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養父
第六十九章 養父
懷瑾見董知瑜半天沒有說話,黑暗中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怎麽了,瑜兒?”
“沒事,”董知瑜握住她的手,人在某些時刻往往會生出些平日裏沒有的瘋勁,九歲的懷瑾将那把藏刀刺入一個活人的胸膛,之後何不是伴着無數個夜晚的噩夢?又想起幾個月前去下關營救慰安婦的時候,那個女人搶了自己的刀親手紮進了嬰兒的身體……自己的這點經歷,又算得了什麽?“後來呢?”
懷瑾的眼淚默默地順眼角流下,在枕頭上氤氲開,“我把他的屍體推開,卻摸到他的手腕上帶着一塊表,我一下認出,那是我娘親常常把玩的那塊,原來讓他霸了去,我扯下那表,當時的我已然瘋了,”她的聲音依舊穩穩的,“那是一個秋天,馬場剛剛收了幾百捆的幹草,我将自己能找到的煤油燈、酒壇子,全部砸了,澆在幹草垛上,一星火,迅速燎了原,好人、壞人,死的、活的,馬匹、家園……全讓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難怪當初在玉佛寺,我問你父母家人是否葬在燕州,你說,一把大火燒盡了……”董知瑜的聲音發了哽。
“是啊,燒盡了……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再回去看過一眼,不忍。”
“懷瑾,等我們打敗了晦國人,等我們的天下太平了,我陪你回燕州,回馬場,給你父母兄弟修座墓園,可好?”
“好。”懷瑾的眼淚無聲地流下。
“之後,你又是怎樣去到扈渎的?”
“從馬場逃出後,我一路乞讨着南下,為了避免麻煩,我讨了一套男孩子的衣服,這也是你後來把我認作‘小哥哥’的原因。一路上我能蹭上別人的驢車、馬車就蹭一截兒,能扒上火車最好,再不濟就靠自己的雙腳去走……兩三個月後,我到了扈渎。
我發現城隍廟那裏最為熱鬧,來來往往的大人小孩,我便每天在那裏跟人讨些吃喝,運氣好了,遇到好心人,能賞我兩個銅板,有時也能在地上撿到些小孩子吃膩了扔掉的糕點糖果,撿到了就很開心,仿佛比以前在宮裏吃到的還要可口……那時侯我根本沒有去想将來要怎樣,似乎還沒有從那場劫難中反應過來,皇宮裏的親戚被攆走了,馬場的親人全死光了,就連仇人都讓我殺了,有時我會夢到還在娘親的懷抱裏,夢到曾經的錦衣玉食,但結果都是被凍醒或是餓醒……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為什麽還要活着?這樣活着究竟是要做什麽?但我又想,不急,慢慢死吧,這光景總歸是活不長的,于是我每天就坐在那裏,等死,直到遇見你,直到你給了我一包銀元和糖炒栗子。我終究沒有死成,我想在這世上還是有些活頭的,我要活下去,若是有緣再碰到你,當年的恩情必是要傾身報答。”
“懷瑾,人海茫茫,你那時真的想過會再遇見我嗎?”
“人海茫茫,浮生若夢,既是一場夢,就有再相聚的時候。我想着你該是本地人的孩子,或者起碼家中有親眷在扈渎,所以大年夜才會出現在那裏,于是便決心留了下來。我拿着你給的銀元,給自己買了一套幹淨的女孩子穿的粗布衣裳,把自己收拾幹淨,便想着去有錢人家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人家願意雇傭我,我會騎馬、養馬,早年在宮裏還學了些字畫女紅,若是誰家收了我去做個粗使丫頭,我都是極願意的。”
“大年夜你若是開口想留下來,我娘定會把你帶回玄武的,何必又繞了那麽多的彎路。”
“一切自有定數吧。我沿着那有錢人家住的街道挨戶去敲門,大多是門房叫來一個管事的婆子,将我看了看,便搖頭讓我走了,世道亂得很,沒有人願意收下一個來路不明的丫頭,直到一位穿長袍戴眼鏡的先生開了門。”
“那定是你提起過的養父了。”
“沒錯。那位先生約莫和我父親相似的年紀,瘦瘦的,儒雅得很,說實話我當時看見他根本就不抱什麽希望,看着家業并不大,不像是要使喚丫頭的。可無論如何,門已經敲開了,我便把說了好些遍的一套辭話又說了一遍,如我所料,他似乎并不十分感興趣,甚至都沒有仔細聽我的話,他的臉上有一種拒人千裏的謙遜神色,我已經準備好了被他揮個手攆走了,誰想他竟開口問我:
‘你幾歲了?’
