出分量不對了。
心下一動,兩邊鞋子掏掏,從左邊的那只布頭裏摸出一小只荷包。
打開一看,零零碎碎的,是散銀子。
阮氏掂量,“有個三兩左右呢。”
還說自己沒錢了,藏的倒是巧心思。若非自己私心要試穿一下,保不準就被糊弄過去了。
她心裏有了譜,原樣放回去,鞋子也沒心思再穿,又擺回去。
而後腳步輕快地從南屋出來,先是回自己屋子,深綠色的頭巾紮好發髻,籃子一挎,出門去了。
後
的秦巧用一根繩子将自己和哥哥綁在一處,一同走了半柱香,最後擇了一處合适的地方停下。
她左右看看,這一片正好有七八棵兩人多高的樹木,粗細有成年男子胳膊一般,她還料理得來。
“哥哥,你先在這一處等着,玩草蝈蝈,我去砍些柴火。”
她從歸家之後,最先發現家中沒有劈好剁整齊地柴火堆。
在大同府,看一戶人家日子過的好不好,先看院中煙火穩不穩。
阮氏小寸丁一個,雞仔一般的力氣,秦禾生又不管家裏人死活,自然不會出門砍柴。
所以,家中引火做飯都是用些撿來的零碎樹枝。
她力氣大,也不是頭一回做砍柴的事情。
第一顆樹砍起來時還有些費力,再後來斧頭使喚起來知道怎麽用巧勁,砍起來飛快。
不一會兒的功夫腳邊已經倒了三棵樹。
每一次砍到最後,她都是用腳瞪踹,哐當一落地,不遠處的秦豐收就歡呼一陣。
秦巧一邊收拾着繁多的樹枝,一邊和哥哥說話:“哥哥,餓不餓?”
秦豐收摸摸肚子,搗鼓般點頭:“餓了。”
“想吃什麽?”
“肉。”
南地山林群生,野地的肉畜很多。
光是上山這一段路,秦巧已經撞見兩只兔子了。
奈何她有力氣,卻不知道如何捕獵,最後也只是挖了一個半人深的坑,坑底放些野外的漿果,碰碰運氣。
兩捆柴劈砍下來,秦巧也覺得走前下肚的粥消化光了。
這時候倒是有些懷念大同府的餅食了,随時能往懷裏揣一個,餓了還能當幹糧。
回去,得問問阮氏會不會做麥粉。
若是會做,便買些粗面回來吧。
雖然不能滿足哥哥吃肉的願望,秦巧卻将自己小時候吃過的一種甜味摘了不少。
“哥哥,你還記得拐棗嗎?”
秦禾生只要是妹妹說的,都點頭,給什麽收什麽。
秦巧将手上的拐棗摘了包種子的頭,只吃果序軸,嘗了幾個,有澀有甜,大約還有些是沒熟透的。
“有些人以為拐棗是吃上面的圓頂,其實應該吃這個七拐八拐的根。”
大約是吃到了一個發澀的,秦豐收皺了皺臉,只往地上吐。
她無奈笑笑了,之後便是自己嘗過發甜才又遞給哥哥。
兄妹兩個一人背上一捆柴,邊走邊嚼着甜味道,回到村子的時候方是夕陽西下。
秦巧回來這許久,還沒怎麽在村子裏露面過。
眼下拉着秦豐收打村子裏過,正趕上從地裏回家的村裏人,頓時變成了人群議論的焦點。
她也不發怯,引着哥哥走着,遇上婦人開口搭話,笑着同人家說說。
‘嬸子您是哪家的’、‘我記得小時候還去過您家,三妮呢,哦,已經嫁人了’、‘我沒嫁過人,就在主家當下人來着’......
