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套話
套話
京都的教坊司,和南北市街隔了一條清濁河。
住在河那頭的人家,多是三教九流之輩,知道在城中随便撞個人,都是瞧不上自己的官眷,無事便從不往河這頭來。
文臣武将們沒一個看得起教坊司的女校書,滿口“綠巾人”地叫着,便是納妾養外室,也絕不考慮這些戴青卍字頭巾,系紅線褡膊的樂戶女。
這些人,不過是私底下用來取樂的罷了。
可張傲卻是個例外,他恨不得日夜都住在河那頭。
天光漸逝,教坊司裏的燈火,映得半條清濁河明亮如晝,橹船搖過去,張傲急不可耐地跳上岸,直奔常去的流香閣。
“喲!張小爺!”小厮雙眼一眯,暗笑這冤大頭又上門撒錢來了。“年前就沒瞧見張小爺,可是家中有事?”
張傲含糊其辭:“忙着呢!風鈴哪去了?”
“今兒有個貴客點了風鈴姐姐的紅頭牌,這會子正陪着喝酒唱曲兒呢!”
張傲不大高興,摸出一塊碎銀扔給他:“去,把她給爺叫來。”
小厮接過銀子,攥在手心,陪笑道:“張小爺,那位可是個貴客,小人不敢去叨擾。”
張傲白他一眼,抖開錢袋,抓了幾個金錠,在手中掂了掂:“夠不夠?”
“這……”小厮遲疑。
張傲又摸出兩個,在他眼前一晃:“若是這樣都不夠,爺可就找別人去了……”
“夠夠夠!”小厮趕緊兜走金錠,笑得眯了眼。“張小爺去東暖閣稍候,小人便是拼着得罪貴客,也一定把風鈴姐姐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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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身子一扭,兩腿飛奔,一溜煙跑到西邊的水閣,對立在窗邊張望的風鈴拜了拜,捧上金錠:“姐姐,那送錢的傻子又來了!”
風鈴接過金錠,滿意地摸了兩把:“這個姓張的小子還真好騙。做戲得做全套,你先去哄住他,我等等再來。”
小厮答應着去了,風鈴把金錠收進匣子中,坐在妝鏡臺前描紅花綠了一陣,想着差不多是時候該過去了,正要起身,脖頸上忽地一冰!
“想活命,就按我說的做。”
風鈴吓得亂顫,卻不敢回頭:“好、好漢盡管說!我都、都照做,都照做!”
持刀人附耳過去,說了兩句,她點頭不疊:“好漢放心,我一定辦到!”
脖子上的冰涼消失,她扶着妝鏡臺,許久才使喚得動自己的雙腿,扭扭亭亭地往東暖閣去。
到了暖閣門前,她的心神才算穩住,端出哀怨之色來,一進去就獨自坐在一旁,并不搭理正在吃酒的張傲。
張傲倒也不惱,捏了個酒盞湊過去:“風鈴,怎麽了?好些時日不見,不認識我了?”
風鈴把身子一扭:“你是誰?做什麽來找我?”
“呵,還真不認識我了?”張傲從袖中掏出一支南珠流蘇釵,插在她發髻上,拿起銅鏡往她眼前一擺。“如此,可認得我了?”
風鈴媚笑起來,指尖在銅鏡上一敲:“年前不來也就罷了,這年後也不見你,究竟在忙些什麽?”
張傲的眼神躲了躲,放下鏡子,轉身走到桌幾前,随口道了句“家裏事多,忙得很”,自顧自飲起酒來。
風鈴眼珠一轉,跟過去提起酒壺,給他滿上一杯,露出些真情實意:“張公子,這段時日,你沒來,倒叫我心裏難受得很,還以為你,你厭棄了風鈴,再也不來了!”
說話間,她眼裏盈出了淚,卻也不落,就這麽楚楚可憐地望着張傲。
張傲看得心裏抓癢似的,一把抱住她:“我這不來了麽,又給你帶了年節禮,難道還不夠?”
風鈴扭過頭去不答,他又道:“我家裏是真有事,不好随意出來。這回還是我偷偷溜出來的,怎麽樣,對你夠有情意了吧!”
“來教坊司的,誰人家中不是忙得腳不點地?偏你整一月多都不見人影,定是背着我,上別家姐妹那裏去了,如今卻來哄我,我才不信呢!”
風鈴的音調柔柔軟軟的,勾得張傲心裏直蕩,瞬間把王梨花叮囑自己的話,抛到腦後:“我何必騙你?家裏是真有事,大事!”
“什麽大事?你若不說,我絕不信!”
張傲沒法子,只得壓低聲音:“我爹被人擺了一道,正在刑部候審,我不好到處露面。不過事情也不大,估摸着月底就能出來了。”
風鈴心思一轉:“既然事情不大,你何苦藏着不出來?定是哄我!”
“真沒哄你!”張傲急了。“擺了我爹一道那人,是個狠手,咬着牙要尋我,我這才躲了一陣。”
風鈴故作慌張,伸手推他:“那你還上我這來!萬一那人也常來教坊司,我豈不是要被你一道拖下水麽!”
“那人不會來!”張傲飛快道。“聽說他和他爹都古板得很,只知讀書,其他的什麽也不知。馬上又要參加春闱,怎麽會來?”