我答九歲了。他似乎想了想什麽,然後嘆了口氣,說:‘比我的憐兒也大不了多少。’
這倒是有些奇了,我站在那裏,看着他,再也無話。
沒想到這位先生竟讓我進了院子,給我倒了杯茶水,細細問起我的事情,我當時自是多了個心眼,并沒有告訴他全部,只說家在燕州,家裏人讓軍閥惡霸給殺了,成了孤兒。
我倆坐在那院中的石桌旁絮叨了一下午,最後他居然說,他的親閨女不認他了,看我可憐,如果不嫌棄,就留下來給他做養女吧,以後若是他閨女再認他,我們也好做個姊妹。就這樣,我留下了。”
“真是個好人,養父現在又在何方呢?”
“渝陪。”
“渝陪?”
“沒錯,當年收養我時,他在扈渎做《商報》的主編,後來蔣委員長相中了他,收他做了秘書……”
“陳彥及!”董知瑜幾乎叫了出來。
懷瑾沉默了一會兒,“瑜兒,我的事情,大抵就是這樣,将來無論何時,你去投靠養父,他一定會照顧你。”
“這是什麽意思?我若是真要去投靠陳先生,也一定是跟着你一同去的,懷瑾,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來,有些洩氣的話,今晚不要說好嗎?”
“不是我說洩氣話,你明早一回去,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只有趁着今晚,未雨綢缪,把這些全部想好、說好。”
“那我是不是也要想想,若是我出了什麽事,怎麽安置你?”
“你若出了事,我無需安置,随了你去,這條命當初也是你給的。”
“不許你這麽說,我們的命是彼此給的……不過,懷瑾,如果我真的出什麽事,你去找董叔,他算是我一個頂親的親人,你找到他,也許他會有什麽交代給你的,到時為了我,你可要聽他的。”
“嗯。”懷瑾只覺她說得有些奇怪,嗯了一聲了事。
“對了,你給我講講陳先生的故事,他的親生閨女為什麽不認他?他為什麽會收養你?後來你又是怎麽進了玄統司?”
“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太晚了,你這兩天奔波勞累,快歇了吧。”
“你說完這個我就睡。”
懷瑾頓了頓,“養父有個女兒,名叫陳蓮,小名憐兒,她的母親生下她便死在了産床上,養父與養母恩愛情深,一時悲憤,鬧了失心瘋,便抓起襁褓中的憐兒從敞着的窗戶扔了出去,家裏人吓壞了,趕緊沖出門去尋找,沒想到這女娃命大,讓窗檐下的葡萄藤兜住了。
小命兒是保住了,可養父仍是不喜愛她,看見她便想起死去的養母,悲從中生。沒辦法,孩子的姥姥就把她抱了回去養着。等過了一兩年,養父那陣勁兒過去了,又心疼起自己的閨女來,想要再要回來,哪知那女孩子就不認他也不要他了。
他說那會兒看到我,聽我說起自己的遭遇,覺得也許是老天爺眷顧他,又送了一個閨女到他身邊,喜歡得很,便收下了我,之後的幾年,跟着養父走南闖北,四海為家。
漸漸大了,養父發現我并不像別的女孩兒喜歡做些針線女紅,反而喜歡騎馬,喜歡弄槍,十九歲那年,幹脆送了我去晦國的陸軍士官學校,希望我能學些本領,回來報效祖國。”
“學成回來就進了玄統司嗎?”
“也不是,剛回來時一心想要帶兵上戰場,恨不得時時沖在前線,時時跟敵人拼命,幼年時心中憋着的那口氣、養父的恩情、家仇國恨,仿佛是要獻出自己的命,才能化解和報答。
那時候養父已經跟在蔣委員長身邊,便給我尋些機會,在前線帶兵磨練,過了兩年即找到我跟我談,他的意思,我有頭腦,有先進的軍事知識,但論體力還是不如戰場上的男兒,不如揚長避短,學那諸葛孔明,退步帷幄之後,更好地發揮自己的作用。我再三考慮,覺得養父說的也有道理,于是便留在軍事委員會做參謀,再後來,江兆明投了晦國人在玄武建立政權,蔣委員長便親自找我談話,讓我過去做卧底,但是他說,搞卧底活動段雨農有兩把刷子,我要先跟着他學學,再者所有的諜報工作都是玄統司管,所以人事上上要劃入玄統司,但實質上可以直接跟養父、甚至蔣委員長本人彙報。
說到這兒,渝陪給了我最高級別的信任,我得趕緊回去,等你明天落實那幾人确實死了,我就回去。”
那邊卻沒了聲音,懷瑾留神一聽,董知瑜的呼吸已趨近平緩均勻,便輕輕握住她的手,閉上眼睛自顧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陳彥及——陳布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