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第1章 重生
一九八八年,南方,沿海開放區。
十月的早晨,天還沒亮,街上灰蒙蒙的,籠罩着一層灰白的霧。昏暗中,城裏家家戶戶已然騷動起來,鍋碗瓢盆洗漱聲此起彼伏。
海洋電子廠女工的起床鐘聲是六點半,這個時間對于從鄉下農村進廠的外來打工妹而言,只能說晚,而不能說早,在村子裏,不少人已經習慣了五六點起床喂雞喂鴨割豬草。
進廠打工對曾經的她們來說,算是一種享福。
“起床了起床了!”
……
“雪霞呢?怎麽沒看到雪霞?”
“她……”
這時候的林雪霞睜開眼睛,席卷而來的疲憊綿軟讓她皺了皺眉,身體僵疼的厲害,暗罵傅魏這個狗東西不顧身體,四十歲的人了還胡亂折騰。昨天她跟傅魏結婚,按照她的打算,草草領證結個婚就是了,偏偏傅魏不答應,充當善財童子撒錢似的辦了個無比盛大的世紀婚禮,各類名流巨星,奢華寶石鑽戒婚紗——這是她年輕時候怎麽都無法幻想出來的華麗場面。
自從那件事之後,她的身體不好,體弱多病;傅魏也才剛動過手術,從鬼門關逃脫。兩個“病弱殘軀”弄這麽個大婚禮,也不怕折壽。
林雪霞鼻子嗅了嗅,她怎麽聞到了一股酒味?
自從傅魏動了手術後,滴酒不沾,這是哪來的酒臭味?
不僅如此,外面還悠悠傳來了一首鄧麗君的歌曲,唱得隐約是甜蜜蜜,清寒的早風中推送着這曲小調。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林雪霞擡了擡胳膊,她睜開眼睛,努力看清周圍的環境,不遠處的男人身體一僵,意識到房間裏的女人醒了之後,打開手邊的白熾燈開光,“啪”得一下,整個房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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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的光亮讓林雪霞睜不開眼睛,她擡手一擋,好不容易适應了光線,頭頂的白熾燈呲呲呲幾聲,一會兒黑,一會兒白,最後終于支撐不住,滅了。
到底是外面熹微的晨光透過藍白碎花窗簾,照的屋內白蒙蒙的,在這微弱的光線中,林雪霞對上了一雙狠厲的眼睛。
他的頭發很短,直愣愣的豎起來,這仿佛在無形中加深了他的五官,飽滿的額頭底下是高挺的鼻梁,五官輪廓立體深邃,盡管他這麽立在原地不動,都像是一只蓄勢待發的豹子,透出一股兇神惡煞的精悍氣。
此時他穿着一件黑背心,黑長褲,哪怕是一身黑都壓不住那蓬勃而出的健碩肌肉,若是手上再拿個斧頭,整個人活脫脫就像是從香江電影警匪片跑出來的……
按道理來說,她應該是要害怕的,這莫非是個兇惡的綁匪,卻那麽像自家男人年輕的時候?
周圍家徒四壁的環境,也帶給她強烈的熟悉感。
更驚悚的是,下一秒,男人開口對她道:“咱倆睡過了,我娶你。”
他說話的時候,嘴裏還帶着三分酒氣,誰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究竟喝了多少酒。
林雪霞如遭雷轟,這樣的話,她曾經聽過一次,她知道這是哪一天了!十二年前,這是她跟傅魏相遇的第二天早上!
她一臉驚悚地看向眼前的男人,男人長着一雙鷹目,眼神更是銳利無比,如山一般的身形帶給林雪霞極致的壓迫感。
林雪霞還記得當初的自己是如何吓得不敢吱聲,她甚至都不敢多看傅魏,縮在角落裏小聲哭泣,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眼前這個蠻橫、霸道、喜歡對她動手動腳,愛用“我的女人”調戲她的傅魏,是她無法逃脫的噩夢。
她怕他怕的要命。
但是現在——
“啪!”林雪霞背對着他穿上衣服,起身忍疼走過去,她的腳步虛浮別扭,在他面前站定,擡手給了眼前男人一巴掌。
這一把掌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傅魏呆愣在了當場,他沒有躲開,清脆的把掌聲過後,他的俊臉上留下一個火辣辣紅彤彤的巴掌印。
他、他曾經猜想過這個女人醒來後的各種反應,卻沒想到她竟然——這女人真辣啊!
