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記憶介質-P」
第26章 「記憶介質-P」
甩掉那群人之後, 車就一直往前開,然後才發現,她們已經快到小鎮邊緣。
天色已晚, 周圍籠罩着一片靜寂的淡紫色。
身後是漆黑順直的空蕩公路, 四面八方都是翻滾着的鼓點節奏, 遙遙傳過來,又激又燥。
她們将車停在陌生街邊, 樹影就着昏暗路燈, 落在車上。
趁Amanda和祝木子摸索着去附近的便利店買吃的, Nicole垂着眼,給她們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次是Nicole獨立參展,主辦方将她安置在小鎮旅館。她沒帶監護人,自己心裏也擔心會發生什麽狀況,于是昨天一整晚和今天一整天, 都待在房間沒出來。
恰好碰到今天鎮慶日,晚上小鎮舉辦了些歡慶的活動。旅館老板和她說鎮慶日一年一次,有些活動其他地方可沒有, 錯過很可惜。她便想着出來看看。
結果就碰到這麽一群金發鬼男,一個個瘦骨嶙峋, 擠在巷口不知是抽煙還是其他的什麽, 蹲在地上用鼻孔看人。
他們自己蹲在地上被一個路過的白男從高到低瞥了一眼。
然後看到Nicole經過, 便把手裏的煙屁股一摔, 一口一個“fucking”“cunt”,譏諷她“不正常”還往外走, 毀壞了他們“崇高”的鎮慶日, 說她走大馬路上得給正常人交費。▃
推推搡搡好一會,便遇上了見義勇為的祝木子她們。剛開始Amanda還皺着眉好好說, 還和祝木子商量着報警,讓那群金發鬼男給Nicole道歉。
後面的事情也可以想象到,讓這群嘴臭地痞道歉,比讓他們吃屎都難。
又是一連串的髒話輸出。
Amanda忍無可忍,和他們對罵,連飙了幾句“fucking”。比起罵髒話只會重複那幾個詞的地痞金發男,Amanda的詞彙量要豐富得多,再加上祝木子也不是一個省油的燈,罵人還要挑那群人聽不懂的話罵。
然後就是付汀梨她們看到的那一耳光,和Amanda紅腫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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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不應該……在今天晚上出門?”
再次回溯整件事的經過,Nicole情緒有些低迷,
“畢竟明天就要出展了,這麽鬧一通也不是個好事。”
“當然不是了!”
付汀梨快速否認,她正在給手臂被刮傷的女人上藥。
聽到這話,連鼻尖都皺巴起來,
“壞人做壞事,好人幹嘛要為這件事自責?”
她一只手拿着棉簽,一只手拿着藥膏。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動作有些激昂,兩只手都移過去。
想要拍拍Nicole的肩,但又沒手。
只能又皺着鼻子,乖乖把兩只手都移回去。女人正靠在車邊,靠近她的這只手搭在車座上,伸直,纖細白皙的小臂上,是一道被磨破皮的傷口。
剛剛滲出來的血跡已經被清洗過,現在只剩上藥。
“但是……”Nicole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但是什麽?”付汀梨全神貫注地給女人上藥,看着這麽大一道被磨破皮的傷口,她倒有些心慌。
偏偏女人還一聲不吭,從頭到尾都靜默,直到剛剛她們……那個被後排三人起哄着的那個吻結束……
才微微顫了顫睫毛,然後軟綿綿栽在她肩上。濡濕的發絨絨地散在她頸下,發梢紮在她領口歪歪扭扭的胸口。
她還來不及癢。
就聽見女人在她耳朵邊上,徐緩地吐一口氣,好像只是安穩呼吸。
可卻有血緩緩淌落下來。
滾燙地滴落在她的臂彎,悠悠淌落,鋪天蓋地,快要融入她的四肢百骸。
想到剛剛的情況,付汀梨竟然有些後怕。她盯着女人已經不再滲血的傷口,一邊上藥,一邊有些後怕,給人傷口慢慢吹了幾下。
像以前,她要是哪裏破了個皮,準紅着眼睛一邊哼痛,一邊讓喬麗潘給她吹吹。十六歲以前,都是喬麗潘把她當小孩哄着;十六歲之後,喬麗潘不耐煩地把藥扔給她,說都多大了還讓媽媽呼呼,說出去朋友都要笑話她,有個跟八歲小孩似的女兒。
付汀梨也不惱,就自己給自己上藥,自己給自己吹傷口。
而如今。她竟然也給其他人這樣吹傷口,竟然也把別人當小孩哄着。
呼呼吹了幾下,頭發晃晃悠悠地掉落下來,垂在臉側,惹得皮膚有些癢,視野也被那抹金色遮了個大概。
她皺了皺鼻,晃了一下臉,将惱人的發蕩開。
卻聽到一聲笑,顯然來自
于自己眼前的女人。
付汀梨擡頭。
看到女人擡起另一只手,緩緩捋起她垂落的發絲,穩穩當當地捋到她耳後。
然後把受了傷的手往她這邊伸了伸,盯着她說,
“怎麽不繼續吹了?”
