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楓宴(一)
楓宴(一)
鬼主微愣,旋即模棱兩可笑了笑,不置一詞。
不知為何,小修士這句玩笑的話語,卻讓他有種錯覺:對方似乎很清楚他此行的目的。
時無筝在沼澤地進行了一番靈查後,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這會兒鎮上救援的車馬也過來了,一行人決定和被救姑娘們一同返回紅水鎮。
“師尊,我們何時啓程返回東極山?”程渺問道。
時無筝思忖片刻,回答說:“七日後再做返程考慮,一來現在不清楚被救後這些姑娘的情況,我們多留幾日好做觀察;二來我們還不确定除了鬼嬰外,紅水鎮周邊有沒有別的威脅因素存在,還是再等一等穩妥。”
“況且難得下山的機會,你們幾人可以趁此機會多歷練歷練,增長見識。”時無筝囑咐說。
一行人返回紅水鎮後,發現原本門庭冷落的客棧大堂擠滿了人,程渺上前詢問,客棧小二告知:“與我們相鄰的扶水城三日後舉辦千燈賞楓宴,過路的旅客商人都過來投宿了,小店一時人多擁擠,也比尋常時候吵鬧些,還望幾位客官多多包涵。”
池惑上前一步:“無妨,我們是想問問還有沒有多餘的客房,我的一位朋友今日也想在此投宿。”
剛才在路上,鬼主就表示這幾日要和東極門這幾位修士一同留在紅水鎮,觀察紅水鎮情況的同時,也能一起談經論道、交流修行心得。
時無筝對這位四處游歷的散修似乎有些興趣,想從對方的見聞裏長長見識,也有感謝對方出手幫忙之意,便邀請鬼主和他們一同入住客棧。
和上輩子一模一樣的情節,當時池惑就是這樣漸漸和時無筝熟悉起來的。
客棧小二低低“哎唷”了一聲,滿臉抱歉道:“不趕巧,就是因為這個扶水城千燈賞楓宴的緣故,我們客棧被訂滿了,再往南走三十裏路左右,還有一家客棧,不知現在住滿了沒有,可以讓你們這位朋友去碰碰運氣。”
“如果實在沒辦法,只能委屈你朋友拼房了,我們可以給拼房的客人加一張床,只收取一半的費用。”客棧小二熱情道。
池惑微不可察地揚了揚眉,他記得上一世,自己也是和時無筝住了同樣的客棧,只不過當時很幸運,剩下了最後一間空房。
……看來是自己把自己的房間給占掉了。
毫不知情的鬼主走到池惑身邊,對小二道:“那就拼房好了。”
“好嘞,”客棧小二笑盈盈看向他們幾個,“請問客官是要拼哪一間房呢?”
小二将問題抛給了鬼主。
鬼主先是朝時無筝看去,而後斂了眼皮,朝身旁的池惑遞來目光:“祁公子,你介意與我同住幾日不?”
這位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修士是個隐患,于鬼主而言,要時刻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穩妥。
池惑也是料定了“自己”這番考量,所以完全沒着急。
池惑:“自然沒問題,我們許久不見,正好可以敘敘舊。”
能有什麽問題呢?本來那間就是鬼主應該入住的房間,是自己擠占了而已。
不過都是自己和自己,嚴格意義上來說,算不得擠占。
而且既然他稱呼鬼主為故人,對方選擇他也最合乎常理,不會引起師門懷疑。
時無筝本想為小徒弟檢查有無傷勢,但看對方已經困得哈欠連連了,猶豫片刻便沒提檢查的事,讓祁忘早點回房歇息。
池惑有睡前沐浴的習慣,只要條件允許,無論多困他都會堅持把自己洗幹淨再入眠。
客房空間不大,一扇曲屏将浴桶和床榻隔開,鬼主在軟塌上飲秋茶,時不時用瓷蓋撇去茶水上的浮沫。
彼時天光已經大亮,從窗戶透進的日光将水霧照得明亮。
屏風背光,池惑沐浴的剪影被清晰映在屏風上,嘩啦啦的水聲在房間裏回響,在深秋的早晨,別有一種潮濕的暧昧在流淌。
“你是何時入随筝仙君門下的?”鬼主将視線從光影流動的屏風上移開,閑聊似問道。
池惑如實回答:“就在幾日前,我剛從外門升入內門,入的剛好是師尊門下。”
鬼主手上動作微頓:“他選的你嗎?”
