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蘋果(1)
蘋果(1)
從家裏出來的這八年除了受傷徐憑幾乎沒怎麽生過病,入冬的這場小病才能輕而易舉地把“鐵人”徐憑困在病床上足足一個星期。
他好些之後本想早日回家,可小果是最較真的人,只聽醫生的話,像紀律委員一樣監督哥哥,不許吃生冷的,不許劇烈運動,更不許熬夜。
于是一個星期之後出院的徐憑幾乎成了半個廢人。
那場下了三天的雪終于停了,陽光肆無忌憚地揮灑,久不出門的徐憑還覺得有些刺眼。
這些他的弟弟都考慮好了。
小果把自己的鴨舌帽給哥哥戴,然後把兩人的随身物品丁零當啷地都背在身上,像勇士一般挺起胸膛護送徐憑回家。
孫子傑剛下夜班來醫院接人撲了個空,護士說兄弟倆執意提前離開,不想麻煩任何人。
他再打電話給徐憑的時候,徐憑已經走到家門口了。
徐憑挂了電話,才發現小果低着頭有些不開心。
也是,他開了免提,孫子傑說話小果也能聽到,任誰聽了小傑那天埋怨的話都不會開心。
一個是好朋友,一個是弟弟,徐憑不知道該怎麽和小果解釋小傑哥哥的口不随心。
可傻子其實都懂。
“哥哥,小果不是生小傑哥哥的氣,小果只是怕自己沒用,拖累哥哥。”
小果擰開鎖先一步進門,放下東西又來接徐憑,把他好的差不多了的哥哥慣成小孩兒一樣安置在沙發上,然後低着頭擦桌子。
這一個星期裏,小果都跟着他在醫院生活,家裏這麽長時間沒住人,家具上很容易就積了一層灰。徐憑摸着弟弟蓋在自己膝蓋上的毯子,心裏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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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果,哥哥從來沒有怪過……”
徐憑解釋和安慰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傻子打斷了。
“小果知道的,哥哥不會怪小果,”傻子蹲在沙發邊上,揚起頭滿懷希望地看向徐憑,“可是小果想更好地照顧哥哥,小果不想當傻子。”
“哥哥,帶小果去看病吧,小果想做正常人。”
這些話,小果在那天風雪裏哭泣的時候也說過,那時候徐憑沒當真,因為過去的幾個月裏傻子一聽到看病就會聯想到病好了被抛棄然後産生抗拒,徐憑從沒想過一朝一夕能讓小果接受,可現在,他的弟弟在情緒平穩地,無比認真地和他說這句話。
好像他真的是一個正常人。
無論是從前的不情願還是現在的主動請求,在傻子心裏都是出自同一個想法——他想留在哥哥身邊。
徐憑一把将弟弟拉進自己的懷裏,兄弟兩人坐在地上相擁,耳垂輕觸,鬓發輕纏。
“小果在哥哥心裏就是正常人,小果不傻的。哥哥發誓,永遠都不會丢下小果。”徐憑第一次用看一個成年人的眼光去看弟弟的眼眸,那裏閃耀得像星星。
“小果想做什麽咱們就做什麽。”
“小果想看病,咱們就去看病!”
……
在何芳的介紹下,小果再一次去了醫院做檢查,檢查結果顯示他的腦部血塊比上次來的時候消減不少,吸收恢複情況十分良好。醫生還建議徐憑帶小果去做一些心理方面的檢查和治療,剛好醫院最近邀請來一位禹南大學的專家教授坐診,看在何芳的面子上,醫生願意介紹他們去試一試。
小果只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傻子,這一路上卻收到了來自尤姐、孫子傑、何芳和她的老師等等許許多多的人的善意。
徐憑無以為報,給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了尤姐的話,看病的過程中錢已經不是大問題,徐憑攥着這三十萬塊錢,靠着善意開路,一路順風順水搶到了專家號。
從醫院出來,徐憑感覺自己的雙腳都是輕飄飄的。傻子也很高興,在他眼裏,看病就意味着變正常,別人不會再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重要的是他也不再是哥哥的負擔。
冬日暖陽下,兄弟倆圍着一模一樣的超市打折買一送一的紅圍巾,鼻尖凍得通紅,心裏卻像裝着永不熄滅的火苗。
徐憑牽着弟弟的手跟随他的節奏開心地搖搖擺擺,若無其事地問小果:“小果治好病以後想做什麽呢?”
傻子想都不想地回他:“小果想當一臺電視機,放電影給哥哥看!”
人哪兒有當電視機的,徐憑耐心地和弟弟解釋了“職業”和“工作”的含義,再一次引導弟弟回答這個問題。
小果恍然大悟一般地點頭:“那小果不能做電視機的話,就做賣電視機的人吧,小果力氣很大,可以背電視機爬很高的樓送給爺爺奶奶!”