付汀梨能瞥見女人含笑的目光,這似乎是一種逗弄的笑。
“藥都上完了。”
付汀梨利落地給女人手上綁了一圈紗布,把所有工具和藥都收進醫藥箱,沒如女人所願。
“好吧。”
女人這麽說着,卻沒有把手收回去,仍然把手放在車上,綁了紗布的手繼續敞在她面前。
付汀梨瞥到便抿了抿唇。注意到Nicole已經好長時間沒說話,便又轉過頭去。
偏偏又看到女人在這時突然慢條斯理地舉起手,似是在就着昏暗的路燈觀察自己的傷口。
于是付汀梨轉了一半的頭,沒能放心地轉過去,只又轉過來。
盯着女人的動作,很怕她突然要亂來,警告的語氣,
“你不要亂動。”
女人又笑,然後瞥她一眼,長發被四面八方的風吹得很亂。
随意地撩開頸下的長發,又晃了晃自己手上随風擺動的紗布。
“這是什麽。”
女人指的是付汀梨給那截長長紗布結尾打的那個結:
兩端一長一短,中間圍了個圈。尾巴随風輕輕晃動着,像是在飛。
“還有這種打結的方式?”
“小鳥結啊,世界和平。”這時,付汀梨已經轉過頭去,背着女人在空氣中比了個“世界和平”的手勢。
轉眼,又迎上Nicole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們兩個的目光。
“我們家從小就這麽打結,我媽教的,她說是我外婆教的。”她解釋說。
身後的女人沒再說話。但付汀梨還能聽到身後風的撲簌聲。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Nicole剛剛那句沒說完的話。
她盯着Nicole。換了英文,語氣昂穩,“你剛剛說什麽但是呢?”
“噢,我是說……”Nicole的視線仍停留在付汀梨身後。
眼前的付汀梨微微仰頭望她。
臉上還蹭着不知從哪裏來的血,全身上下都狼狽。
可那雙偏褐色的瞳仁,在夜裏仍然柔亮,像兩顆剔透的琥珀色玻璃珠。
而她身後,那個與她們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身上穿的應該是付汀梨的T恤,高挑腰肢隐在下擺中,布料也被沾上模模糊糊的血跡,也同樣狼狽。
卻始終腰背挺直,舉着手,直直盯着那個被紗布打成的小鳥結。
睫毛微微垂着,淌着模糊的光,發出細微的顫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某種程度上,這兩個人像是截然不同的矛盾體。一個熱情柔軟地播撒愛,另一個漠然到連自己的傷都不關心。
卻又莫名其妙地撞到了一塊,于是開啓一段同路旅程。剛開始Nicole并不看好這個危險的女人,她怕付汀梨吃虧。
可眼下,女人畢竟是因為她才受傷的,她不得不改變自己對女人的偏見。
“我要是不出來的話……”Nicole緩緩地說,“也就不會讓你們受傷了。”
“我沒受傷。”付汀梨強調,她看出Nicole的內疚。
于是很認真地盯着高自己一頭的人,長篇大論地說。
“不關你的事,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在做大好事?”
