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故人重見
杜若予是以住院病人的身份,被安排在梅的同一樓層病房。
見到梅的那天,即便中央空調溫度清涼,還是能透過玻璃窗外的天色感受到異常的沉悶與燥熱,熬到午後,終于電閃雷鳴,磅礴大雨傾盆直下,天色也灰沉沉像被蒙了黑蓋頭。
杜若予做過檢查,返回病房時,“偶遇”到了被女警送去檢查的梅。
擦肩而過時,她“詫異”地看向梅,梅的眼珠子也從正前方悄悄滑向她——只不過這樣的交集很短暫,短到不足以讓旁邊的人察覺。
等梅再回來時,杜若予便理直氣壯前去探望。因為梅是特殊管制的病人,杜若予不能進她病房,只能趁女警不在,隔着門上的小窗口和她打招呼,“梅。”
病房裏,梅正站在封閉的玻璃窗邊看雨,聽到聲音回頭望了一眼。
杜若予一路過來惴惴不安,心口跳得厲害,可直到梅回頭看她這一眼,她突然就有了底氣,不再忐忑。
她看出來了,梅是真的記得她。
但梅沒有動,維持着扭頭的姿勢,只是看着她而已。
杜若予撇嘴,露出個苦笑,“沒想到咱們又見面了,還是在同一家醫院。”
梅仍舊看着她,表情寡淡,不說話。
杜若予與她對視半晌,悻悻道:“……你不記得我了嗎?那我不打擾你了。”
她放下探視小窗的隔板,就要離開,卻忽地聽見裏頭梅清清淡淡喚了聲,“若予。”
那聲音,像是從幹涸百年的地表裏悄悄滲出的一掬水,涼涼薄薄的,随時都能消失。
杜若予的手指顫了顫。
如果梅對自己毫無反應,那她這一趟确實白來了。
可如今,一切都還有希望。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去後,才重新拉開隔板,笑道:“我還以為你把我忘記了。”
梅走到門口,與她對視,“你又住院了?”
“嗯,斷藥好幾年,前陣子複發了。”杜若予說,“我還是李嘟嘟醫生,你呢?”
“你看見的還是那些靈魂嗎?”梅不答反問,“死而複生的那些。”
杜若予仍然苦笑,“你明知道不是死而複生,只是我大腦病變後産生的幻覺。”
梅輕輕搖頭,“不,精神分裂導致幻覺只是他們給你看見的東西的一種解釋,如果你看見的景象是真實的,而他們是騙你的,你怎麽辦?”
這是非颠倒的話,杜若予曾在慈心養老院的曹爺爺那兒聽過,她想反駁,可再想想對面如今站着的是梅,便按捺下一切心緒,只睜大眼,定定地看着她,“可這是現代醫學,是科學。”
“科學?”梅從鼻孔裏輕嗤一聲,雖沒有笑,卻叫人察覺得出她的輕蔑和嘲笑。
杜若予不和她争辯,她在這醫院裏給人留下的記憶一直都是最乖巧配合的患者,她不想貿然打破這印象,“梅,你住在這兒,是被關起來了嗎?好像還有人看着你。”
她頓了下,憂慮道:“我看着像……警察。”
“是警察。”梅倒是坦蕩,很有幾分殉道者的無畏精神。
杜若予躊躇,謹慎地問:“……我剛剛打聽了點你的事。你到現在,還想着自殺嗎?”
“我不是自殺。”梅說,“我是向死而生。”
“……什麽意思?”
“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梅看着她笑,充其量清秀的一張臉因為這個笑,竟然綻放出奇異的光芒,“或者說,就是你看見的靈魂,我也想死而複生。”
杜若予脫口而出,“那是不可能的!死了就是死了,怎麽可能死而複生?這世上又沒有鬼。”
“不是鬼,就是人。”
“那更不可能。”杜若予說,“除非當時只是瀕死狀态,還剩一口氣搶救回來,但那也不過是沒死,怎麽說得上是死而複生?”
“你把生和死的界限看得太絕對了。”
“是你沒搞清楚生和死的定義吧?”杜若予問,“你就為了死而複生,想自殺?還慫恿別人和你一起自殺?你忘記你過去是怎麽住院的嗎?你是重度抑郁,你需要治療。”
“我沒有慫恿別人自殺,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梅輕蔑地說,“我也不需要治療。”
杜若予還要再說什麽,走廊上傳來個女人的呵斥,“你是誰?你在幹什麽?”
那是看守梅的女警。
按照肖隊掐表算的時間,女警要出面阻止她們倆的第一次對話。
杜若予吓一跳,忙退開兩步,女警上前,先朝門裏看了眼梅,确認無誤後,哐當合上隔板,開始訓斥杜若予,“你知道裏面關的是誰你就來聊天?”
“我……我認識她……”
“認識也不行!快走!回你自己的病房去!”女警嗓門很大,走廊上有路過的病人和家屬好奇地看過來。
杜若予灰溜溜地被罵走,時不時回頭偷看眼梅的病房門,可等她回到自己病房,房門一關,她立即又變回自己平日的模樣。
她正想象着梅此刻站在門後,是何表情時,她的病房門就被推開,李嘟嘟和衛懷信前後走進來,前者表情無奈,後者神情憤慨。
衛懷信見到杜若予,氣得眼睛瞪得更圓。
杜若予忙申辯,“我答應肖隊後,和你說過這件事,你當時雖然很不情願,但也同意了。”
“我是同意了,但我同意的是你和梅接觸,沒同意眼睜睜看着她把你發展成為下線,讓你做海洋同盟的盟友!”衛懷信壓低聲發怒,“我剛剛在監控室,都聽方未艾說了!”
