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
下
已經做好這種彼此冷淡着過完餘生的準備,丹心與夫婿卻又有了第二個孩子。
于是像是燃盡的火焰忽然冒出一陣的火花,兩個人臉上又露出笑意。
随着月份的增大,丹心和夫婿的關系,又在不知不覺間變好了,好像破鏡重圓了一樣。
這次誕子的時候,仍以為一兩個時辰就結束了,結果卻等了一夜,血水一盆盆的端出,丹心撕心裂肺的叫喊聲穿透房屋,她在屋內每喊一聲,夫婿便在屋外跟着喊一聲她的名字,好像一條系在塵世的繩索,硬生生把她從鬼門關拉了過來。
天明的時候,孩子終于生了出來,是一個女娃,她看了一眼,就昏死過去了。
醒過來已經三天後,被窩裏塞着呓語的嬰兒,夫婿搬了矮案幾坐在床邊,一張張批改文書。
夫婿已經是家主了,每日公務很是繁忙,但又放心不下她,所以特意将公務搬了過來批改,并且為此感到得意,覺得既不耽誤正事又可以随時看到她,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她斜斜躺在床上,看着夫婿在身側批閱書信,忽然想笑,因為想起來很久以前,夫婿還是很厭惡詩書的樣子,是連一首五言絕句都懶得讀完,如今也能一坐一整日的,靜靜看堆積如山的書冊了。
時光飛逝起來,當真是無情啊。
女兒出生的時候雖然很折騰她,卻有強健的體格,是随了夫婿的樣子,每日招貓逗狗的,也很少生病,因為上一個孩子的緣故,全家人都看的很緊,卻又格外縱容女兒,讓女兒養成了刁蠻任性的性情。
底下的人又生出擔心,大概是覺得女兒太過無法無天,将來不好找夫婿。
但是她不在意,總覺得只要好好地,其他都無甚所謂了,甚至已經做好了要養女兒一輩子的決心。
可是卻養不了了。
随着女兒一日日長大,夫婿卻越來越發愁,她以為夫婿是擔憂女兒這樣的性情,将來會無人相看,卻沒有想到,女兒及笄時,夫婿竟然拿出了一張婚貼,說是早就定下的婚約,要将女兒嫁到邊關去了。
她如五雷轟頂,那一日好像是把她幾十年隐忍的脾氣都發洩了出來,把目之所及的東西都砸碎了,地上全是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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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跪坐在一片狼藉中哀聲哭泣,說難道這就是我當年未曾反抗要受到的報應麽,所以現在女兒也要走自己走過的路。
她又說你當年不也是不喜歡聯姻麽,怎麽又讓女兒如此呢。
又說,我好後悔啊。
夫婿只是靜靜地站在她的面前,沒有離開,但也沒有給她任何解釋。
大概也是覺得,無論怎樣解釋,都徒勞無功吧。
良久的沉默後,她喊來了侍女,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這次他們之間冷漠的對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重,家中每個人都不敢說話,就連行走都小心翼翼的,唯有女兒還是好像什麽都不知道的,歡聲笑語響徹她行走過每一處。
然而到了要議親的日子,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拒絕這門親事時,女兒卻忽然找到了她,認真的說:母親,我要嫁過去。
女兒說:聽說邊關的兒女都很有壯志豪情,我想去見識見識。
女兒又說:您和父親不也是在成親前沒有見過面麽,但我覺得您二人的關系還很不錯的。
女兒最後說:母親,你和父親和好吧,不要因為我吵架。
她呆呆地看着女兒,仿佛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仿佛看到年輕時候的夫婿。
她簌簌的流淚,淚水在女兒出嫁那一日全然流幹了,連帶着她的視線,也一并随着女兒離開了。
她的眼睛開始出現毛病,時好時壞,嚴重的時候什麽都看不清,于是她漸漸地也不怎麽出去了,只是待在自己的院子裏,養花拂琴,因為這些事情她早就習慣了,就算是看不見也能夠很好的完成。
夫婿每日都來,但是他們之間的話很少,許多的時光都在沉默中度過了。
他們對坐的時候,中間往往隔着一層薄薄的幕簾,仿佛隔着千山萬水一樣。
又是毫無征兆的,第三個孩子來了。
但不知道為什麽,這次卻沒有什麽喜悅了,連帶着她和夫婿的關系,雖然也稍有緩和,卻也并沒有十分的親切。
第三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也好像無事發生一樣,不過是同樣的過程,不同的是痛不痛罷了。
第三個孩子,是一個男孩,很是恬靜懂事,從不亂跑,和女兒是天差地別的性情,她雖然也很喜歡,卻沒有那麽在意,更多的是讓侍女代為照看。
一直到三歲的時候,經過一處水池,兒子忽然大哭一聲,掙脫了侍女的手指,一路跑到了她的身邊,哭泣說母親,水好涼,我好冷啊。
她吓了一跳,渾身僵硬,反應過來後,抱着年幼的兒子便痛哭流涕。
是她最初的那個孩子回來了麽?
