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四、有情無情
第24章 二四、有情無情
父親兄弟慘死,鄭浔心裏又怎麽會沒有恨呢?她一面恨自己父兄白日做夢,好好地在禮部當着官還不知足,偏做了名留青史的夢,上趕着找死。一面愈發覺着聖人心冷,等刀子砍到自己身上,才知道這麽疼!
而自家這個太子殿下,竟然也沒為鄭家父子說一兩句話!
孟旭說個實話,他一點也不可惜鄭通父子,就憑那兩張嘴,死一萬次都該!可當着鄭浔,他又說不出狠話:“事已至此,總要先安置家裏的女眷。”
在外面遮風擋雨的兩個男人都死了,家裏如今只剩下一個還沒開蒙的小侄兒,饒是鄭浔能幹,此時也不知道還能怎麽安置他們:“還要多謝聖人,沒有斷了鄭家的根。”
孟旭知道這是氣話,連忙把跪在地上的鄭浔拉到自己懷裏,安慰道:“阿浔,這回爹雖做的過火,但卻是占着道理的。”
聖人總是什麽時候都有理,只不過是刀子沒有紮到太子身上,他不知道疼!
鄭浔垂了眼兒,甚至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話:“殿下!從我兩歲起,就一直替您侍奉雙親!如今聖人怎麽連我父親一條命都不肯留?難道我往日的勤謹、恭敬,就沒一點用處?”
孟旭還打算含混過關:“阿浔,你這是說什麽話!你在內宮服侍爹娘,難道他們就刻薄你了?這回确實是你父兄有錯在先……”
鄭浔沒有挨皇家的刻薄嗎?她的一生都被這一家子葬送了,太子還說這樣的話,這不是把鄭浔的心拿出來用油煎嗎。
果然,還沒等太子說完,她先立了眉,滾出一滴熱淚:“殿下說這話,心裏就不虛嗎?聖人皇後對我好?先把太子妃的位置給了別人,後一個又一個地給您納妃……如今您日日寵着小沅,你把我往哪擱?啊?這就是對我好!如今我父親也沒了,只怕全宮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話!”
占不了正妻的名分,連寵妾的情分也要被底下的人瓜分。就這樣,太子還在說他對她好,鄭浔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而孟旭聽了她的話,卻很是不理解,只是習慣了給她臉面:“阿浔,難道我不寵你嗎?吃穿用度不說,除了太子妃,我跟你相伴的時日最久,不是嗎?你說我寵小沅,是,我是喜愛她活潑愛鬧,可也是按着規矩來的,難道不是?”
太子寵誰,召誰侍寝,這些鄭浔尚且還能自寬,可是當他聽到孟旭說喜歡徐沅活潑愛鬧卻再也忍不住:“您喜歡小沅,願意寵她,我無可指摘!您說她活潑愛鬧,那我呢?我也只比她大兩歲不是嗎?您還記得,我原來也只是個寄語釀花的小姑娘嗎?”
太子妃沒懷孕之前,鄭浔要懂得在正妻面前伏低做小,對權力退避三舍。太子妃一懷孕又要立時站出來穩定後院,應付內宮的刁難,為此還賠進去一個孩子。
好不容易等到貴妃死了,內宮稍微清靜點,聖人又當衆殺了她爹和兄長,太子還明晃晃地說他喜歡的是活潑開朗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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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總是拿她鄭浔不當人?
太子和太子良娣兩個人在昭陽殿鬧了個不歡而散,良娣的父兄還被聖人砍了腦袋,又正撞上徐沅這幾日得寵,急忙就有些見縫插針的人往常寧殿遞消息。
人間四月天,遇着氣溫高,還有蚊蟲侵擾。徐沅正預備着下午替太子繡一只仙草香包,還沒拿起針,別枝和驚雀先虛掩了門,神色莫名:“昭容,昭陽殿鬧起來了,怕是要出大事兒……”
鄭浔雖然心愛孟旭,但也不至于為了徐沅多侍寝了兩天就跟他鬧氣,徐沅見這兩個丫頭的神色,心裏直打鼓:“怎地?”
“今兒良娣的父兄讓聖人給斬了……殿下一回宮先進了昭陽殿,兩個人也不知為着甚,争得面紅耳赤,聽說良娣最後都氣得吐了血……”
聖人連整日罵娘的禦史言官都忍了,怎麽會斬了鄭家這兩個芝麻小官?徐沅心裏覺着這事兒有蹊跷:“長信殿那兒有消息嗎?”