一起身林雪霞就感覺到了身體的不對勁,身體好似被從中劈開,傅魏他昨天,這個混蛋!她攏了攏腿,忍着羞意,俏臉飛紅,嘴上卻是毫不客氣道:“我是海洋電子廠的女工,你送我回電子廠。”
話說完,林雪霞吓了一跳,她意識到現在的自己說話竟然中氣十足。
自從在黑診所流産傷了身子,還有一段時間崩漏的症狀,她氣血兩虛,加上勞累,一直沒能養好身體,身體虧空的厲害,四肢冰涼,幹不了重活。
現在渾身上下雖是疼得厲害,她卻感覺自己精力充沛,只要再休息一天,她就能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好。”傅魏沒多吭聲,悶頭下樓,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借來了一輛破舊二八大杠,輪子滾動的時候,整輛車乒乒乓乓各種響動,他捏了捏前輪,沒氣了,他用生了鏽的打氣筒撲哧撲哧打滿了氣。
林雪霞從樓上下來,這是一棟三層的房子,占地約莫七八十平,帶個小院,傅魏住在二樓,整一條街兩面都是這樣高高低低的兩三層的村民自建房建築,都是八十年代以來陸陸續續建成的,有的建的早,已經成十年前的老房子了,顯得斑駁破敗,盡管是這樣的房子,在這個位置,也是很多外來打工者求而不得的“好房子”。
随着南下打工者越來越多,這種自建房也變得緊俏起來,很多村民想辦法加蓋,二層改三層,三層改四層,院子搭平房,恨不得把所有的空地占滿,全都變成房子,好出租給外地人賺取租金。
房子挨得近,顯得道路非常窄,很多棟一層都是卷簾門,有的還挂着個招牌,各式各樣的店鋪,有賣包子油條豆漿的,也有雜貨鋪,幹貨店……亂糟糟中又無比熱鬧。
走到樓底下,有收音機裏的歌曲聲,也有大人打罵孩子的聲響,煙火味十足。
傅魏住的這棟房子外觀算得上是整條街相對漂亮的幾棟,外面貼了瓷磚,刷成紅漆的雙開大木門,兩扇紅漆木窗,二樓三樓的房子做了延伸出來的黑鐵防盜窗。
即便被劃入城區建設,仍然是個城中村,人員非常密集,有的好幾家擠在一棟,沒有多餘的空房,有的則把家裏多餘的房子出租給外來打工人員,把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滿了。
擁擠、嘈雜、壓抑。
到處都堆滿了東西,實際上,像傅魏這邊的家徒四壁風是極少見的。
林雪霞當初以為他是個初來南下務工的建築工地工人,那一身腱子肉,肯定是在工地裏練出來的。
傅魏之前确實在工地幹工程,算是個小包工頭,這一整棟房子都是他的,他前年花了十來萬從一戶移民出國人家手裏買過來,這戶人家是村裏早先富裕的,賣房出國了,只留了另一棟房子。
別看他有這麽一棟房子,實際上傅魏現在窮得褲兜裏只能掏出八十塊錢,前段時間他還在四處找人賣房,屋子裏能賣的東西全都賣了,摩托車、電視機、電冰箱……連自己睡的床都賣了,林雪霞剛起來的時候,是睡在一個破床墊上。
傅魏是個退伍軍官,退伍時沒要工作,要了一大筆錢,帶着一堆戰友兄弟在南方創業,前些年在西南跟猴子打仗,離了部隊後傅魏一摸瞎,同樣是南方,西南邊境十年紛亂不休至今,東南沿海卻已經是大變了模樣。
這裏到處都在大興土木,投資建廠,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傅魏小學正趕上了上山下鄉那幾年,學校教職工無心上課,以至于文化程度不高,青年時參軍入伍,上過戰場。他為人很講義氣,退伍到這裏後,當工頭,接工程,開始倒是賺了點小錢,直到前段日子,負責人挪用公款跑了,他被拖欠了六十萬工程款,又被信任的兄弟插了幾刀,天天有人找他要債,讓傅魏看清了不少人的真面目,他砸鍋賣鐵自己填了坑,把所有人的錢都補上了,工程隊也散了。
将所有人的錢結清,二十八歲的傅魏心灰意冷,昨晚上一個人喝悶酒。
林雪霞是他從幾個小流氓手中救下來的一個年輕女人。
也是他頭一回動心,犯了錯誤。
*
林雪霞這麽多年來很少感謝傅魏的“搭救之恩”,這對她來說,不過是逃離虎口後,又羊入狼窩。