徐憑聽他的回答,心裏好像真的出現了這樣的願景。
那時候的徐果有自己的工作,白天徐憑睡覺,徐果就出門上班,靠他的口才和脫俗外貌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銷售員。
如果有年邁的人來買東西,徐果會熱心地送貨上門。
夏天傍晚,忙了一天回家的徐果滿頭大汗地回家,一進門就把上衣脫掉,汗水順着腰腹流下來,流進不可說的領域。
然後小果會汗津津地湊進他懷裏,撅着嘴巴要親親……
等一下,要親親?
徐憑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和小果走回了家,小傻子真的像他腦海裏那樣湊過來撅着嘴巴。
“小果今天看病了,哥哥獎勵小果。”
不可以!
徐憑的理智還在,面紅耳赤地推開什麽都不懂的傻子。
“咳咳……哥哥給小果做面吃,放好多好多火腿腸,小果快去洗澡換衣服,快去快去……”
再一次讨賞失敗的傻子耷拉着腦袋,不明白為什麽哥哥明明說過在家裏就可以親親卻一次也沒答應過他。
小果乖乖地去洗澡,洗澡的時候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突發奇想:說不定等他病好了,哥哥就同意和他親親了。
因此,小傻子在主動就醫這方面表現得格外積極,到了周一預約的時間他甚至比平常更早起了半小時,比葫蘆畫瓢地學哥哥的樣子給自己收拾病歷資料,等徐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提着東西站在門口嚴陣以待準備出發了。
有了何芳和她的老師的引薦,一切都很順利,徐憑和弟弟一起坐在候診室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在做夢。
“請3號徐果到第一診室就診。”
徐憑還在緊張,小果先一步聽到了廣播裏的聲音,扯着哥哥的手站起來:“哥哥,大喇叭叫徐果,到小果了!”
第一診室裏坐着一個和藹可親的女專家,專家姓董,徐憑聽何芳叫她董主任。可還沒等徐憑開口打招呼,董主任搶先和傻子招了手:“是小果嗎,你好,我是董思凝。”
小果原本在外面還很活潑,真的看到了穿着白大褂又有些怯場,慌忙往哥哥身後躲,一邊躲還不忘按照哥哥教過的方式回答:“我是徐果,這是我的哥哥。”
徐憑不好意思地欠身,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把各項檢查結果先遞給董主任看。
董主任看小果的病歷的時候,徐憑趕緊摸着傻子的手偷偷問弟弟:“小果是不是害怕了,如果害怕哥哥帶小果回去,下次再來。”
下次,徐憑也不知道有沒有下次,但他更怕小果應激,怕影響弟弟的狀态。
小果搖搖頭,堅定地從徐憑的身後走出來,脆生生地向董主任開口:“醫生姐姐,小果要看病,小果想好起來照顧哥哥。”
不管是打針吃藥還是受再多的苦,只要能好起來,小果都願意。
徐憑看着弟弟堅毅的眼神,心中觸動,走上前和小果一起并肩坐下,詳細描述了自己撿到小果的過程和小果這些時日的狀态。
“……他常常會做夢,夢見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之前的經歷有關系,都記錄在這個本子上了。董主任,我覺得我弟弟不傻,他其實很聰明,什麽都一教就會,就是有些像小孩子。我原本以為他是小時候受到狗的驚吓或者被人拐賣之後受創,可他平常說話做事還有很多正常成年生活的痕跡,比如他很懂酒,他英文很好,也識字,喜歡看電影……關于小果的事情,您有什麽需要我補充的盡管說。董主任,我弟弟還有恢複的可能性嗎?”
徐憑忐忑地描述完一切,又忐忑和充滿希望的看弟弟。小果的目光比他還要堅定,哥哥說完他也跟着補充:“醫生姐姐可以問小果問題,小果也能回答!”
董主任看完病歷又看兄弟倆,也覺得傻子就像徐憑描述的那樣,外表和行為都像成年人,只是心裏住着一個小孩子。
“小果真棒,醫生姐姐要先和哥哥說,好不好?”
她把小果的檢查結果一一打開向徐憑解釋:“你看,這個片子顯示小果腦內的積血已經縮成了瓜子仁這麽大,估摸一兩個月就能吸收的差不多。至于他的智商測試結果,也像你猜測的那樣,完全是正常人的水平。”
那為什麽小果還是傻乎乎的呢,徐憑不解地擡頭。
董主任思索片刻後,回答:“這種情況的下,我個人比較傾向于從心理方向尋找病根,考慮精神疾病的可能性。結合他腦部的出血損傷,初步猜測小果可能是受到了什麽刺激,精神和人格産生了分裂。他真正的一部分自我被掩藏起來,外顯的這個人格更像是他無意識做出的自我保護。”
“您是說,他遇到什麽不想面對的事情,所以選擇逃避?”徐憑緊張得手指甲要把掌心摳破,卻還是聲音顫顫巍巍地順着醫生的話問下去。
董主任溫柔地看了一眼小果,小傻子不知道都經歷了些什麽才會精神脆弱到這種程度。
她輕聲回答徐憑的問題:“不是逃避,他只是把自我封閉在了他覺得最安全的狀态,以此來應對外界的挑戰。”
最安全的狀态……小果最想回到的,是六歲時候他遇見哥哥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