“等你真的成了有名的模特,就會有更多寶寶,能像你一樣被這些行業接納,要是你沒有來,沒有出來這一趟。
其他寶寶會有更多被關在家裏,我們也遇不到這麽精彩的際遇。”
“要是你這時候突然開始自責,我們之前那一架打的就屁也不是了哦。”
說完之後,付汀梨微微踮腳,在Nicole的後腦勺輕輕按了按,
“別想那麽多。”
做完這個動作之後,又意識到這是女人之前對她常用的動作。便慢吞吞地收手回來,去瞄靠在另一邊的女人。
女人好似在笑,笑聲有些懶地飄在風中,清晰的眉眼微微上揚,像是已經把她拆穿。
Nicole低迷的情緒終于開始回複,她往女人面前伸手,說,
“今天的事,謝謝你。”
她說的是事實。如果今天不是這個女人果斷,那付汀梨估計會受傷。
付汀梨是她遇見過最純真無邪的人,她不想讓這樣的人因為她受到傷害。
意思是這個陌生女人不純真無邪嗎?Nicole有些迷糊地想其中的邏輯……不過應該是吧,至少這個女人看起來挺兇的。
現在受了傷綁着紗布,一頭長發頹喪地飄着,看起來像是那種公路電影裏随時會發瘋然後開着車亂飙的女主角。
而女人似乎是猜到她所想,伸手輕握了一下她的手。
“下次見面的話,給我買盒煙吧。”用英文和她說,真是一點也不客氣。
但這也不是什麽問題。Nicole點點頭,“那下次,你要是看到我參賽的消息,記得給我點贊。”
她再次重複。
女人笑着點頭,“不過不是因為今天的事。”
“什麽?”Nicole沒反應過來。
“下次見面的時候,你給我買煙,我給你點贊。”女人說,
“但都不是因為今天的事。”
Nicole還沒反應過來。
又看見女人,像付汀梨剛剛對她做的動作那樣,緩緩伸手過去,按了按付汀梨的後腦勺。
在付汀梨微微不滿她亂動的目光中,輕輕笑了一下。
風吹過來,将她手上的紗布結吹得飄起,便真的吹成了一只随風飄動的白色小鳥。
付汀梨轉過頭,便看到黑色長發飄過女人漂亮深邃的眼。
而女人随意地說,“因為這只小鳥,我以前從來沒遇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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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祝木子和Amanda回來了,還是在一陣轟隆隆的摩托車聲中回來的。
當時付汀梨正在教Nicole打小鳥結。
而女人則仰靠在車裏,頭上蓋着那頂鴨舌帽,注視着遠處小鎮中心的零星燈火。
祝木子靈活地從摩托車上跳下來,還背着背上那個偌大的琴包,手裏拎着一大塑料袋的東西。
這女孩看起來個子不高,四肢纖細,但剛剛跑起來也能背着那麽大一個琴包,再拉上兩個人,和一群瘦骨嶙峋的男人周旋。
付汀梨突然想起一句老套的話:小小的身軀,大大的力量。
祝木子走過來,把塑料袋裏的東西嘩啦啦地全都倒出來,有些零食三明治,還有幾罐綠包裝的啤酒,以及一些罐裝的不知道是什麽的玩意兒。
黑乎乎的,付汀梨有些看不清。
Amanda也跟着走過來,臉上的紅腫也消退了許多,立體白皙的眉眼便也亮了出來。
“附近都沒什麽便利店。”祝木子利落地将琴包放下,“我們走到了好久才看到一個,順帶着把我們的車開了過來。”
“沒事。”付汀梨指了指自己和身後的女人,“我們兩個吃過飯了。”
“那也成。”祝木子就着Amanda拆開的三明治,囫囵吞棗地咬了一口,嘴裏嘟囔着“終于活過來了”。
然後又自來熟地與她們一同靠在車邊,“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呢。”
“我叫祝木子。”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Amanda,
“這是Amanda,我愛人。”
她好坦蕩。聽到“愛人”這個詞,付汀梨還覺得有些陌生,甚至不靠譜地想到,她以後也會是誰的愛人嗎?