一九八八年的林雪霞二十歲,在未婚的鄉下姑娘中,她算得上“年紀大”的,即便現在提倡晚婚晚育,法定結婚年齡前幾年更改成女性要年滿二十歲,農村卻不管那麽多,多得是十七八歲嫁人的,不領證,只在村裏擺酒,村裏人一大堆不領結婚證的夫妻,法律上稱作事實婚姻。
在鄉下人眼裏看來,二十歲還不結婚?那得是個老姑娘了。
村裏卻很少有人笑話林雪霞,還說她好命,旺夫,兩年前,林家人給十八歲的林雪霞介紹了一門好親事,談婚論嫁的對象是隔壁村的鄭宇康,二十歲,比她大兩歲,在縣城讀高中,在此之前,他已經複讀了三次,這是他第四次參加高考。
在當時的高中,多得是人五六次都沒考上大學的,不甘心,留在學校再考,在檔案上故意改小自己的年紀……當時的鄭家說了,要是鄭宇康這一次還考不上大學,就回村裏當個小學老師,還讓他娶隔壁村最勤勞漂亮的姑娘林雪霞。
鄭家和林家談婚論嫁的時候,“好事”發生了,鄭宇康八六年夏天奇跡般考上了大學!
村子裏能有個初中文憑的,都算是厲害了,更別提什麽高中大學的。
“雪霞,你要有個大學生丈夫了!”
“以後你的孩子都是文化人,不用像咱們一樣天天下地幹活……”
……
林雪霞和林家所有人都非常高興,林雪霞見過鄭宇康一面,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模樣端正,不難看,很斯文,她羞澀又喜悅,在她看來,鄭宇康就是她未來的丈夫了。
當時林雪霞十八歲,鄭宇康二十歲,訂了親,沒有辦酒,鄭宇康要求說自己讀完了大學,兩人都到了法定婚齡後,再辦酒結婚。
都是鄉裏鄉親的,林雪霞答應了,她覺得鄭宇康這樣的文化人,肯定要求多,也講誠信,說了會娶她,肯定會娶她,兩家的父母都答應了,過了明面了,這還能有反悔的?
鄭宇康讀了兩年大學,林雪霞一心等他畢業,八八年粵省工廠招女工,和鄭宇康的大學在一個地方,隔得不遠,又有同村的一個嬸子擔保,林雪霞和公社裏的十幾個年輕姑娘,從湘南一路南下進電子廠打工。
她們到電子廠已經是八月底,剛剛忙完了家裏的“雙搶”,一個個曬得黑不溜秋,林雪霞從小就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割稻谷,插秧……她做得又快又好,鄉親們都誇她:“賢惠”、“規矩”、“勤勤懇懇”“誰娶她是誰家有福氣”。
十幾歲的林雪霞很樂意在村裏聽見這些話,她覺得這是給家裏人掙了面子。
林雪霞父母只得三個女兒,她是家裏的老大,還有兩個比她小兩歲的雙胞胎妹妹,生雙胞胎的時候,母親身體傷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了,于是乎,她們家就只有三個女兒。
家裏沒個男丁兒子,村裏人說話刻薄難聽,父母在外面擡不起頭,林雪霞記得自己小時候,她母親是個溫和愛笑的女人,等到妹妹們出生後,她就變得怯懦膽怯,要不是悶頭幹活,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跟村裏人聊天說話,很安靜,在家裏也受盡奶奶和大伯娘的欺負,從不反抗。
只有在聽見村裏人誇女兒的時候,她母親才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大伯娘仗着自己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總是在她媽面前揚武揚威頤指氣使,林雪霞沒讀過什麽書,不過小學畢業,盡管不懂什麽大道理,手上勤勞幹活,內心卻在盼着自己跟妹妹們争氣,給爹娘争面子。
一九八八年,她帶着行李包袱,坐上南下的火車,懷着滿心的希望。
她要去未婚夫讀書的城市,嫁個文化人,變成城裏人,以後她的孩子都是文化人和城裏人;她要進廠打工賺錢,供兩個妹妹讀書考大學。
進了電子廠之後,林雪霞卻發現,事與願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