池惑:“不,我選的師尊,因為當時沒有長老願意收我,掌門就把主動權交與我。”
鬼主:“為何選了随筝仙君?”
池惑攏了攏被水霧弄潮的頭發,笑道:“因為沒有哪位長老,會像師尊這般對徒弟好。”
他話裏有話,雖然當下的自己可能聽不太明白。
不過說真的,池惑這會算是撿了便宜了,時無筝對待弟子比待伴侶好多了。
鬼主又用開玩笑的語氣試探道:“這倒是有點出乎我的預料。”
池惑:“你是指師尊對徒弟好這件事嗎?”
鬼主搖頭:“我以為你早入了随筝仙君門下,在我看來,你們徒弟幾人中,你的師尊最關注的是你。”
“是嗎?”池惑微微一愣,笑道,“那怕是鬼主看走了眼。”
池惑心想,曾經年少的自己并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一本書,每個人的抉擇必須遵循角色設定,時無筝最關注的人自然只能是蕭過,就好像年少的自己千裏來到紅水鎮,就是為了遇到「天道書」上指明的正緣道侶時無筝一般。
一切皆有定數。
但他要打破束縛住自己的定數。
盞茶功夫後,沐浴完畢的池惑困乏已極,他甚至顧不上掐個決弄幹濕發,頭一沾枕頭就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是屏風後嘩啦作響的水聲,那小崽子和自己一樣,每日必沐浴,不然總會感覺缺點什麽……
晨光熹微,平靜又持續的水響反而有種安眠的功效,時間似曲屏上的光影般交錯、重疊,又漸漸模糊淡去,很快,池惑徹底跌入了夢境。
不知是不是睡前聊到了時無筝的緣故,池惑竟破天荒的夢到了和時無筝的舊事。
上一世,同樣是紅楓灼灼的季節,在池惑的計劃之下,他與時無筝同宿一家客棧,前往扶水城參加千燈賞楓宴市集。
那時年少的他并不知所謂的「天道」是個騙子,而他僅僅是「天道」手下的一枚棋子,他遵照「天道」提示,像完成修道任務一樣,通過紅水鎮事件與時無筝相識,并在千燈賞楓宴期間想方設法獲取對方的好感。
少年池惑聽聞名門修士日常修行枯燥無趣,便絞盡腦汁,從方圓數百裏的楓林裏,精挑細選出數萬張無論顏色還是形狀都別致非常的楓葉,趕在三日之內,親手制作了三百六十五盞造型不同的楓燈。
少年池惑想,東極山修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總是一成不變的乏味,那他就用自己親手制作的楓燈,給時無筝枯燥的修行日常增添點趣味。
一日一盞,日日不同,雖然小小楓燈不足挂齒,但總能帶來些別致的小樂趣。
但當時年少的他,似乎想當然了。
随筝仙君清冷淡漠出了名,收到池惑親手趕制的三百六十五盞楓燈後,他難得露出驚訝的表情。
只有驚,沒有喜。
或者說,當時年少的池惑沒能從對方的表情裏讀出「喜」來。
比起歡喜,時無筝似乎有點難以消受的尴尬和歉意,雖然最後他還是禮貌地收下了池惑精心準備的三百盞楓燈。
時無筝的心思不好揣摩,少年池惑只能想方設法吸引對方的目光。
但整個千燈楓宴期間,彼此都保持着一種疏淡客氣的關系,池惑以為暫時沒希望了,卻不料在時無筝決定回東極山的前一晚,他主動來找池惑,表明自己願意嘗試以準道侶的方式相處。
這一次,倒是少年池惑露出驚訝的表情。
同樣只有驚沒有喜,因為他想不明白,是什麽促使一直毫無波瀾的時無筝做了如此決定。