莫名的,她想往後看一眼,可又硬生生忍住,于是撐在車門上的手指縮了縮。
這時候,Amanda也利落地拿起個三明治,又開了個酒罐,給自己灌了一口,朝付汀梨點點頭,甜甜地笑,
“中國人,我喜歡。”
原來這酷姐還有梨渦。付汀梨有些驚訝,便看見祝木子一手箍住Amanda的肩,兇軟地警告,⌒
“只能喜歡我一個中國人!”
Amanda咳嗽一聲,乖乖舉手服軟。
付汀梨笑出聲,她沒想到這兩人性格會有這麽大的反差。
Amanda看起來酷酷的,騎摩托車穿皮衣,卻笑得甜美。
祝木子看起來衛衣牛仔褲一個學生妹,背着琴包卻比誰都野。
“Nicole。”Nicole介紹自己的時候,總習慣和人握手。
祝木子笑彎了眼,也伸手,正經地和Nicole握了一下。
然後又把視線興奮地轉向付汀梨和她身後的女人。
付汀梨頓了一下。
仰靠在車裏的女人,這時候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猶豫,在她身後笑了一下。
然後慢條斯理地說,“我的名字在她那裏。”
?
付汀梨回頭,望見正朝着她笑的女人,有些古怪地想:
你的名字什麽時候在我這裏了?
女人像是瞥見她所想,擡了擡帽檐,沒往下說。
“好吧。”
付汀梨轉過頭,對着祝木子她們嘆了口氣,開始亂扯,
“她不太方便說名字,我——”
“啊!”祝木子截過她的話,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眼珠子叽裏咕嚕地轉,
“我知道了!”
文學城
指着她們兩個,興奮得像是被選上臺的幸運觀衆,語氣抑揚頓挫,幾個字幾個字往外冒,
“你們兩個!肯定是!私奔出來的對不對!”
付汀梨沒懂她的腦回路是在哪拐了彎。剛想反駁,便看見祝木子一把摟過旁邊的Amanda,明快地說,
“就跟我們一樣。”
“你們竟然真的在私奔?”付汀梨覺得不可思議。
她沒想到自己之前的預言竟然成了真。眼下這個時代,還有會逼得一對有情人私奔的事?
更不可思議的是,提到這件事,她下意識地撐了撐自己的腰,才控制住自己沒往身後看。
而坐在車裏的女人似乎是發覺了她的動作,手指并入她的頭發縫隙,輕輕地撫摸着。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而Amanda像是知道她的反應是出于什麽,只大聲笑一下。
Nicole正吃着三明治,似乎是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麽。
“說私奔也算不上啦。”
祝木子甩甩頭發,又灌了一口酒,腮幫子鼓起來又癟下去,
“只不過我們談戀愛家長不同意,所以就,我背着琴,她騎摩托。
正好她的夢想是環游世界,我的
夢想呢,就是可以巡演全世界……”
“所以我們就幹脆離家出走,一邊走一邊賺錢,兩個窮鬼一塊浪跡天涯了。”
“家長也不追?”
付汀梨覺得這兩人膽子可真大,但她不了解她們的過往,沒想過要輕率地給出評價。
在場唯一能聽懂她們全程中文對話的女人,也只是平靜地注視着她們,期間和Amanda對視了一眼,沒發表什麽意見。
提到家長的事,祝木子嗤笑一聲,給自己灌了一口酒,
“那算什麽家長?狗屎還差不多。”
付汀梨知道這是不想再多說的意思。她識趣地沒繼續往這個方向問。
轉移了話題,指着在地上放着的琴包,有些好奇地問,
“這是什麽琴?我見你一路上都背着。”
“大提琴啊。”祝木子利落地扯過琴包,拉開拉鏈,“怎麽樣?酷不酷?”
“你就這麽背着大提琴滿世界跑?”付汀梨驚訝了,“不重嗎?”
“對啊,重不重什麽的,跑這麽久都習慣了。”祝木子把琴包小心翼翼地敞開,“畢竟我們從曼哈頓過來嘛。”
這人看着野看着跳脫,看琴的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專注。
從上至下哪都淩亂,衛衣牛仔褲上蹭着些奇形怪狀的灰,
唯獨白色琴包裏的琴,光滑明亮,像被放置在館藏裏的昂貴藝術品。
“真漂亮。”付汀梨真心誇贊。
“要不……”祝木子雄赳赳地擡頭,“我現在當場給你拉兩曲聽聽?”
