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烈
暴烈
病房,父親的病床在最裏邊。
宋葦趕進來的時候,聶思凡貼牆而坐,坐姿筆直如松,細長的脖頸間系一條鵝黃絲巾,一看就是從美術教室趕過來。
旁邊,弓腰跷着二郎腿,雙手抄校服口袋,坐沒坐相的家夥是讀高三的親弟弟,宋萸。
但即便是一個坐得端莊挺拔,一個坐得沒精打采,宋萸的肩頭依然高出聶思凡許多。
宋家不成器的幺兒,脾性惡劣,體格卻已長出少年根骨。
宋葦看着插呼吸機的父親問,“爸怎麽了?”
“你聽主治醫師解釋吧。”
聶思凡聲音輕輕的,在住滿病人的病房裏,輕得如一片葉子。
但越是這樣的輕,宋葦越聽出言外之意的重。
他轉身就去找醫生。
“鼻咽癌,晚期。”
醫生說,“發現的太晚,動手術風險太大,建議保險治療。”
又多問了幾句,才知父親這次是因貧血昏倒,在醫院做全身體檢才查出來的病。
宋家兩個兒子,母親去世後,他獨挑大梁,偏偏做的是警察,還是刑警——一苦二累三危險,最忙最沒油水的警種。
宋葦和聶思凡早就訂了婚,卻苦于手頭的大案堆太多,一直沒空領證辦婚禮,誰成想虧欠的不僅是她,還有自己年過花甲的老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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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六十一,說什麽也不能這麽早就撒手人間。
“保險治療。”宋葦掐着硬挺的藏藍色警褲說,“無論多少錢,都得把老爺子的命保住。”
醫生:“那我先給他開三個月一療程的治療方案。”
許是見宋葦穿警服,醫生不免多關心了幾句,問了問宋家的情況。然後他說,“你那弟弟未成年,又是高三的關鍵時期,你多擔待點,你父親在病床上也能少操些心。”
似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宋葦這才從父親患病的打擊中清醒,發現眼前有個棘手玩意——
正坐在他未婚妻旁邊,等着他去處理。
宋葦繳完費出了醫院,聶思凡走在他後面,宋萸肩頭斜挎着黑書包,悶頭走在最後。
“悶葫蘆。”
宋葦用遙控鑰匙解鎖幾米外的馬自達,扭頭喊宋萸,後者跟沒聽到似的,埋頭走路。眼看就要撞上聶思凡,宋葦上前一步,伸手臂推了一把弟弟。
“我跟你說話呢!”
他這才看清宋萸耳朵裏戴着有線耳機,白白一道細線從校服領口伸出來。
宋葦一把扯掉耳機線。
一直低着頭的少年猛一擡頭,漆黑如墨的一雙眼頓時犀利起來。聶思凡恰好回頭,對上的就是這樣一雙眼睛。
她心口一跳。
“有病?”
宋萸掃了眼聶思凡,視線回到哥哥臉上,目光冰涼。他不耐煩地抽回耳機線,囫囵捏在手裏,捏成一團。
宋葦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宋萸鼻尖:“這裏是醫院,我不打你。我只問你,今晚跟不跟我回家?”
“回家?”宋萸挑了挑眉。
他臉上沒任何表情,表情全在一對濃而黑的眉毛上,只有話裏含着笑意,“回你和你老婆的家?”
聶思凡拎手提包的手輕輕一抓。
她站在宋葦身後,瘦瘦長長一個人,卻也只到宋家兄弟的肩頭。
他們家的人個子一個比一個高。
宋萸完全是長瘋了的宋葦。
她用畫畫的那雙眼一看他身形,就知道他身高竄到188公分,寬松的藍白校服下有方方正正的肩膀,和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
“不然呢?”宋葦沒好氣地問,“爸癱在病床上,你一個人回去誰給你做飯?”