驚雀把徐沅手裏的針線收了起來:“太子妃娘娘早就知道了,這會兒殿下就在她那兒。”
“那太子良娣呢?吐了血,請太醫來看了嗎?”平地起波瀾,徐沅心知這事兒來得古怪。
別枝欲言又止,但還是說了實話:“坤寧宮娘娘不僅派了太醫,還命大監責罵了殿下……”
看起來是為鄭浔出頭,實際上卻在提醒她胡鬧也要有分寸。徐沅這兒還沒想清楚接下來怎麽辦,太子妃身邊的劉嬷嬷又緊趕着來替她拍了板。
這回劉嬷嬷接了驚雀的茶,虛坐着跟徐沅開口:“眼下正有事兒要勞煩昭容。”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昭陽殿的事兒,徐沅也不客氣:“鄭姐姐這是怎了?往日裏最沉穩一個人,怎麽突然就鬧了起來?”
“昭容恐怕還不知道,鄭娘娘的父兄在朝上開罪聖人,叫當着文武百官砍了腦袋……”劉嬷嬷擦了擦額頭的虛汗,如是說。
嘴裏的話在肚子裏滾了又滾,徐沅謹慎開口:“既如此,殿下回來了,更應該體恤鄭姐姐才是,怎麽還惹了她的火氣?”
誰知劉嬷嬷又扔下來一個深水炸彈:“這些都不是緊要的,良娣為着家裏人跟殿下吵兩句嘴倒沒什麽,要緊的是良娣動了胎氣……”
竟是又有孕了……
既然懷了孩子,那想來內宮裏也不會再追究鄭浔什麽罪名,那這個宮裏也還能安靜幾天。徐沅松了一口氣:“良娣有喜,倒還好些,如此咱們宮裏也有兩個孩子了。”
本以為會鬧得不可開交,這個孩子一來,反倒讓鄭浔又尊貴起來。本來因為聖人,鄭浔難免要看宮裏的眉高眼低,如今倒不必了。
劉嬷嬷帶着太子妃的令來的,也不跟徐沅扯什麽閑話:“有喜本是好事,只是月份淺,又見了紅。最主要的是,良娣她不肯服藥……太子妃娘娘擔心小皇孫保不住,只怕要您往鄭娘娘床前遞兩句話……”
太子妃如今走路都難,要想找人去勸鄭浔,不是王清惠就是徐沅,徐沅心裏還是忐忑:“王姐姐比我年長,只怕說話也中聽些……”
“您不知道,殿下今兒召了昭儀侍寝,可良娣那兒卻等不得……”
徐沅稍微愣了愣,知道今兒這個說客她避無可避,送走了劉嬷嬷,換了件素淨的衣裳就往昭陽殿去。
鄭浔本是好強的人,她處處周到,時時勤謹,不僅想在外面作個立得住的模樣來,同時也有一些不甘示弱,不想被太子妃比下去的心思。
可如今,卻只是臉色蒼白、發鬓淩亂地躺在床上。
顧嬷嬷見了徐沅,也不似往日刻薄,還對着她客氣:“請昭容勸勸我們良娣!”
徐沅掀了簾子,剛踏進內室就吃了鄭浔一句吼:“滾出去!”
徐沅猜想她應該不知道是自己來看她,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澀:“阿浔?這是怎了?”
鄭浔會這樣鬧一通并不奇怪,誰也受不住這樣的搓磨,可是連肚裏的孩子都不管不顧了,徐沅卻不敢深想:“阿浔?你肚裏還有個孩子呢!”
不管徐沅怎麽勸,鄭浔就是背朝她側躺着。徐沅不敢過分驚擾,只得在榻上先坐了,靜靜陪她待着。
約莫過了一刻鐘,鄭浔倒先哭出聲來:“小沅……”
徐沅聽了這句話,想起往日鄭浔待她的好,亦奔到她床前,伏在她身上,輕聲回一句:“阿浔,我在這兒呢,你想說甚?”
鄭浔嘴唇翕動:“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我今兒倒明白文娘娘為什麽死前要看這支舞了……”
文娘娘死前要看何滿子,還是徐沅告訴鄭浔的!
