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爛(1)
破爛(1)
徐憑總是忍不住去舔上牙床最左面的缺口——那裏曾經蠻橫地窩着一顆智齒。
徐憑是沒有經濟能力為他這毫無用處的智齒出搬遷費的,幹這件事的是老吳,手底下十幾個小弟天天靠替人要債為生的BUZZ酒吧街地下四把手老吳。
徐憑欠了債還不上,老吳就上門給他拔了顆牙,生拔,一點兒麻藥沒打。動手的人從前大約幹過鐵匠,兩三下就把徐憑嘴裏的頑固分子敲了下來,留給他鑽心的疼和滿嘴的血,還有一個補不上的窟窿。
徐憑舔着舔着嘴裏又出了血,手上的活計不能停,趁人不注意,徐憑咕嘟咽下了這口血水。
淩晨兩點,酒吧街十三號酉酉會所燈火輝煌,徐憑把襯衫扣子解開了兩個,學着有些腌臜店裏那種一整晚貼在客人身上的小王子的模樣想擠出來個笑臉無果,只好幹端着一杯他精心調制的花花公子在卡座周圍游走。
這裏是會所一層中央的酒吧,有男人有女人,愛好為男的也不只是女人。徐憑要找的,就是能看得上他的、喜歡男人的有錢男人——就算身臨絕境逼不得已,徐憑還是想找個性向相同的。
燈紅酒綠,徐憑能感覺到的除了刺耳的音樂,就是喉頭隐隐作嘔的欲望。香水、酒氣,還有若有若無的幻想中靈魂上散發的腥臭味都在刺激着徐憑。
徐憑仰頭喝了口酒,酒精在口腔裏猛烈炸開,淺淺壓抑住半分不适。
他只能忍。
毫無疑問,徐憑是漂亮的,漂亮到站在調酒臺後面忙忙碌碌也能收到無數的青睐。只是徐憑從不理會那些搭讪,一個客氣又有距離感的微笑可以拒人千裏之外。
有人稱他冰山美人。
但此刻的冰山美人像一只落魄的天鵝,努力地想在紙醉金迷裏擡起頭顱,卻巴不得有人找上來囚他做一只金絲雀。
給錢就行,他欠的債太多了,徐憑需要很多錢,沒有錢他下次要掉的就是門牙。
但天鵝願意低頭,卻不見得有人願奉上籠子。
徐憑站了一整晚,自尊被人扔在地上踐踏了一整晚,最終敗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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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來搭讪的也不是沒有,可個個看到他伸出來的五根手指頭、聽見他開口的條件“五十萬”,又都鄙夷地退卻了。
一個腰肢兒不夠軟、又不會來事兒的調酒師,雖然算得上姿色出衆,但沒有人覺得徐憑值這個價。
淩晨五點,卡座的客人們攬着伴兒離開,徐憑失落走回他的調酒臺。
他可以明天繼續來,但拖一天,他要還的錢就生出八千塊的利息。
一直到走出會所大門,徐憑看着自己貼滿亮片的襯衫還有胸口用紅酒刻意潑灑出的旖旎圖案,還覺得像在夢裏。
十年前他來到會所老板尤姐面前請求一份工作的時候,是那樣的驕傲——徐憑發誓自己要活下去,活得像個人樣兒。
倥偬十年,他是活下去了,卻沒有了人樣兒。
生活總要繼續,徐憑嘆了口氣,把襯衫在動作摩擦間翻過來的亮片整理好整理好,提着打包好的殘羹準備回家。
夏日清晨,旁人還在安睡,對于徐憑來說卻已是一天勞碌的結束。
BUZZ酒吧街,是全城最繁華的地方,也是全城最藏污納垢的地方。會所後面有一條小路,毗鄰繁華的盛德大街,若是忍得下垃圾回收站的臭味,從那裏繞過去能減少一半的路程。
徐憑慣是能忍的,他把“高貴”的殘羹封好确保不會串味,想也不想地拐進那條小巷。
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站在垃圾桶邊上的瘦瘦的、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傻子。
傻子不知來處不知去處,誰也不知道他是從那天開始突然出現在這個巷子裏,有時候拿着癟癟的易拉罐歡呼雀躍,有時候捧着旁人給的半個饅頭興高采烈。
傻子和別的流浪漢不一樣,他愛幹淨,頭發長到遮眉眼卻不打绺,大約是撿來的西服外套裏面穿着的一件短袖已經幾乎看不出顏色來,卻仍舊板正無比。
因為傻子撿完破爛會收拾自己,就在公共衛生間的水龍頭下面,湊近水管洗自己的手腳和臉頰。收拾好自己以後,傻子習慣坐在垃圾回收站邊上的花壇沿上看向酉酉休閑會所的方向,一發呆就是一整個上午或下午。
徐憑知道傻子是在等他,因而并不意外傻子這樣看自己,拎着飯菜還有後廚收拾出來的臨期食品和調酒剩下的幾個橙子,走到傻子的面前遞給他。
“吃吧。”
