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慰安婦(下)
第二十五章 慰安婦(下)
槍是軍統從黑市購買的,從脫落的彈殼上不可能追蹤到任何信息,這個大口罩足以隐藏臉上所有的女性特征……董知瑜在腦中将所有細節又過了一遍,緊接着她來到鏡前,将半長的頭發仔細盤起,戴上一頂鴨舌帽,配着身上半舊不新的卡其連身工裝褲,她看上去就像機械廠出來的小師傅。
想了想,又從箱底翻出把短柄野戰刀,掀開褲腿,插在綁腿上,一切準備就緒,這就上路。
正午時分,懷瑾在辦公室踱着步子。重慶、延安的電臺和報紙幾乎同時報道了南京政府勾結美國古董商外輸文物的事情,她知道,一場飓風就要在日軍作戰部和汪氏政府間刮起,而自己,必然是要被卷入其中的。
拿起電話,撥通外交部翻譯科,“我找二科的董翻譯。”
“哦,董翻譯剛才身體不适,請假回去了。請問您是哪位?”
懷瑾挂了電話,最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她先前想過要不要通過傅秋生幫忙将董知瑜暫時軟禁起來,但左思右想又行不通,一來對外很難圓謊,容易露出破綻,二來就算關她幾天,那腿長在她身上,日後她還是随時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心裏有過一絲僥幸,也許董知瑜只是那麽說說,若是自己堅決不出頭,她或許就放棄了。然而僥幸終究是僥幸,懷瑾站在窗邊,她究竟哪來的勇氣?她問自己。
董知瑜奮力踩着自行車,這一路她已是輕車熟路。自從老陳犧牲,她再也沒有做過一件自己想去做的、有意義的事情,像一只牽了線的木偶,被軍統擺弄來擺弄去,然而這一刻,她的心中是豪邁的,救人,救這麽多人,她從來沒有做過,她是緊張的,可緊張到了一個頂點便換化成莫名的興奮,興奮到了一個頂點便幻化成無限的豪邁和激情。她踩得飛快,只有這樣,才能抑制住雙腳在自行車踏板上不停地打顫。
到了下關大馬路入口,她停下來,等着懷瑾。她會出現嗎?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也一分一秒地蠶食着她的希望,兩點十五分,距離她說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刻鐘,這條路依舊死寂如斯。她擡頭望着天空,晦暗而粘稠,搞不好晚些便要落雨,一只落單的候鳥掙紮着在低空飛過,再看表,已經兩點過了二十分,看樣子她是不會來了,董知瑜重新踏上車,懷瑾,軍統的人,終究靠不住。
依稀已經可以辨認出那排瓦房,再近一些,可以看到房前端着槍巡邏的兩個日本兵,果不其然,前面有兩個人駐守,董知瑜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将自行車藏在一個草垛子後面,這一套卡其色衣褲選得尤其好,幾乎和冬日裏荒野上的枯草融到了一起。
等到走近了些,她改為在地上匍匐前進,自己畢竟是一人對多人,如果能夠偷襲則盡量避免正面交鋒。她的花口撸子最大射程只有五十米,而要保證射擊效果,她必須得靠近目标到起碼三十米左右方才保險,況且她雖然受過射擊訓練,可這并不是她的長項。
二十米,她借着荒草和土堆盡量讓自己貼近目标,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兩個日本兵的臉,其中一個打了個哈欠,和另一個說着什麽,另一個聽罷猥瑣地笑了起來,并且拿大拇指往身後瓦房戳了戳。董知瑜舉起槍,另一只手托着,瞄準一個日本兵的頭部,她知道打中頭部的幾率小一些,但卻可以一槍致命。
食指輕叩在扳機上,這是她第一次拿槍對着真人,指尖竟有些微微發抖,放下槍,調勻了呼吸,再次舉起,凝神屏氣,手指扣住扳機,一毫米,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可以清楚得感受到扳機上的韌勁,穩穩地扣下,子彈穿過厚重的空氣急速前行,那個先前打哈欠的日本兵身子一震,倒了下去。
董知瑜簡直想給自己來個擊掌,可形勢卻不容她有半點分神,另一個日本兵後一刻即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邊端起沖鋒槍忙忙掃射邊大叫着求援,董知瑜發出第二槍,可惜因對方移動太過頻繁而打了偏,一時從屋後又跑過來一個端着槍的巡邏兵,兩人一起對着董知瑜藏身的方向掃射。
董知瑜緊貼着地面,幾乎沒有還槍的機會,這時候沖鋒槍的優勢便顯現了出來,每分鐘幾百發的速度和大容量彈匣都是她的花口撸子不能企及的,眼看對方離自己越來越近,槍聲也似乎密雜起來,她一咬牙,決定沖出去拼了,那樣還有扳回局勢的希望,趴在這裏,勢必要變成人肉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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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切卻突然歸于寂靜,看來是他們看見了自己,也許兩把沖鋒槍正對着自己的頭顱,董知瑜想,擡起頭。