她死去多日的心,仿佛重新活了過來,很久沒笑過的臉龐上,也開始頻繁的湧現出燦爛的笑容,就連夫婿過來試探着請她出去看燈會,她也答應了。
都已經是有些年紀的人了,卻又學着那些年輕人一樣看燈會,好像是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卻又十分開心。
可是世上之事,仿佛總是好好壞壞交疊進行的,以為生活了無生趣的時候,總會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事。
然而當你心情愉快的時候,又總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女兒死于難産的消息,就那樣突兀的從邊關傳來。
彼時她正坐在臺上撫琴,聽聞這個消息,吐出一口濃郁的鮮血,潑在了古琴上。
血跡再也清洗不了,古琴沒辦法再彈奏,而她昏迷幾日,養的花也大多敗落了。
好似有關于她的一切,生機一下子全都斷絕了一樣。
她的頭發,在幾日間也變得灰白一片,她的眼睛也越發不好,腦子昏昏沉沉的,不知道過去多久,有人說她的女婿過來了。
女婿一身雪白的衣袍,抱着還在襁褓中的女兒,在門外跪了一整夜,說她的外孫女來看她了。
可是我不要——
她說,我不要外孫女,我要我的女兒。
她決心要自己的女兒回來,于是找到了夫婿,說你還我一個女兒……
大夫說,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了,強行生産會有性命危險,但她卻好似瘋魔了一樣,一定要一個女兒,似乎是第三個孩子給了她某種預感一樣,死去的孩子,還會回到她的身邊來。
夫婿拗不過她,終于還是讓她如願了。
臨近生産的時候,阖府上下都嚴陣以待,不敢多發一言,這次生産一如想象之中兇險,甚至到了第二的傍晚,才誕下孩子,她躺在血泊之中,只剩下一口氣息,下意識的問:
“女兒回來了麽。”
“回來了……”
夫婿低聲回答,于是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得償所願了一樣,閉上眼睛,徹底沒了知覺。
然而她卻沒有注意到,夫婿回答的時候,是低垂着眼睛的,不敢去看她。
因為那是一個死胎……
她那次醒過來之後,別人從不主動提起來那個死去的胎兒,她也好像不記得一樣,一次也沒有問過。
她的雙眼已經完全看不清了,她的腦子也完全混沌起來,所以才連又生了一個孩子這件事情都忘記了。
日子徹底如死水一樣平淡了,但慢慢的也一日日過下去,雖然活着的意念不是很強烈,但也并沒有什麽想要刻意尋死的念頭。
她躺在院子裏,握着女孩兒柔軟的手指,好像是自己的女兒果然回來了一樣。
她和女孩兒講過去自己做女兒時的趣事,講着講着,就在日光中陷入沉睡了。
被她握着手指的女孩子,悄悄地松開了手指,替她蓋好了被子,才起身離開,回過頭,就看到同樣白發蒼蒼的家主站在身後。
“你的外祖母睡着了麽?”
“睡着了。”
“好,你的父親來看你了,走吧。”
“真的嗎?!那我們快去找爹爹吧……”
……
她聽着耳邊逐漸遠去的聲音,好像自己的一生一樣,也這樣逐漸的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