“到底是誰呀?說不定你根本不知,他其實偷着進教坊司呢!”
張傲四下一望,見無人在側,這才小心翼翼道:“先帝時有個狀元,姓徐,為人蠢笨得很,竟把官越做越小。他兒子倒是個心思活絡的,投靠江首輔做了幕僚,仗着江家的勢,擺了我爹一道。這人好像叫什麽徐瑞。”
風鈴暗中松了口氣,忽地拔高聲響:“徐瑞?倒也沒在教坊司聽過這個名字……”
“你悄聲些!”張傲慌得去捂她的嘴。“要是說了出去,你就真的沒命了!”
風鈴點了點頭,目光落在窗外,一個黑影倏地閃過,飛檐走壁一陣,出了教坊司,往梁王府飛奔。
他在城中找了一月多,都沒能發現張焦妻兒的蹤跡,幸虧一早查出,張傲是個留戀教坊司的花花太歲,一月多不出來,定會忍不住,便日夜蹲守流香閣,總算被他等來了人。
進了王府,他照舊來到書房,對元轼叩首:“王爺,給張焦寫兵策的,是江首輔的幕僚,徐瑞。”
元轼寫字的手一頓:“那不是工部給事中徐複之子麽?他為人一向古板,不知變通,怎麽這個徐瑞反倒與其父不同?”
“屬下也不知,可這個名字是從張傲嘴裏說出來的,想來不會有錯。”
元轼目光陰沉,擱下筆道:“張焦這個蠢貨,被人放餌釣魚都不知,還以為自己尋到了多厲害的幫手,竟把本王瞞得嚴嚴實實。”
“王爺,現下怎麽辦?”
“立即去徐家,把徐瑞綁來。”
暗衛答應着去了,可不到半個時辰,他卻返回書房,神色緊張:“王爺,徐瑞并不在家中,而是在江府。”
元轼眉頭一皺,繼而又舒展開來:“想來是江介有事尋他,便留他在府上小住。無妨,他總會回家的。”
“屬下聽徐家府上的婆子說,徐瑞明日要參加春闱,正巧江國舅也要參試,兩人便說好明日一道過去,徐瑞這才住進了江府。”
元轼冷笑:“什麽說好一同參試,只怕是江介知道張焦背後有人,會對徐瑞出手。他舍不得這個得力的幕僚,故意尋了借口,讓徐瑞住在自家府中避避風頭。”
“王爺心思細密,屬下萬分不及。”
“江介雖說有心保他,可徐瑞畢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難道要一輩子住在江府不成?”元轼端起茶盞,緩緩飲了一口。“這幾日你派人盯緊貢院,等科考一結束,立即把徐瑞綁來。”
“王爺不立即結果了他?”
元轼嘴角的笑意越發陰狠:“不急,他幫着江介做事,自然知道不少秘密,等他全都吐出來,再送他上路也不遲。”
“屬下明白。”
……
春闱已到第二日,雖說方如逸無需科考,但江與辰和徐瑞都在場上作答,她心裏也緊張得很,把一本賬簿翻來覆去了大半日,都不曾看完。
餘照笑着端過來一碗湯:“姑娘這賬本子,今日多半是瞧不完了,不如先喝一盅老鴨湯暖暖身子。”
方如逸放下賬簿,嗔她一眼:“照兒,你定是同魏臨學壞了,一開口竟笑起你家姑娘來。”
餘照把湯匙塞給她,故意別過身去:“姑娘這般模樣,便是大樹見了,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奴婢不過說了句大實話罷了,姑娘做什麽扯上魏大哥?他是頂好的人。”
方如逸捂嘴笑道:“行啦,我知道他待你好,以後再不敢說他的不是……”
“姑娘,魏公子來了!”毛大樹在門外喊道。
方如逸擱下湯匙,推了餘照一把:“真是說誰誰到,你快出去迎迎罷。”
餘照含羞去了,不多時,将魏臨帶到廳堂,方如逸已在堂上,靠着高椅坐等。
“魏公子今日可是特來瞧照兒的?”
魏臨搖頭,神色嚴肅:“方姑娘,貢院那邊有些奇怪。”
方如逸坐直身子:“怎麽了?”
“今日我路過那裏,發現有梁王府的暗衛埋伏着,我已經安排武師過去盯着了。”
方如逸眉頭微蹙:“你怎知是梁王的暗衛?”
“從前在江府裏打過交道。”
方如逸沒細問下去,京中局勢如風雲疾變,江首輔自然少不得暗中謀劃些事。想來那些事定是傷着了元轼的利益,這才派暗衛進府攪局。
“梁王的人盯貢院……的确古怪。”方如逸緩緩道。
魏臨道:“會不會是徐公子給張焦捉刀的事,被梁王查出來了?”
方如逸搖頭:“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程侍郎他們不會多嘴,王梨花母子也都在我家莊子裏待着,從未出去過……”
就在這時,毛大樹從門外奔進來,遞上一半指大小的蠟丸信:“姑娘,莊上派人送了封信來。”
方如逸心裏一跳,忙接在手中,湊近炭盆,将蠟化開,取出裏面的字條一看,臉色頓時大變:
“不好,張傲前日偷偷溜出莊子,今早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