杜若予為難,“說實話,如果不讓她把我發展起來,我也很難取得她的信任。”
“那你和肖隊就能先斬後奏嗎?”衛懷信更生氣了。
李嘟嘟怕他聲音大暴露身份,忙勸道:“事已至此,先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醫院裏都是警察,我也會看着她的。”
為了表明決心,她用力拍打杜若予的胳膊,“你這家夥,真不叫人省心!”
她拍得啪啪響,像用足了力,杜若予尚未表示,衛懷信已經按捺不住攔着她,“你輕點,她也是肉做的。”
肉做的杜若予和鐵錘做的李嘟嘟對視一眼,後者哭笑不得,“算了算了,我這裏外不是人的豬八戒。”
杜若予則傻笑,邊笑還邊瞅着衛懷信,滿眼都是賣乖讨饒的意思。
衛懷信被她盯着,再臭的脾氣都軟下來,“反正我只要察覺到苗頭不對,我就立即要求肖隊撤銷這次計劃,才不管你同意不同意!”
杜若予順杆子往上爬,立即貼過去又發誓又詛咒,“好好好,我本來也是要求安全第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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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接觸成功後,經過肖隊的安排,杜若予總能找準時機,偷偷溜去,隔着門上的隔板,看望一下梅。
不管是警察還是醫生,梅對這些外人始終不言不語,被隔離在醫院裏的幾天裏,她唯獨對杜若予刮目相看,願意和她聊幾句。
這就是希望。
而且,随着接觸漸多,杜若予明顯察覺,梅對她的興趣變得濃厚起來。
她甚至主動開始詢問杜若予相關問題,“你這趟住院,是自願來的,還是又被你爸爸和哥哥送進來的?”
她是杜若予的故人,知道杜若予二十出頭第一次住院時,是被王青葵和杜衡餘一起送進來的,盡管她乖,不反抗,那也是半強制。
“我自己來的。”杜若予的手指攀在門上小窗裏,大概因為說的是實話,并不心虛的她坦然的像只不谙世事的小狗,連眼瞳都是黑亮發光的,“我爸和我哥并不知道我又住院了。”
“沒和他們提?”
“沒。”
梅總是不大精神的眼皮撩開,虛虛瞥她一眼,“怕他們擔心?”
“嗯。”
梅奇怪地看她,“那你現在的監護人是誰?”
杜若予撓撓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男朋友。”
“就是那天從門口路過,我見到的男人?個子高,很帥。”
杜若予沒在醫院見過比衛懷信更好看的男人,便臉大地承認了,“應該是他吧?”
但她随即驚覺,她自己都不記得衛懷信哪天曾路過梅的病房,梅卻準确地記住了他。
或許真如肖隊所說,梅一直都在暗中觀察杜若予,評估,判斷。
杜若予的掌心悄悄出了層黏膩的汗。
“你這病是不可能痊愈的,一沒控制好就要複發,你男朋友知道嗎?”梅又問她。
杜若予變得謹慎,話也少了,“知道。”
梅看着她,眼裏有譏嘲之意,“你怕什麽,他雖然條件很好,你也把他當寶,但不代表人人都會喜歡他。”
杜若予讪笑。
梅又問:“你現在還年輕,你們考慮過将來嗎?”
杜若予垂下眼睫,黯然地沉默,半晌才說:“不知道……”
監控室裏,正在監聽的方未艾推推荊鳴,“哎,你發現沒,這個梅今天很主動啊,女人是不是一聊到男朋友的話題,就控制不住好奇心?”
荊鳴說:“就算不是男朋友,衛懷信那樣的外形氣質,是個女人都會留心一二吧?”
方未艾撇嘴不屑,“真的嗎?女人真的是那麽視覺性的生物嗎?”
“喂!你這個顏控最沒資格說這樣的酸話吧?”荊鳴拿腳踢他,“別廢話,繼續聽。”
那邊,梅又打聽起杜若予的家人,她問:“你住院這麽大的事都瞞着你爸爸,是怕他們擔心嗎?我看這幾天除了你男朋友,他們都沒來看過你,過去你住院,他們可是一天到晚陪着你呢。”
杜若予的手指沿着小框邊沿滑了滑,表情不是很高興,“這事比較複雜……”
“哪裏複雜?”梅靠近杜若予,柔聲問她,“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監控室裏方未艾和荊鳴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梅大概真是看上杜若予了——她的循循善誘已經初露端倪,而且她可能已經看出杜若予的軟肋。
杜若予回到自己病房時,方未艾和荊鳴已經等着她了。
這兩個搭檔你推推我我碰碰你,最後由方未艾出面,支吾道:“杜杜,我們有個提議,需要征求一下你的同意。”
“我也有個想法,看看和你們會不會不謀而合。”杜若予揉揉眉心,徑直坐下,“我先說還是你們先說?”
方未艾說:“你先!”
杜若予說:“我想和衛懷信的父母見一面,最好能當着梅的面。”
方未艾和荊鳴面面相觑。
杜若予看他們表情,了然,繼而苦笑,“看來真是不謀而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