但沒關系,「天道書」既然表示時無筝是可以成為幫助他修成多情道的正緣道侶,那對方突然的轉變似乎也變得合理了起來。
之後漫長的一段時間,池惑和時無筝一直保持着不鹹不淡的「道侶」關系。
每三個月,時無筝就會從東極山下來一趟,與池惑喝茶論道,游歷數日,似乎為了完成先前答應對方以道侶方式相處的責任,再深的關系就沒了。
池惑曾提到過辦合籍大典的事,但看時無筝避而不答的模樣,也就作罷了,一拖拖到最後彼此分道揚镳,「天道書」也出現了別人的姓名。
這段相處時日裏,池惑知道時無筝心不在焉,時無筝也知池惑有所隐瞞
兩人都似完成各自的任務,給彼此留足了個人空間,禮貌的疏離。
當年他們分手很平和,或許因為池惑在這段感情裏并沒有“入道”,所以他并不難過。
但也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悵然若失的感覺,就好像以為自己抓住了什麽,其實并沒有。
當時他買了酒行向山間雲霧,心道這大概就是世人說的一場歡喜一場空。
歡喜并非真的歡喜,所以最後的“空”也是預料之中。
以至于這些過往的片段呈現在池惑的夢境裏,都透着一種灰冷的底色。
睡夢中的池惑下意識打了個哆嗦,嘴裏也在嘟嘟哝哝發出夢呓的聲音。
曲屏之後,浸泡在熱水中的鬼主卸下了外形的僞裝,露出一頭與生俱來的白發。
一絲一縷白發在水中散開,似潛入深潭的白蛇,逶迤靈動,絲絲吐着毒信。
他聽到屏風後的床榻上傳來夢呓的聲音。
鬼主梳理發絲的動作戛然而止,嘩啦啦的水聲也在屏後消失了。
緊接着,是浴桶中人豁然站起來的水響。
鬼主潦草地披了衣物,繞過曲屏行至床榻前,蹲下身子仔細聽小修士的夢呓——
“時無筝…楓宴結束後…你真這麽急着回…東極山麽…?”
小修士的夢呓含糊不清,但鬼主五感敏銳,自然可以識別他模糊話語的字句。
時無筝?為什麽這個小修士會在睡夢中這般稱呼自家師尊?這在他們名門正派的師徒關系裏,已經屬于逾矩的行為了吧?
而且他提到的楓宴,難道是即将開始的扶水城千燈賞楓宴?
鬼主決定逗一逗這位熟睡的小修士,并借機探探兩人的關系。
“不回東極山,留在這裏做什麽?”鬼主壓低聲音,似說悄悄話般在池惑耳邊道。
睡夢中的池惑眉頭擰了擰,沒有回答鬼主的問題。
剛才他夢到上一世初識時無筝時的片段,這會兒夢又走遠了。
鬼主等了一會,沒等到回應的他最終放棄了,又繼續去沐浴。
盞茶功夫,等鬼主徹底清理好自己,繞過屏風後發現,熟睡的小修士翻了個身——
“仙君,擇日把我們的合籍大典辦了,如何?”
池惑在夢境裏,來到了曾與時無筝提起辦合籍大典那日,當時他也就心血來潮随口一提,也沒期待對方應下。
正整理衣物的鬼主愣住了。
他攏了攏肩頭潮濕的白發,蹲下身子興致勃勃與夢呓中人答了句:“好啊。”
熟睡的小修士卻為難地皺起了眉頭。
“當真…?”依舊是含糊不清的夢呓。
鬼主:“嗯。”
他猜測,祁忘口中的仙君,就是先前夢呓裏提到的時無筝,也就是「天道書」中顯示的他的正緣道侶。
池惑的眉頭皺得更苦了,沉默片刻:“算了吧。”
鬼主揚眉:“嗯?怎麽就算了?”
池惑:“你不會是我的道侶。”
鬼主覺得更好玩了:“為什麽?”
他以為對方會說出師徒感情有悖倫常這類理由,沒想到,祁忘的回答徹底出乎他預料——
池惑:“騙人的。”
“天道書…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