“我會做飯。”宋萸看着宋葦的眼睛,依舊面無表情。
“哦,會做什麽?煎雞蛋還是下面條,煤氣爐子都不知道從左擰還是從右擰的廢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爸住院最開心的就是你,又想像上回那樣是吧?沒人管就玩瘋了,瘋到差點退學,這次休想一個人回去住。”
宋葦邊罵邊走到車邊,甩手拉開車門。
剛要擡腿鑽進車裏時,宋葦聽見身後有個聲音,涼涼的,像水銀。
“這麽兇一個人,你跟他過得下去?”
莫名其妙的對話。
宋葦抓車門的手指緊緊一扣。
又聽見聶思凡已經繞到副駕駛那邊,淡淡地說,“對我不兇就行。”
說完,她看了宋葦一眼,低頭上車。
一路上,三人無話。
宋萸一坐進後座又插上耳機。車裏太靜,他耳機裏的電吉他聲漫出來,似乎把音量調到最大,在聽重金屬搖滾。
宋葦從車內後視鏡掃那小子一眼,他閉着眼,享受般地搖頭晃腦。
“對不起啊思凡。”宋葦偏頭看副駕駛的女人,柔聲道,“事發突然,今晚先接我弟過來住一晚,明天我再想辦法安置他,實在不行送到哪個親戚家借宿一陣子。”
聶思凡從窗外風景中收回視線,笑了笑:“沒事,本來也有個空餘的房間,正好給他睡。”
搖滾樂放到最激烈的時候,後座傳來一陣鼓聲。
“別去麻煩其他親戚了。”
她聽了會兒鼓點,又說,“你跟他們走動本來就不多,突然把這孩子送過去,人家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再說,他那麽烈的性子,除了你誰震得住?就讓他住家裏吧,不就三個月嘛,高考完了都解脫了。”
等紅綠燈時,宋葦伸出右手,大手覆上聶思凡戴婚戒的左手,呷昵揉了揉。
“你剛才也看到了,只怕我也震不住現在的他了。”
聶思凡垂眼,另一只白皙細膩的手又蓋上宋葦的,滿面溫柔。
這樣柔情的時刻,沒人注意宋萸耳機裏的歌曲已經放完。
他把玩着長長的耳機線,冷淡的目光停留在交錯揉捏的手與手之間。
宋葦的家是老爺子留給他的一套回遷房。
在這座省會城市,宋家沒什麽家底,但抓住城中村改造的機會,近幾年拆遷分了兩套房。
老爺子百年後,兩個兒子一人留一套房。但他擔心宋萸學壞,一直沒把房子過戶給他,如今只把其中一套房給了宋葦當婚房。
房子三室兩廳,140平。走出玄關,左邊的客廳有電視櫃和酒櫃,一排三人皮沙發橫在客廳中央,右側是餐廳、開放式廚房和陽臺。陽臺頂端挂了幾件衣服,多是女人的。
正對玄關的一面牆有兩扇白色木門,左為主卧,右為次卧。次卧預備以後給宋葦小孩住,如今——
宋萸把門推開一半,斜倚在門框邊,穿白球鞋的一只腳踮着地。
房間四壁刷滿淺藍色乳膠漆,床和桌椅是白色,一看就是海洋主題兒童房。
他關上門,轉身把書包一扔,整個人躺進沙發裏。
“我不喜歡藍色。”
“我管你喜歡什麽。”
宋葦從廚房裏出來,兩手端菜:“就住三個月,高考完你愛去哪去哪。”
餐桌邊,聶思凡換了件高領黑色打底衫,低頭擺盤的樣子像只曲頸黑天鵝。
長發散到她臉邊,只露出巴掌大的鵝蛋臉。頭頂餐燈籠罩一圈暖光,她稍一垂眼,濃密睫毛在臉頰投下一層陰影。
宋萸起身,邊走邊拉開校服拉鏈,外套一拖,随意搭在沙發上。
三月天,他只穿一件黑T,緊貼胸腰,現出兩塊隐約胸肌。
聶思凡看他一眼,把一雙木筷子遞到他跟前。宋萸接過筷子,坐下扒飯。
“嘴除了吃飯不會叫人的?”