付汀梨愣了幾秒。卻也沒扭捏,彎着眼笑,
“我剛剛就想問來着,但又怕唐突了未來的音樂家。既然你主動提起,我就當你方便了啊!”
“當然方便!”祝木子把琴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支在地上。
又跑到摩托車那邊,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張塑料折疊椅,還有一個黑色音響。
将琴上的線一股腦兒地連上去,又像是想起什麽事似的,回頭招呼着Nicole,
“Nicole!你不是有口琴嗎!我剛剛拉你跑的時候看見了!快來和我一起合奏!”
口琴和大提琴的合奏,付汀梨倒是第一次聽。
她笑眯着眼,撺掇着Nicole大膽去,等Nicole拿起口琴去了,又給人歡快地鼓掌,歡呼。
遙遙的音樂聲從鎮中心傳過來,祝木子指了指天,
“要不就這首怎麽樣?”
是那首《加州夢》,在鎮慶日到處都在放。付汀梨聽的電臺也一天到晚都放,但她想:
這應該是唯一一個,大提琴和口琴的合奏版本。
四周都是靜寂的,路燈壞了兩三盞,整條寬敞馬路差不多只有她們一輛車。
頭頂是一座窄橋,輕軌時不時飛馳而過,帶來明明滅滅的光亮。
祝木子和Nicole已經尋好位置,找了一個最亮的路燈。
兩人被路燈頂光籠罩着,馬路真成了明亮舞臺,亮得她們身上髒灰痕跡都看不見,只剩兩張明快年輕的臉龐。
大提琴飄揚的旋律散在風裏,又被口琴的輕快收束回來。Amanda樂呵呵地靠在摩托車邊,給兩人錄下這場演出。
而随節奏輕微晃動的付汀梨,和仰靠在車座,用手輕輕叩車門來打節奏的女人。
——成了這場演出、這個視角的唯二觀衆。
夜風下,付汀梨靠在車邊和女人搭話,微微往後仰着,金色頭發被風吹得很亂,
“不如等下你來開車吧。”
還沒等女人回答。便不講道理地從地上翻出一罐啤酒,擰開拉環。
噼裏啪啦的氣泡往喉嚨裏湧,她覺得暢快又鮮活。
“我都還沒答應?”女人問她,似乎又在笑。
付汀梨卻已經給自己灌了一口,然後又高舉着手給到了快節奏的祝木子她們歡呼雀躍。
等這一陣過去,才軟下來,和女人說,“反正你受了傷,也沒辦法喝酒。”
女人似乎已經注意到了什麽不對。頓了一下,果斷下車,靠在她身邊的位置,手在她面前揮了揮。
微微皺眉,“你不會這麽一兩口,就已經喝醉了吧?”
“沒有。”付汀梨說,“我喝酒容易頭暈臉紅,這不是喝醉。”
“你确定?”女人靜靜地望她。
文學城
“對啊。”付汀梨的聲音輕飄飄的,多了幾分平時沒有的軟膩。
又喝了幾口,頭暈臉燙,但這都沒關系。她只覺得今天夠特別,她得用些什麽介質來幫她記住。
“我有個別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她開始往外倒不靠譜的話。
“什麽?”女人耐心地回她,卻也沒阻止她喝酒,她們都不是什麽循規蹈矩的人。
付汀梨笑,“別人一喝酒就忘事。但是我,每一次喝酒,都記憶深刻。”
“都忘不掉。”
“你确定不是你酒精過敏,每次喝酒都鬧得天翻地覆。”女人冷靜地說。
“可能吧。”付汀梨還在笑,她覺得自己渾身都發暈起來,
“人家說喝酒臉紅都是過敏……”
她轉頭,将臉湊得離女人更近,指了指自己,“我這算過敏嗎?”