昭陽殿裏還哭哭啼啼地,背地裏太子卻悄沒聲地召了太子昭儀。
孟旭雖召了王清惠來含章殿,卻也不跟她說話,兩個人對坐無語,竟透露着幾分尴尬。
王清惠知道自己肯定是因為昭陽殿的事兒受了牽連,卻不知道具體為了甚。太子不說話,她也不敢出聲攪擾,随着孟旭一句洗洗睡吧,兩個人又躺倒了床上。
王清惠倒是願意這樣不言不語一晚上,孟旭反而先坐不住:“良娣說我偏寵小沅,你也這樣覺得?”
對太子這個人,王清惠畏懼大于親近,他召別人侍寝,自家反而更輕松,但是這個問題回答得不好就是兩邊得罪人。她知道騙不過孟旭,就只能實話實說:“也說不上偏寵,只是更愛縱着她些。”
徐沅年紀小,成天又愛搗鼓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過是給她尋一些民間玩意兒,就是嬌縱?孟旭還是不能理解鄭浔的腦回路:“那是我對良娣還不夠好?”
若是說恩寵尊榮,昭陽殿肯定是拔得頭籌,板上釘釘的寵妾。但是王清惠卻明白鄭浔在介意什麽:“良娣跟您鬧氣,不是因為您對她不好,而是您心裏有了旁人。”
這個旁人,就是指徐沅嗎?孟旭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自己這幾個姬妾為什麽都覺得他心裏有了徐沅:“我對小沅,好得過分了?”
這不是過不過分的問題,孟旭講規矩重體統,在妻妾之事上尤其重視權力平衡的道理。因此他對徐沅的好,都是在皇家苑囿之內的。
這一點王清惠不想否認,她想說的是另外的事:“您對小沅這樣,是因為她的身份,您只能做到這一步,不可能讓她越過我們幾個。但這不代表您心裏不想對她更好,良娣就是看明白這一點才會動氣。”
孟旭被人戳破了心思,也懶得遮掩:“不管我給小沅什麽,她總是戰戰兢兢,害怕傷你們的心。沒想到,還真因為這事鬧了一通。”
而因為徐沅這份乖覺,孟旭就又想給她幾分體面。徐沅面上看起來有些傻氣,但跟她相處的時候,卻能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惬意。
見王清惠不接話,孟旭最後自言自語一句:“等過幾天就好了。”
太子良娣又有了身孕,太子心裏雖有些不情願,但還是往她床前說了軟話。徐沅陪着苦熬了一晚上,鄭浔總是有幾分觸動,就着孟旭給的梯子就下了。
昭陽殿又恢複了往日的恩寵,太子良娣因為這個孩子,比往日風頭更盛。只不過死了父兄,還不知道把這個血海深仇往誰頭上記。孟旭有意往她跟前遞消息,倒叫她知道,原來自己父兄的一番直谏是受了成王的挑唆。
如此一來,太子就更不可憐鄭家,給這群人幾輩子享受不到的尊榮也不知收斂。在太歲頭上動土,總要知道厲害,順便還能給成王手底下的人一個警醒。
鄭浔那天被怨恨沖昏了頭腦,此時卻靠在孟旭懷裏跟他說軟話:“原不知我父親與哥哥這麽糊塗!”
到底懷了孩子,孟旭也承諾她:“你好好養着身子,不必憂心。”
鄭浔卻還擔心染了風寒的徐沅:“可憐了小沅,陪着我受了一晚上的凍,雖已近夏,到底受了罪。”
要是往日裏,孟旭就會直接說他過會兒去常寧殿瞧瞧,可鄭浔鬧了一回,他反倒有了顧忌:“病了就讓她好好養着,等病好了再出來。”
再怎麽生氣,鄭浔也不是氣徐沅,想明白了反而大方起來:“您替我看看她吧!我們幾個大的吵了架,反而要她最小的出來周旋,到底虧心。”
鄭浔這樣說,孟旭卻不敢信她,只是安慰她:“你好好養着,我先回含章殿了。”
孟旭不去,自然有人去看徐沅。
王清惠看她咳的五髒六腑都跟着抽搐,先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讓你去她那兒逞強!她是個什麽祖宗不得了?随便哭一哭,你就要巴巴地往她跟前湊!”
徐沅害病正難受呢,也不跟王清惠鬥嘴:“好姐姐,哪裏是我想去!是太子妃娘娘命我去的……”
聽到徐沅這樣說,王清惠反倒明白了當天太子為什麽要召她侍寝,當即就是冷笑:“我說呢,怎麽殿下那天就想起我了?原是支使你給她出氣的!”