卻沒有日本兵,眼前是一個端着MP40沖鋒槍的高挑女子,“起來!”女子輕呵道,便一揚手抛給了自己一只同樣的MP40,而先前那兩個向自己逼近的日本兵,早已躺在地上,一命嗚呼。
懷瑾并沒有多耽誤一刻,将槍抛給了董知瑜便又掉轉頭向瓦房奔去,這時,從瓦房裏卻又跑出兩個日本兵,一個褲子還沒整理好,一看就是剛才在裏面行那禽獸之事,他們手裏端的是步槍,可能是兵營裏偷偷溜過來的。
來得正好!懷瑾一陣掃射,兩人還沒機會吭聲便倒了下去,董知瑜也快速跑到了懷瑾身邊,背靠着她,端起沖鋒槍,準備迎接任何一個方向出現的敵人。
“去後面看看。”懷瑾道。
“好。”
正要轉移,地上一個日本兵卻還沒死透,托起步槍對着懷瑾。
“小心!”董知瑜眼疾手快,對着他的頭部一陣掃射,又在旁邊躺着的另一個兵身上補了幾槍。
兩人小心轉移到了屋後,确定再沒多餘的巡邏兵,這便又繞到了瓦房門口,不清楚裏邊是否還有日本人,便一左一右先貼在門兩邊,提了口氣,懷瑾對董知瑜點了下頭,兩人飛速閃了進去,兩只槍口在屋內掃視一周。
這是一個昏暗的屋子,窄小的窗戶緊緊閉着,屋外的一線亮光穿過窗戶透進來,像是驚醒了空氣中的灰塵,輕輕跳動着。
除此之外,這屋裏仿佛便再無活物,先湧進五感的便是氣味,污濁的、腐爛的氣味,董知瑜只覺得胃裏一陣翻湧,強行克制了作嘔的沖動。屋裏并無日本兵,女人,滿滿一屋的女人,或坐或趟,睜着木然的眼睛看着她倆,還有些,幹脆連看都不看。
什麽地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順着那聲音來源看去,榻上有個半裸的女人,褲子褪到了一半,嘴裏正嚼吧着什麽東西,手上還有半個沒吃完的米團。
這些女人大多瘦骨嶙峋、有氣無力,日本人為了防止她們逃走,每天只給她們提供少的可憐的食物,遇到不聽話力氣大點的,幹脆就餓她兩天,直到餓得兩眼昏花,精神奔潰……而這些來發洩獸欲的日本兵常常随身帶個飯團子之類的食物,行事前扔給女人,對方便會專心吃食,不會擾了自己的興致……
懷瑾将頭轉開,“你們都走得動嗎?”
角落裏響起一個還算清醒的女聲:“你們是來救我們的?”
“不錯。”
屋子裏這才稍稍起了一絲騷動,但很快便平息了。
“我們有十幾個人前天剛進來的,還能跑,另外十幾個人早先頭來的,估計走不動了,”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接着一個女人從角落站了起來,齊耳的頭發,穿着件舊得發白的棉布旗袍,看氣質仿佛是有些文化的,“不過我們可以背着她們。”
“就這樣,能走動的背上其餘的人,要快!跟我過來!”懷瑾快速說道,時間緊迫,不容她多猶豫一刻。
身體還算矯健的幾個女人這時都爬了起來,往懷瑾那邊靠去,剛才那個說話的女人則吃力地試圖背起一個躺着的女人,但怎麽也背不起來。
懷瑾走過去,将那女人托起,放在短發女人的背上,其他幾個能走動的女人仍然站着不動,哀切地看着懷瑾。
“快去背人,外面有輛卡車,你們只需将人背上卡車就行!”懷瑾又吩咐道。
那幾個女人這才勉強行動起來,董知瑜和懷瑾上前幫着她們,将不能行動的女人放在她們的背上,這些女人都瘦得像紙片,就連董知瑜都能将她們攔腰抱起,不費很大力氣。
大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床上還躺着一個女人,手腳卻被綁在塌子上,再一看,旁邊竟然躺着一個光不溜秋的熟睡的嬰兒!
董知瑜從綁腿上抽出那把野戰刀,将繩子都割了,這邊去拉起那女人。
突然,女人從她手裏搶過那把刀,沙啞着嗓子說:“這是個孽種,不能活!”說着便對着那嬰兒的胸部一道刺了過去,嬰兒還沒來得及哭出聲來,便死了過去。
董知瑜愕然,正要去搶女人手裏的刀,只見她又對着自己的脖子一刀劃了去,頓時,一道黑血飛濺出來,濺在董知瑜衣服上,女人歪了脖子,倒了下去。
董知瑜哪裏見過這等陣勢,腳下慌亂地退了幾步,吓得連眼睛都不知道眨了。
懷瑾奔了過來,拾起榻上的刀,放回刀鞘中,一把拉起董知瑜,“快走吧。”
一群女人由懷瑾帶路,繞到屋後,穿過一小片稀稀拉拉的榆樹林,一輛軍用卡車果然在那裏等着。
“快!都上車!”懷瑾邊吩咐便幫着她們爬上卡車後面的篷子裏。
短發女人等大家都上了車,轉頭看向懷瑾,“長官,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過江,送你們到那邊國軍的營地去,”懷瑾略一思慮,“一會兒要過日本人的關卡,你看好她們,千萬不要出聲,上了車會有一圈箱子圍着你們,裏面都是藥品,我會跟日本人說這是過江給僞軍送藥品的。記住,一個都不能出聲!”