文學城
女人在大提琴聲裏盯她一會,“挺算的。”
“那我這過敏反應……”
付汀梨呼出一口帶酒精的氣,一下世界天旋地轉。
她栽倒在一個柔軟的地方,吸了吸鼻子,滿世界都是熟悉的淡香,讓自己安心的味道。
于是又使勁地嗅了嗅,才安心地埋在那處,“還挺劃得着的。”
“怎麽劃得着了?”女人輕輕給她梳理淩亂的發。
“因為我要是想記住什麽事。”付汀梨輕輕地說,
“就給自己喝一罐酒就好了。”
女人像是被她的說法逗笑,笑得顫顫巍巍的,以至于她的全世界都在打轉。
等笑完了,女人才一邊給她理着耳邊的發,一邊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
“酒不管用,疼痛才是一種本能記憶。”
付汀梨沒想通。
想又給自己灌一口酒,可手裏的酒罐卻被女人拿走。她茫然擡頭。
女人将酒罐放到車的引擎蓋上,是她夠不到的位置。
她模模糊糊地仰頭,“你做什麽?”
女人卻盯住她,好一會,突然輕擡起她的下颌,然後在風裏吻了下來。
外面的聲響忽然變小變遠,付汀梨整個人都被不屬于自己的氣息堵住。
腦子不清晰,卻偏偏還執拗地想着那一句——酒不管用,疼痛才是一種本能記憶。
可這個女人,吻她的時候動作卻輕柔,像是不想讓她記住似的。
這可不行。她腦子裏唱起了反調。
然後,用力咬了咬女人。她以為女人會哼着痛把她推開。可女人沒有,仍舊吻得用力,甚至還在挑釁。
她不懂了,也分不清了。軟乎乎地依着女人,放棄抵抗,放棄讓她記得她。
可女人卻在她呼吸的間隙裏,微微喘着氣,說,
“你忘了嗎?我不怕痛。”
付汀梨愣住,下一秒女人又堵了上來,酒精發酵上湧。她下意識,又咬了一下女人。
這次的力道更重。
于是女人終于悶哼着将她松開,舔了舔唇,唇色變得飽滿靡豔,像是沁了一層血色。
燈光昏暗,付汀梨頭暈得厲害,實在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而恰巧在這時候,一首大提琴和口琴合奏版本的《加州夢》被演奏完畢。
周遭嘈雜喧鬧,幾個人歡呼地擊掌,什麽東西突兀地炸開,然後有漫天飄灑的白絮落下來。
她的
栽在女人頸間,微微平複呼吸。
然後又伸出手去,抓住那些濕漉漉的白絮,語序颠倒地說,
“好像雪啊,好看。”
“你不是最讨厭冬天嗎?”
噴灑的氣罐聲中,女人的聲音也有些模糊,又或者是因為被她咬重了,這時候說話還有些含糊。
“是啊。”付汀梨遲緩地說,“可是,我還是挺喜歡雪的。”
“小時候去過一次北疆,那裏很冷,雪也很多。”
“北疆哪兒?”
“喀納斯那塊。”
女人沒說話了,只輕輕撫摸着她的發。停頓一會,才說,
“我沒去過,好看嗎?”
“那太可惜了,那裏的雪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樣,特好看。”
一來一去的對話戛然而止,沒人再接着往下說,也沒人再往下問。
縱使付汀梨這時候有些酒勁,這時候也問不出那句“要去看看嗎?”
或者再在這句話裏,加上“一起”兩個字。這不符合旅途規則。
“什麽北疆!”
而這時候,祝木子卻跑過來,拿着噴雪罐往她們周圍噴,興沖沖地問,
“你們要去北疆看雪嗎!”
