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說來那時她雖是商戶女,但因父親行事真誠講信譽,也算是受人尊敬,那時一切都還好。
後來時局動蕩,父親生意連連失利,甚至欠下了不少錢。母親不得已變賣了自己的陪嫁首飾,大部分抵了債,剩下的也給了父親去做生意。
原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大抵是江家前些年福氣用光了,這次生意也賠了。父親不堪忍受尋了短見,母親也因此生了病,沒熬多久就離了世。
江家這一脈只剩她和姐姐兩個人,可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兩個女孩又如何能在亂世中保全?
那年她十四,姐姐也才十七,因不堪生活凄苦,姐姐草草将自己嫁給了一位豪紳做了姨太太。
原本姐姐對她多有照拂,哪怕靠着這麽點施舍,日子也算過得去。只是那豪紳卻不是個安分的,對她也起了歪心思。
她不想給人做姨太太,在姐姐的幫助下逃了出來,流落到臨城,去了梅園當戲子。
自十四歲入了戲班,現今十九,這五年時光,還有誰會記得她?這亂世蹉跎,江婉婷早已于五年前便死了,現在活着的,只是一個戲子玉娘。
她醒來時已是晚上了,披着衣服推開門,看見門前背對她站着的人轉了過來。
“見你睡得沉,就沒讓人叫你。飯菜還熱着,想着你醒來該餓了,要吃一點嗎?”
玉娘搖搖頭,或許是這幾日一直躺着,食欲大不如前。從前戲班子裏總是忙碌,時常覺得餓,還要控制飲食不能太胖,現在倒是可以放開了吃,反倒吃不下了。
“明日起調調作息吧,總這麽嗜睡食欲不振,身子骨該弱了。”
玉娘并沒有回應周文珩說的話,她只是想起,姐姐嫁給人做姨太太時,她是勸阻過的,她那是還有幾分未泯的骨氣,覺得江家的女兒不該如此自輕自賤。
可是現在,她卻再沒勇氣說出從前那般的話,這五年為了活着,徹底壓彎了她的脊梁骨。母親病逝前,叮囑她和姐姐二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玉娘心想,若她娘知道自己現在活成這副模樣,想必不會勸她好好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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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白日裏穿的輕便了些,還是夜裏吹了冷風,第二日起玉娘便發起了燒,昏昏沉沉總也醒不過來。
周文珩請了西醫來,本想着打一針見效快,讓她少受些罪,可是等了一天也不見她退燒。他急得差點沒把醫生打了,又讓人去請了郎中,診過脈後,郎中說是她憂思過重,郁結于心,又見了涼才會一直燒。
周文珩惱恨自己照料不細心,害她生了病,日夜在她床榻前守着,用沁涼了的毛巾為她擦手敷額,直到退了燒才放下心。
玉娘一睜眼看見的就是周文珩,周文珩扶她起來靠好,替她蓋好被子才轉身為她倒了杯水。
“你在府裏,不開心嗎?”周文珩低聲問她。
“郎中說你憂思過重又見了涼才會病的比尋常風寒嚴重些。你若是……不喜歡我這裏,我為你尋其他住的地方。若你只是……不想看見我,那我出去住,以後不會再出現在你眼前。”
玉娘深深嘆了口氣。
“阿木,我記得你是比我大兩歲來着是吧?怎麽還跟從前一樣,這麽死心眼呢?”
玉娘突然的稱呼,讓周文珩愣了愣,随即眼裏蕩開笑意。
“你還記得我?”
“怎麽不記得?幼時陪我放紙鳶,跟我一起捉弄教書先生,還跟我一起去聽戲,可不就是你嗎?”
“小姐真的還記得我!你之前還裝作不認識我。”
周文珩臉上綻開稚嫩孩童般的笑意,玉娘聽到那聲小姐,臉上的笑意卻隐去。
“阿木,我早不是江家的小姐了,江婉婷在五年前就死了。”
周文珩搖頭,認真的看着她,道:“你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小姐。”
玉娘……江婉婷笑了笑,不再反駁。
少帥大人來了臨城,自然有人要設宴款待一番,不過因着江婉婷染了風寒,周文珩推了此事。後來又有人來請他,周文珩思量過後,帶着江婉婷一起去參加宴會。
江婉婷是不想去的,耐不住周文珩一遍遍鼓動她,說是就當散心。若是江婉婷不同意,自己便也不去了。
看着來人面露難色看向她,江婉婷只得應下。
這天,所有人都知道臨城來了位少帥大人,同時被傳開的,還有那位被少帥大人稱為我家小姐的江婉婷。
宴會上聽着他當着所有人的面這樣介紹自己,江婉婷睨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宴會上的人見到她這樣的反應,心裏也有了數,這位江小姐怕是惹不起。
只是這樣光面正大出現在衆人眼前,即使身着盛裝與以往大有不同,也有人認出她了就是那個在梅園唱戲的玉娘。江婉婷并沒有反駁,她身旁的周文珩笑着用那套在宋老板面前的說辭來回複。
即使如此,也有人暗裏說她不過是個戲子,江婉婷并不在意,只坐在角落裏看着場上的人。
周文珩的身份,讓不少人想要通過江婉婷來拉進關系,而江婉婷始終興致缺缺,表情淡漠,那些個夫人千金也不好再拿自己的熱臉去硬帖。
有個女人小聲嘀咕了一句,“不過是個任人玩弄的戲子,在這兒裝什麽清高。”
雖說是嘀咕,但江婉婷卻清楚的聽見了,所以也不知道這位小姐到底有幾分故意的成分了。
慢着。
江婉婷出聲喊住了她。周文珩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走過來站在江婉婷身邊,問道:“怎麽了。”
江婉婷沒有回他,走了兩步站在那位小姐面前。
啪。
宴會廳裏的人注意力全都被吸引了過來。
“你這瘋女人有病吧?”