宋葦拿手扣了扣大理石瓷面,“謝謝嫂子啊。”
宋萸夾一大筷子菜到碗裏,極黑的一對眼珠轉到聶思凡那裏,停住。
他不做聲。
這是他最擅長的方式,用沉默表達反抗。
宋葦輕踢他一腳:“咋,叫嫂子害羞啊?”
宋萸嘲諷地無聲笑了下。
“還沒領證,叫什麽嫂子。”
聶思凡豁然擡頭。
宋葦臉上也是一僵,怔了一下才冷哼:“遲早要領的,到時候看你叫不叫。”
吃完飯,宋萸回房寫作業,宋葦主動去洗碗。聶思凡走進廚房,抱臂倚着餐邊櫃,看宋葦胡亂忙活。
他把水龍頭擰到最大,用流水洗碗。
“老爺子要看你這麽洗碗,得活活氣死。”
“是費水了點,但這樣洗比較幹淨嘛。”宋葦脫去警服,穿件粗呢麻花灰毛衣,衣袖撸到手肘,現出粗壯手臂。
難得見他做家務,聶思凡沒再打擊他積極性。
宋葦見聶思凡仍站着,似乎在想什麽事:“怎麽不去客廳休息,是不是家裏突然多出個人,不習慣?”
“你弟。”聶思凡摸着下巴,想了想說:“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和宋葦交往三年,只有每年過年去他家拜年才會見到宋萸,但這幾次見面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每次見他都是年夜飯的飯桌上。
他總跟她遙遙相坐,滿桌珍馐也沒讓他露出這個年齡孩子會有的喜色。他話很少,只埋頭吃飯,不喝牛奶也不喝飲料,永遠是桌上最早離席的人,大人們也默契地不拿他打趣。
聶思凡只記得宋萸的一個标志性動作。
吃完飯,他會用紙巾捺一下嘴巴,目光掃視一圈,然後推椅起身,留下兩個字——
慢吃。
說完,走人。
該有的禮數都有了,但沒人覺得自己被他尊敬了。
今天在醫院,他們并排坐在老爺子床前等宋葦,兩小時,誰也沒跟誰主動說句話。所以上車前宋萸冷不丁問出那句話,聶思凡感到很意外。
“這麽兇的一個人,你跟他過得下去?”
真像關心她怎麽想似的。
“我弟是個狼心狗肺的人。”
宋葦沒有停下刷碗的動作:“都說胎記是投胎時閻王爺印的戳印,屁股下面和肚臍中間的胎記是富貴命,大腿內側是勞碌命,腳後跟的一生帶衰,像我弟這樣,心髒附近帶胎記的……”
宋葦關掉水龍頭。廚房,乃至整個家,全部安靜下來。
“——就是狼心狗肺。”
聶思凡撲哧一笑,“你現在這麽信玄學那套了。”
“辦案也得信命的。”宋葦也笑,擦幹手,攬上聶思凡的腰,把她往懷裏一攏:“要不了一個星期,你就知道那家夥有多遭人嫌了。”
“不是狼心狗肺嗎,這跟遭人嫌有什麽關系。”
“沒心肝的人捂不熱啊!”
宋葦說得頭頭是道:“你對他怎麽好,他永遠一張臭臉對着你,時間一長,誰還想對他掏心窩子?”
“我看你對他挺好的。”
“還不是為了老爺子,老爺子疼他像個寶,我這個老大沒人疼沒人愛的,只能這樣找點存在感了。”
宋葦放在聶思凡腰間的手慢慢往上爬,“我們過我們的,別受他影響,除了管他三餐飯,其他的不需要你操心。”
聶思凡捺住宋葦游走到腋下的手,慢慢推開。
“那也不能在廚房動手動腳。”
她走向主卧,幾步路距離,不由看了眼房門緊閉的次卧。
宋葦腆着臉跟過來,房門剛打開,就把聶思凡抱得雙腳離地,吓得她驚呼一聲。
宋葦長腿一勾,用力合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