徐沅倒不想生這些氣了,見着王清惠頭上有一只翠玉蝙蝠步搖好看,還誇:“姐姐這只步搖真好看!”
王清惠見她這副讨好的模樣,忍不住心軟:“蠢貨!都病成什麽樣了?還在那惦記我的首飾!”
但一想徐沅送帕子這個糊塗事,又免不了給她一頓痛罵:“你這眼皮子怎麽這麽淺?說起來還比我得寵些,一張破巾子也值得你滿宮裏炫耀?這下好了,白白惹了那位的眼!”
徐沅原來只以為太子跟鄭浔吵架是為着她家裏人的事兒,卻不想還有自己,倒有些懵懂:“清惠,你這話是甚意思?”
王清惠也不拘禮,大喇喇往徐沅床上一坐,還支使丫頭給她拿點心,這才說:“你當怎麽鬧起來的?一大半為着她父兄,另一小半不就為着你?誰叫你得了寵,就巴巴往她跟前湊?”
原來是這樣,徐沅忍不住咳了兩聲,還對着王清惠道謝:“謝謝姐姐還肯來看我。”
太子良娣生着氣,表面上徐沅是過去開解她的,但府裏會看風向的人都知道,這是單把徐沅派給良娣撒火出氣的,不然怎麽不帶上太子昭儀?
畢竟良娣和太子争那幾句裏,不就帶了徐沅的名兒。太子對着良娣服了軟,卻不理徐沅,宮裏的人也就不會再往常寧殿賣好。
往日裏徐沅覺着王清惠有些怯懦,真遇到事了,才發現她還是當得起一聲姐姐的。
王清惠吃了一塊糕,繼續橫眉怒目:“別對着我賣乖!今兒對着我賣乖,趕明兒又去拜別的菩薩!”
被她說得心虛,徐沅只能把病裝得厲害些:“好姐姐,我好難受,你一罵我,我恨不得死了……”
東宮裏雖然看起來和睦,但真能跟王清惠說上話的,卻只有一個徐沅。見了她病得臉色蠟黃,王清惠直接把頭上那只步搖先拔了,說:“吶,給你了!下重播機靈點!昨兒她難為你了嗎?”
這話說的,鄭浔又不是鄉野村姑,相反,她是個極好臉面的人。昨晚上先哭太子薄情,又哭深宮煎熬,到最後就成了回憶她和孟旭的似水年華。雖然沒有明面上拿話擠兌徐沅,可字字句句聽在徐沅耳裏,又有些意味深長。
偏徐沅還猜不透鄭浔是個什麽心思,只能對着王清惠說:“說到底,阿浔也與我們一道處了這麽久,怎麽會為難我。”
原來東宮艱難,現如今太子在朝堂上風光,內宮又是皇後娘娘說了算,幾個人反倒不如之前融洽。這些事上,王清惠看得還比徐沅明白:“你當她為什麽要鬧?”
徐沅搖搖頭。
要不是因她病着,王清惠只怕又要戳她的眉心了,但還是氣惱:“你真是個呆子不成?怎麽殿下偏好你這口?”
孟旭近些日子來常寧殿歇得多倒是真的,徐沅嘗試着接話:“可我又不比她得寵……怎麽突然就惱了我?”
王清惠都懷疑太子寵徐沅是有別的政治目的,但一想到徐沅的出身,又把心思拉回來:“她哪是惱了你!她是惱了聖人和殿下!但她敢得罪這兩個人嗎?她不敢!不就拿你說事?”
話說到這份上,徐沅又不是真的傻,也明白幾分了:“清惠,你的意思是,鄭姐姐借着我邀寵?”
王清惠癟了嘴:“說不上邀寵,只不過是讓聖人和殿下明白,她鄭浔往日裏勞苦功高不說,今兒更是忍辱負重!”
頓了頓,王清惠又續上一句:“她做這事兒雖然對你不地道,但對她來說,也別無他法。我瞧着,咱們宮裏只怕要進新人了……”
太子雖占着個儲君的名頭,可底下卻還有個七珠親王也盯着這個位置,要想籠絡人心,姻親倒是個好法子。徐沅也知道,東宮進新人是必須的,但真到這節骨眼兒,卻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鄭浔那兒說不得就是聽見了風聲,所以這關口鬧一通,也好叫新人知道她在這宮裏的尊貴跟體面,免得叫人小瞧了去。
這樣的做法無可厚非,卻無甚大的必要,畢竟鄭浔還是有些體面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