燙着時興卷發的小姐扶着臉怒聲質問,還一副要沖上來還回去的架勢,被身邊的人拉住了。周文珩在江婉婷甩出那一巴掌的時候,大跨步站到了江婉婷旁邊。
“我是個戲子又怎樣?你不也還是被我這個戲子給打了嗎?”
卷發小姐看了眼站在江婉婷身旁冷眼看着她的周文珩,敢怒不敢言,邊哭邊轉身跑開了。
周文珩大概也猜到發生了些什麽,她抓起江婉婷的手看了看。
“手都紅了,下次喊我就好了,不用自己動手。”
江婉婷不在意的收回手,“我先回去了,你讓人送我回去吧。”
周文珩沒有應,“你先等等,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說完走向一位穿着西裝的男人,道:“沈會長,剛剛那位是你女兒吧?”
“小女莽撞了,實在是抱歉。”
“既然知道莽撞,那就好好管束,若是管不好了,就別讓她出來亂咬人。或者,我不介意替沈會長管教管教。”
周文珩說完,走到江婉婷身旁對着她笑。江婉婷瞥了他一眼離開宴會廳,周文珩就在她左後方慢半步跟着。
上了汽車,周文珩問她:“你是不是生氣了?那個沈會長在臨城威望頗高,而且跟警察署也有些關系,我若是真的對他女兒動了手,之後會有許多麻煩。”
“知道會有麻煩你還罵她女兒不是人?”
“我不想讓你受委屈。”
“我能受什麽委屈,而且她說的也沒錯啊,我本就是戲子。阿木,你看到了,你認識的江婉婷會這麽随便動手打人嗎?”
江婉婷語氣不變,好似只是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周文珩看着她的側臉,仿佛被刺痛,對着前面開車的人說道:“小張,掉頭。”
“做什麽去?”江婉婷問。
“把那個沈會長女兒抓過來給你出氣。”
江婉婷睨他一眼,對着前面的人道:“別調頭,回府。”
前排開車的警衛員猶豫的從後視鏡看向周文珩,江婉婷見此也不說什麽了,閉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周文珩一腳踹在小張座椅上,“小姐讓你回府,耳朵聾了嗎?”
警衛員大喊一聲是,踩着油門回少帥府。
少帥府門前,江婉婷下了車往府裏走,周文珩卻不動了,江婉婷回頭看他。
“我看這個匾有些不順眼。”
江婉婷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匾上赫然是少帥府三個字。
“若是不喜歡,換成周府便是了。”
“還是不好。”周文珩一臉認真的看着她,“我覺得江府甚好。”
江婉婷看着他沉默,半晌後開口。
“過來。”
“把帽子摘了。”
“彎腰。”
周文珩不明所以,一一照做,彎腰到比她還低一些,正想問怎麽了,江婉婷啪的一聲拍在他腦門上。
“給我消停點兒。”
她說完轉身進了府,周文珩也不惱,一個勁兒的傻笑。
晚間,周文珩拿了一盒糕點來找江婉婷。
“素味齋的糕點,我聽說很不錯,就買來給你嘗嘗。”
素味齋的糕點,回香坊的陳釀,都是臨城出了名的。
“那我叫人再去買一些陳釀。”
原來方才江婉婷将心中所想念了出來,周文珩立刻叫人去了回香坊。
“你常喝嗎?酒量如何?”
聽着周文珩的詢問,江婉婷搖搖頭,“怕傷了嗓子,不怎麽喝,酒量不知深淺。”
“現在不用怕會傷嗓子了,想喝就喝一些。”
江婉婷不接話了。
怕傷了嗓子是真的,喝不起也是真的。
等人将酒拿來,江婉婷和周文珩在桌前對飲,周文珩贊酒确實不錯。
江婉婷喝了兩口就不喝了,放下杯子,起身離開房間走到院中。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揾着牙兒沾也。”
“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婉轉動聽的唱腔在院裏響起,周文珩也放下杯子,轉身走到院中看着江婉婷。
“湖山畔,湖山畔,雲蒸霞煥。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骈。
“惹下蜂愁蝶戀,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一陣香風,送到林園。
夜色濃重,寒意漸襲,周文珩在邊上喊她:“小姐,夜裏涼,明日再唱吧。”
江婉婷不理他,自顧自唱曲。
“一邊兒燕喃喃軟又甜,一邊兒莺呖呖脆又圓。一邊蝶飛舞,往來在花叢間。”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厮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
“睡去巫山一片雲。夫婿坐黃堂,嬌娃立繡窗,怪她裙釵上,花鳥繡雙雙,宛轉随兒女。辛勤做老娘。”
江婉婷邊唱邊踱到周文珩身旁,一圈圈繞着她轉,纖白柔荑時不時從他面前劃過,欲落不落。
周文珩不惱,也不制止,全由着她。江婉婷許是累了,在他身後停下,靠在他背上。
“累了就進去吧,前幾日風寒才好,別又着涼了。”
江婉婷從身後環住他的腰,問他:“知道我方才唱的是什麽嗎?”
“牡丹亭,游園驚夢。”
江婉婷并不滿意這個答案。
“唱詞聽懂了嗎?”
周文珩沉默了,見他不說話,江婉婷在他腰間掐了一把,玉手緩緩上移,輕柔撩人的聲音在鑽進周文珩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