付汀梨聽到這話,晃了晃腦袋,掙紮着從女人頸間擡起頭,
“沒有,就是提起那裏的雪好看而已。”
“我們不去。”她強調,卻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
周圍白絮鋪天蓋地地往下落,又被風吹着,緩緩飄在她們周圍。
付汀梨暈頭轉向地伸手去抓,抓到了就眉開眼笑,沒抓到也彎着笑。
祝木子嘆一口氣,“好吧,我還以為你們也去呢。”
“你們要去?”回應她這句話的,是之前從來沒和她說過話的女人。
“打算去。”祝木子搭着另外兩個人,大大咧咧地說,“還想着你們要是去我們可以順路一起。”
“不過也沒關系。相逢即是緣,只要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就開心了。”
這人年紀輕輕,說話卻老派。
——付汀梨聽了一句,在心裏偷偷地想,而且她們可不算什麽有情人。
結果後退的時候一腳踩空,東倒西歪地往後倒,卻被一雙手穩穩撈住。
帶了回去,又栽倒在熟悉的柔軟處。
她眯了一下眼,覺得這世界實在天旋地轉,像個萬花筒似的在面前轉悠着,索性就安然地窩着,再不出去胡作非為。
女人拿起付汀梨剛剛喝了一半的酒,和祝木子輕輕碰了一下,而後又說了幾句付汀梨聽不清的話。
在嘈雜喧鬧的聲響裏,付汀梨睜開眼,恍惚地望飄散的白色雪絮。
冷不丁被嗆得咳嗽,連着咳嗽幾下,嘴裏的血腥氣和酒精同時在彌漫。
她想起剛剛咬女人時的力道,心想血都散到她嘴裏了。這個女人怎麽還若無其事的。
甚至還能大口灌酒沁進傷口,這人是真不怕痛,好像也不怕死。
而下一秒,她看到女人下巴微擡,又灌了一大口酒進去,一點一點把那些為非作歹的酒精吞下去。
然後似是沒忍住痛意,不露痕跡地皺了皺眉。
付汀梨伸出手指,撫了撫女人的唇,語氣肯定,
“你是故意惹我咬你的。”
女人頭發飄在遠處燈火裏,微微垂眼,朝她不痛不癢地笑,
“那你會記住嗎?”
付汀梨後來才知道,酒精并非她的特異功能,她沒辦法僅僅靠靠酒精去印刻一段記憶。
因為那時她已經記不得,自己當時是怎麽回答的的,好像是說“不一定”,因為她并不是被咬的那一個,不怎麽痛;
又好像是說“可能吧”。
她只記得,在她的回答之後發生了一件事。
——是Amanda喝高了,突然沖到她們身後的車上站着,面對着呼嘯而過的輕軌列車,特別努力地用中文,大聲喊了一句,
“祝木子!”
呼喊聲被灌進風裏,都已經快要聽不見,可Amanda還是微微曲腰,竭盡全力地将那句話喊完,
“我愛你!”
于是她和女人同時擡頭去望。她還頭暈着,仰頭的動作有些費力。只看到本來在她們旁邊靠着的祝木子,立馬沖到車上去。
撲進Amanda懷裏,然後喘着氣。
又對着那快走到末尾的輕軌,對着那一大片穿梭的亮光,對着亮光裏的陌生人,大聲呼喊,
“祝曼達!祝木子也愛你!”
付汀梨愣愣望着,鬼使神差地去望自己旁邊的女人。
又恍惚着去望那一對在弋椛風裏抱得很緊很緊的人。她們的頭發被吹得好亂好亂,她們的身上好亮,像是在發光似的。
腦子裏冒出無數個飄渺鮮活的愛情故事,瞬間有什麽東西在心底橫沖直撞,像一把瘋魔的槍,劈天蓋地,一擊即中,擊穿她過往的所有認知。
她從未體會過那樣濃烈的愛。當下只是稀裏糊塗地說,
“原來這就是有情人啊。”
而女人也在風裏望她一眼,然後去望祝木子她們,然後又照顧着也跟着擡頭也笑得暢快的Nicole。
好像沒說什麽。
卻又好像在付汀梨快要睡過去之時,輕輕按了按她的後腦勺。
她還記得,那時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人造雪絮緩緩下落,頭頂輕軌呼嘯而過,只留下一陣餘韻難消的尾音。
她又沒忍住咳嗽一聲,似又有不屬于她的血腥氣溢上來。而女人輕輕地說,
“那就祝有情人,終成眷屬吧。”
後來再回上海,付汀梨總在飄搖的雪裏,一次又一次地咳嗽,五髒六腑都跟着痛,像一次遲來的答複:
不是會記住,而是到死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