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死間
第七十六章 死間
馬修揣着地圖和手槍趕到金桂旅館,他心中有些納悶那位晦國藝妓真紀小姐怎麽會在那裏,但并沒有問出口,這在他看來只是沒有價值的好奇心,他是一個商人,不做沒有價值的事情。
三零六房間的門開了,門後依舊是那個韬國女人打扮的真紀和她那張謹小慎微的臉,馬修不由笑了笑。
“是馬修先生你。”真紀嘆道,連忙将對方讓進屋內。
馬修掏出地圖,将董知瑜的吩咐完整轉達了一遍。
“武田司令?!”真紀驚道,随即仿若陷入沉思,忽而又想到什麽,眸中一閃,“董小姐和懷瑾君怎麽樣?”
馬修注意到真紀對這二人稱呼的區別,挑了挑側眉,“唔,暫且相安無事。懷瑾小姐已經回了玄武城,在家中養腳傷。”
“什麽?她回來了?影佐來了,她怎麽回來了……”真紀這與其說是個問題,不如看作自顧自的嘀咕,一時千頭萬緒無從說起,便又問道:“懷瑾君的腳傷嚴重嗎?她的身體恢複了嗎?”
“無大礙,有大夫每日幫助她休養恢複,如果要進一步救她,就靠真紀小姐了。”馬修拿眼神戳了戳真紀手中的地圖,兀自笑道。
董知瑜從醫院返回的途中,慢慢思索起這件事情,自從得到影佐來玄、懷瑾回城的消息後,她便卯足了勁想盡一切辦法要幫她脫險,可現在安排妥帖了,再仔細想想,她這一步是将真紀擺在什麽位置呢?
《孫子兵法》中曾經提到,用間有五種:鄉間,內間,反間,生間,死間,其中風險最大的,莫過于死間。所謂死間,不外乎故意散步或者傳遞虛假情報給敵方,讓其上當受騙,以達到我方想要達到的目的,而一旦事情敗露,這個做死間的人又沒有及時撤離,只有死路一條。
而真紀在這場任務中,扮演的無疑是死間的角色。她畢竟不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諜報人員,若是她布局失敗,沒有能夠讓別人相信那是武田靜夫的物件,而地圖上又明明白白提到“闕”字,對方很容易推斷出這是一起嫁禍,之後可想而知她必将面臨殘酷的拷問,扛不住便會招了,扛住了她必然不會活着出來……
想到這裏,董知瑜一張臉變得慘白,然而凡事不能因其險而不為,這是當初段雨農在諜參班的教導,做地下工作,豈有不險之理?真紀可以從森嚴的戒備中将懷瑾轉移出來,可以幾次三番向自己提供情報,相信這一次她也可以成功,董知瑜想。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已是傍晚時分,懷瑾開了窗,這雨露蒸騰起的,不光是新鮮的泥土氣息,還夾雜着絲絲血腥,她竟輕輕嘆了口氣,和平,什麽時候可以争取來?
正想着,樓下傳來嘈雜聲,懷瑾關上窗細細聽着,只聽劉媽一句“你們不能就這麽上去啊!”