“好的,我會看住她們。”短發女人點點頭。
上了車,董知瑜坐在副駕座上,身上那工裝服上一道耀眼的血跡。懷瑾脫下軍大衣,遞給她,“給,裹上。”又将董知瑜的鴨舌帽取下,将自己的軍帽給她戴上。
董知瑜看了看她,“謝謝你”。這一聲不知是謝她剛才的這番仔細,還是謝她今天的出現,抑或兩者都是吧。
懷瑾不再說什麽,發動起卡車。
“等等!我的自行車!”董知瑜突然想起,說着便拉開車門。
“在哪裏?一起過去,會快一點。”
車子轉了個彎,輪胎在泥土路上打了個滑,便又向前駛去,懷瑾停了下來,走到後面,掀開篷子,看着一切安好,便又拿起一只鐵鍬,跑到剛才輪胎轉彎的地方,不出所料,泥土路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輪胎印,她拿鐵鍬快速将車輪印鏟平,不能給将來的排查留下任何線索。
自行車在離路邊不遠的草垛子後面,找到了,扔進了後方車篷裏,天色壓得黑沉沉的,看樣子将有一場凍雨來臨。
很快便到了煤炭港關口,天上開始零星地丢下雨滴,日本人的設防就在前面,過了這關口,便可以将卡車駛上渡輪,去到江北。
卡車在設防崗哨前停了下來,懷瑾搖下窗戶,亮出軍官證,來查的日本兵看見她軍服上的徽章,又将軍官證看了一看,這便立正,行了個軍禮,用日語喊了聲“辛苦您了,長官!”
懷瑾駛了出去,一旁的董知瑜本來提到嗓門的心又落了回去。
那邊那個日本兵一時又覺得哪裏不對勁,一個将級軍官怎麽會親自開着這樣一輛軍用卡車,便又趕緊追上去,喊了一聲:“請停下。”
懷瑾心也一提,董知瑜将手摸到座位身後的沖鋒槍,車子停了下來,那士兵便又行了個禮,“長官,請問車上裝的是什麽?”
“藥品。”懷瑾用日語答道。
“那麽,麻煩您了,長官,可否讓我看一看?”
懷瑾跳下車,走到車後,将車篷“呼”地撕開一角,拿随身佩刀在箱子上一劃拉,裏面露出一排排整齊的消炎藥水。
“你,可看清楚了?”懷瑾語氣中透着愠怒。
“是!看清楚了!”日本兵一彎腰,眼睛又往那些箱子瞟去。
“你是哪個團的?叫什麽名字?”懷瑾厲聲問道。
日本兵本就猶猶豫豫,怕得罪了她,見對方這麽一問,趕緊又彎下腰,“在下……在下丙聯隊設防課武田一郎。”
“啊~原來如此,你們聯隊長官松平大佐我是很熟悉的,”懷瑾拍了拍他的肩膀,“武田君你檢查得很仔細,回去我就跟松平大佐提一提你。”
對方九十度鞠躬,“是!多謝長官!”
雨終于落了下來,拍打在江面上瑟瑟作響。卡車在渡輪上随着江水此起彼伏,董知瑜安靜地坐在一側,臉色蒼白。
懷瑾盯着前方起起伏伏的江面,不知道在想什麽,雨落了下來,天色反而亮了一些,不像先前孕育的時候那般黑沉。
過了江,出了碼頭,懷瑾一刻不停地在路上疾馳,事已至此,只有将這些女人送到江北老呂的連隊,再由他們安排解決。
卡車駛上一段小路,停了下來,懷瑾跳下車,來到車後,“都出來吧。”
車上的女人陸陸續續互相幫着下了車,懷瑾又從車裏拿出一些水和幹糧分給大家,對先前那個短發女人道:“翻過這道坡,就是國軍的一個連隊根據地,我不方便再過去,到了營地找一個叫呂從方的長官,他會安排好你們。”
“知道了,長官。”女人說着便跪了下去,其他女人,還能走的,也全跪了下去。
懷瑾和董知瑜連忙去拉,那女人又道:“二位長官,我原本是渡春裏小學的教師,叫秦淑芳,二位的大恩大德我們若這輩子報答不了,來世必報,長官們放心,今天是誰救了我們,怎麽救的,我們這輩子就算死八百回也不會說出去。”
“秦老師,快帶大家起來吧,亂世無需言謝,你們能好好活下去,便是對我們最好的報答。”懷瑾說着,便将那秦淑芳扶起。
待這群女人翻過山坡,消失在視線中,懷瑾便又趕緊走回駕駛室,“現在,我們将藥品送到僞軍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