到底是一個村裏的
一路走下來,同好幾嬸子認了熟臉,還回憶起了很多小時候的玩伴。
村裏人對她的印象也好。
打聽了她過往的經歷,好些心善的嬸子連聲說作孽,提起秦巧去世的娘來,便道一聲可憐。
有幾個熱情的,知曉她還沒有成親,還主動說要幫着說和好後生。
秦巧雖是刻意結交,但能被這麽多善意的溫暖容納,面上笑容一直沒下去過。
其實她并不知道,村裏人對于秦家人的情緒是很複雜的。
按理說一個村子本該守望相助。
秦禾生原先也是個老實的莊稼漢子,同村裏好幾輩都是老交情,可一朝性情大變,沾染了不該碰的東西後,為了那一口煙膏,借錢不還更甚偷竊,名聲早就壞得不能聽了。
但秦家媳婦春桃是個實在的大好人。
活着的時候笑眉笑眼,誰家有難有坎兒,都湊上前出一份心力,不少人是受過恩惠,心裏面記着恩情的。
所以面對秦豐收的時候,憐憫同情,聽了喊餓,家中但凡有口吃的,也肯白給。
但對于秦豐收的媳婦阮氏就好壞參半了。
她和外邊男人暗地裏勾搭,真以為這村裏人都是瞎眼的,什麽都不知道?
可你罵她壞名節,她也是可憐人,日子再難,不也沒讓秦豐收餓死不是?
對于這乍然出現的秦巧,村裏人背地裏也是議論過的。
有些年歲大的,一看這兄妹兩個又一前一後地走着,感嘆道:“還跟小時候一樣,就待見一塊出門玩。”
以前是妹妹粘着哥哥,現在是妹妹管着哥哥。
瞧着這秦家屋檐歪一半,眼看要倒了,又像是穩住了。
對于村裏人的複雜情緒,秦巧自然是不知曉的。
到家放好柴火,将較多的那一捆提上,她出門敲開了對面的胡老家。
過了一陣,胡老才過來開門。
撲面而來一身香火氣,秦巧也不多探看,斧子插進幹柴縫隙中,往門檻裏邊一遞,“胡老,說定要給您家的柴火,還有要還的斧子,我送來了,勞您接一下。”
胡老‘嗯哼’一聲,卻是讓開身子,“送進去吧。”
就進去了?
秦巧只當他年邁力氣不夠,爽快地抱起柴火往裏走,胡老在前面引路,指點她放在屋角。
都送進來了,也不急在這一時。
秦巧索性松了草繩子,将柴火沿着原本舊柴的地方一根根擺好。
胡老沒攔着,等她收拾妥了,才問了一嘴:“你從什麽地方回來的?”
“北邊,機緣下放還了原籍,搭了清風镖局的車回來的。”
胡老聲音厲了幾分:“北邊是什麽地方?問你話,你不要打馬虎眼。”
秦巧便說:“從大同府回來的。大同府,您知道嗎?”
誰知胡老竟然接應的上,“大同府往西,出了敦煌,便是金人的地盤,老夫自然知道。”
秦巧來了興致,點點頭:“是這樣的,胡老,您去過那地方,竟然還知道金人?”
并非她看不起這小地方人,而是這些年久戰,常在北邊,南邊水土溫養,一路南下所見都是祥和安寧的市鎮,大多數人提起金人,都有種遠在天邊事不關己的陌然。
胡老避開沒回。
秦巧沒等到人家開口,自然不好追問,心中也懶得猜測,只是收拾好柴火垛子,起身告辭。
出得門了,卻聽身後問了一句:“你回來預備如何?尋個男人嫁人還是在家?”
這就涉及私隐了。
秦巧有些不想說,但看老頭并無惡意,粗泛回道:“才回來,還沒定呢。嫁人的事情不着急。”
不嫁人,那就是要養家。
胡老了然,關門前輕描淡寫道:“我這處有個活計,每日有三個銅板賺,你若是有意,明日雞叫前在外邊等着。”
秦巧愣怔地看着柴門在眼前無情阖上。
反應過來,無奈地搖搖頭:這老頭的性子還真是古怪!
讓人做事,怎麽連話都不說清楚呢?
頗有種‘你愛來不來’的随意,但是不去,又有種‘不識好歹’的嫌疑。
不過,這念頭一打轉,她已經揚聲沖着門內喊了:“胡老,說話算話,明早我等你。”
“喊什麽喊!老夫耳朵又不聾!......”
院子裏傳來老頭氣急敗壞的聲音,秦巧頑劣地笑笑,得意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