壞了!懷瑾轉身從茶幾上摸過手槍攥在手中,食指已經輕輕扣在扳機上,蓄勢待發。
上來的是兩個着黑色制服的特務,他們在門外一閃,倒沒有進來,只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懷參謀,影佐長官邀您酒樓一聚。”
鴻門宴!這詞第一個躍上懷瑾心中。自己腳傷在身,何故如此緊急派了人來邀去酒樓,再者這二人魯莽闖入,看陣勢是不給自己任何準備時間,要麽現在拼個魚死網破,要麽随了他們去然後見機行事,眼下只有兩個選擇。
“請稍等,我穿上外衣便來。”懷瑾平靜地說。
劉媽将懷瑾攙至大門處,一個特務打開車門:“懷參謀請。”
劉媽早已嗅出這樁事中的危險,猶猶豫豫不想放手。
懷瑾沖劉媽笑了笑,“回去吧,劉媽,對了,我本來說明天抽空去醫院看葉少尉,都跟他說好了,我明天要是不回來,有勞你跑一趟,把那些幹果和參給他帶去。”
劉媽稍稍懵了一下,随即點點頭,“嗳,好,我記住了,懷參謀您自己當心腳。”
懷瑾沖她點點頭,便架上拐上了車。
懷瑾想着,此間一去只怕兇多吉少,該怎樣知會知瑜和相關的人,讓他們早點逃走?這時候如果提起董知瑜定顯突兀,不如就讓劉媽去給葉銘添透露一聲,不會引起懷疑,也很有可能傳到董知瑜耳中。
真紀正往臉上打最後一層白粉,那張地圖已經被她小心翼翼地折好,妥妥地藏在袖袋中,她希望,今晚可以接觸到武田靜夫。
正想着,門外傳來一陣瑣碎的木屐聲,由遠及近,很快便聽到夏子的聲音:“真紀,今晚影佐長官有貴客,這裏是客人名單和節目單。”話音未落,一張紙便由推拉門底被送了進來,木屐的聲音再次響起,遠去。
真紀起身拿回那張紙,剛一打開,“懷瑾”兩個字便紮入眼中,怎麽回事??她心中駭然,再往下看:
玄武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陳顯博
第七師師長施亞軍
對華作戰部陸軍司令武田靜夫
武田靜夫!!真紀又是一驚,為什麽?影佐為什麽要把傷病中的懷瑾邀請來?巧的是武田也在被邀請之列,這其中究竟有什麽必然聯系嗎?這是一場普通的筵席還是另有文章?真紀查看着下面的安排,只是些尋常的歌舞和酒菜,總時長一個半鐘頭,這些看起來都算正常。
今晚必須下手。真紀沒有想明白這場筵席是怎麽回事,但只這一樁,她是再确定不過的。
待人都來齊了,面面相觑,一絲驚疑在各自心中蔓開。影佐的這四位客人,無不是由兩名特務毫不客氣地“請”了來,并不曾給與他們半點的準備時間,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在座的四位,竟沒有一位心中坦蕩。
來人圍着一只橢圓形的原木桌子跪坐下來,影佐坐在桌首,鏡片後的一雙眼眸一如既往地不見喜憂,即便在他客氣地給四位相互介紹時,那雙眼中也沒有透露出半絲情感來。
一頂昏黃的吊燈由屋頂垂了下來,在桌子正中心的上方恰到好處地懸住,屋內靜谧得很,明明沒有一絲風,那吊燈卻忽明忽暗地閃爍着,将在座四人的臉照得幽冥不定。
懷瑾一如往日的沉靜,垂着眸,透過睫簾去看她的那雙皓目,想要看出些什麽,卻也是徒勞。施亞軍也垂着眸,不過他的眉間習慣性地鎖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座酒樓,一早兩名特務在宜興他的營房中出現時,他就做好了有來無回的準備,料想必是自己赤空黨的身份敗露了,可到了這間房中看到其他三位平常不大有交集的人物時,他的心中複又産生一絲疑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陳顯博身份特殊,本就是蔣經緯身邊的人,投了汪兆明後下了好一番功夫才獲得對方的信任,只是這半年看着晦國逐漸有敗勢,又暗中和渝陪的老部下交好,也給了他們一些好處,準備随時投了去,此時坐在這裏,要說心中沒有鬼不害怕那是假的,但老辣的他覺得自己可以挺過來,畢竟沒有給渝陪那邊提供過什麽重要的情報。
武田靜夫料想影佐恐怕掌握了自己買賣情報的線索,果真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的心中淤塞着一股沉重和悲切,越過影佐的腦袋看着牆上的那首詩:煙水茫茫去路遙,暮寒徹骨酒全消。瞢騰一枕蓬窗夢,過盡潮來十二橋。此刻他的腦中居然是晦國老家滿地是雪的冬天,病痛的母親穿着木屐踩在那雪上,發出一陣空洞而無奈的“噠噠,噠噠”的聲音。
影佐清了清喉嚨,“今天把諸位找來,希望大家能夠陪鄙人一起喝喝酒、賞賞舞,說說心裏話。”
“嗨!”武田機械地答道,其餘三人也都點頭應允。
幾位身穿和服的女人走了進來,依次在每人面前擺上酒壺和杯盞,懷瑾面對着這場景,心中不由發怵,十天前自己也是在這裏,面前的杯盞無二,那時被今井下了毒,以致衍生出後來的一切,甚至說今天大家坐在這裏,恐怕也與此事有關,只是,她想,影佐倒不至使出那麽下三濫的招數。
影佐待各自面前均布置好,便舉起酒杯,“韬國人講究‘交情深,一口悶’,今天在座各位雖說互相之間不甚熟悉,與鄙人卻都有着不淺的交情,而從今晚起,各位也必将對彼此有着更深的了解,所以這第一杯,我提議大家一口悶了。”說完一仰頭,将那杯清酒吞下。
座上其他四人也都仰頭喝盡,等待揭曉謎底。
影佐卻不慌不忙,只帶着大家喝酒,閑話些天氣與民俗的話題,一杯一杯下去,武田靜夫和陳顯博已有些面孔發赤,照理說,武田對這清酒應該很是适應,但大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這晚他的腦中盤旋的,總是家鄉的風物和對面牆上那首悠長的詩。
門被拉開,進來三位盛裝的年輕藝妓和一位抱琴的老年藝妓,四人跪下身行了禮,桌上影佐帶頭鼓起掌來,其他人也跟着拍了拍手,只見四名藝妓起身,抱琴的退至一隅,将那弦兒一撥,嗚嗚嚕嚕地吟唱起來,這邊三位則将手中的折扇托起,各自擺了個姿勢,随着那琴聲的韻點舞動起來。
懷瑾在過來的途中想過是否會邂逅真紀,這幾天來,她也無不在擔心真紀的安危,直到這時看見這三人正中的領舞,可不正是真紀,雖說濃妝豔抹,但總也不能遮去那雙眼眸中晶燦燦的光芒。
她想自己此來恐怕是兇多吉少,今天影佐說完第一輪敬酒詞,她便心中有數,在座各位,包括自己,定是“闕”的嫌疑人名單上的人。
影佐将大家全部招了來,最起碼可以斷定,冢本若是掌握到了什麽致命的情報,并沒有來得急傳到影佐那裏,然而也可以斷定,影佐今晚是打算和大家攤牌了,不揪出“闕”,恐怕誰都別想活着離開這裏,請他們到這裏相聚是假,背後他不知道已經下了什麽招兒,如果沒有把握,他恐怕不會攤牌。
遇到真紀也好,若是自己落入敵人手中,一旦深查起來,是否會牽扯出真紀、董知瑜,還有馬修,抑或背後任何參與其中的人,都很難說,懷瑾只希望,真紀能夠得到警示,早些和董知瑜逃走。
此時真紀腦中旋轉着的卻是另外一碼事,她看見懷瑾端端地坐于桌邊,聽着席上諸位的談話,她想至此為止懷瑾還是安全的,而要她絕對安全,馬修說過,就靠自己了。
武田靜夫和懷瑾對面坐着,臉上已經微微赤紅,目光也有些游移渙散,頗有些醉态。那支曲子由老年藝妓的喉中哼唱出,多了層晦澀不清的調調,真紀将折扇打開,上前至影佐身邊,随着曲調節拍将扇子上下左右舞動一番,随後離開,影佐拍了兩下手表示感謝,真紀又去到陳顯博身邊,依法炮制,緊接着其他兩位藝妓也依次走上來,如此和賓客做一番小小的互動。
到了懷瑾身邊,真紀拿那雙眼睛将她看着,她的心中有很多話,她想把這場計劃告訴懷瑾,但是她不能,只能将她那樣看着,懷瑾垂下睫,心中思忖,她是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
懷瑾對面便是武田靜夫,真紀行至他身邊,折扇正上下舞動,卻見地上多出一方米黃的紙張,真紀收了舞步,恭恭敬敬向他一鞠躬:“武田司令,真對不起,您的東西掉了。”
其他人本專注于上前與自己互動的藝妓,聽到這聲動靜都循聲看來,武田本就微醺,見掃了大家興致,便看也不看就撿起那張紙往衣兜裏裝去,嘴上說着:“繼續,請繼續。”
小調重又唱起,真紀眼看計劃就要落空,眼眸中閃出一絲焦灼,這沒有逃過懷瑾的眼睛,她腦中一個閃念,往武田手中的紙張看去,透過昏黃的燈光,她看到從橫交錯的線段與地标,“慢着,”她輕呵出聲,“武田司令,您手中的紙上所繪何物?”
小調戛然而止,大家紛紛轉過頭來,武田稍一愣神,“沒,沒繪什麽啊。”
影佐擡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噤聲,他站起身走到武田身邊,将那張紙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