徐憑朝傻子笑了一笑,轉身要走,卻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傻子用他洗的幹幹淨淨的大手牽住了徐憑貼滿亮片的襯衫下擺。
徐憑一怔,茫然轉身。
見徐憑回頭,傻子趕緊把自己的手撤回來,好像生怕弄髒了他的衣服一樣。傻子把水果袋子放在一邊,手伸進口袋裏摸來摸去。
徐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是覺得傻子認真的模樣讓人動容,于是停下回家的腳步站在原地等他動作。
傻子最後從他不合季節的外套內口袋裏面翻出了要送給徐憑的東西——那是一個蘋果,一個青澀的還布滿黴斑的小蘋果。
“哥哥,你吃。”傻子怯怯說完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只把捧着蘋果的兩只手伸到徐憑的面前。
從徐憑第一次給他送東西吃之後,傻子就開始叫他哥哥,并習慣在每個清晨等待哥哥的到來,仿佛這是他的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因為累了一晚上,徐憑有些晃神沒有及時接過傻子的東西,傻子便以為自己遭了嫌棄,趕忙指着街那頭水果店的方向解釋:“不是撿的,姐姐給的。”
水果店老板張大媽只有一個十歲的女兒,傻子的模樣看起來已經二十有餘,心智卻如孩童一般,會叫張家的小女兒作姐姐。
姐姐随手給的一個并不很是體面的蘋果,傻子沒舍得吃,珍藏在口袋裏捂出了黴斑。
徐憑只是偶爾打包些店裏的殘羹給他飽腹,卻得到傻子這樣珍重的一份大禮。
太陽升起,晨曦撒在徐憑的襯衫亮片上,像上天的饋贈。
他十六歲離家,颠沛流離到如今,從沒有被人如此記挂過,而現在記挂他的,只是一個撿破爛的小傻子。
徐憑心頭像蒼耳滾過、茅草紮過那樣疼。他最後接過那個爛蘋果,坐回傻子剛剛呆着的花壇沿上,大口地啃起來。
有些苦,但心裏是甜的。
小傻子看徐憑吃蘋果,開心地笑起來,學着徐憑從前的樣子磕磕絆絆開口:“哥哥,慢點吃,還有的,以後還有的。”
小姑娘家大多喜歡跳皮筋,卻沒有誰願意傻站在那裏做撐皮筋的人。傻子只要站在太陽底下撐起另一頭捆在樹上的皮筋,站兩個小時水果店的姐姐就會給他一個小蘋果。他可以多陪小姐姐撐兩次皮筋,再換一個蘋果來給徐憑吃,只要徐憑喜歡。
聽見傻子的話,徐憑吃蘋果的動作一頓,迎着晨曦的眼眸裏有濕氣醞釀,
傻子卻瞬間慌張起來,起身要去搶徐憑手裏的蘋果:“蘋果壞了,苦的,哥哥不吃了。”
他以為是蘋果壞了才讓徐憑落淚,哪裏明白讓徐憑作痛的是他親自扔在地上被無數人踐踏過的尊嚴。
就連一個傻子都自食其力比他活的有人樣。
徐憑不顧他的搶奪,大口啃食起來,連蘋果籽都吞進肚裏去,生怕辜負了傻子一絲一毫的情誼。
吃完蘋果,徐憑擦去眼角的淚,将塑料袋裏的殘羹當着傻子的面丢進垃圾桶裏。
他拉着已經吓得更傻的傻子的手,在人的臉頰上摸了一摸,然後笑中帶淚地說:“不吃了,哥哥帶你回家,給你做飯吃好不好?”
徐憑只有一個幾平方的小出租屋,但傻子給了他一個萬千珍重的蘋果,他就要回報以一頓豐盛的大餐。
傻子愣着,盯着徐憑的眼睛确定他不是在耍自己以後,将自己的手從徐憑的牽扯中掙紮出來,然後默默地低下頭去。
“髒……不能回家。”
大約是被人指指點點嫌棄過許多次,傻子也懂事,他怕自己破爛的衣服弄髒了徐憑的家。
徐憑被傻子的過分小心觸動,重新抓住他的手腕,強行帶着往出租屋的方向走。
“髒了不怕,哥哥給你洗。”
手髒了可以洗,靈魂墜入泥濘就沒有撿回來的時候。
徐憑這時候無比慶幸他還沒傍上大款,沒成功把自己“賣”出去。一個傻子都能靠撿破爛活下去,他又有什麽理由作踐自己?
從盛德大街拐過另外兩條小巷,徐憑的出租屋就藏在菜市場民房的二樓。
樓下是隔壁糧油店存放調料的倉庫,徐憑拉着傻子從八角花椒十三香裏鑽上樓。
路上傻子有幾次想跑,是以徐憑不得不在拿鑰匙開門的時候都拽着他的手,生怕傻子趁他一個不留神溜走,這樣他就是一個連傻子都欠的人了。
徐憑已經欠了很多帳,不想再欠了。
推開破舊的木門,徐憑把傻子拉進來,一把關上了門。
這些年他的容身之處,就只有木門後面的一方小天地。
家裏來了客人自然要亮堂些才好,徐憑想開燈卻尴尬地發現自己忘了交電費,只能拉開窗簾讓陽光透進來。
而傻子就在從窗外斜進來的陽光裏不知所措地站着,一步也不敢動,生怕弄髒了徐憑的家。
徐憑拿出個紙板捆成的板凳招呼傻子坐下,從木板床底下掏出來自己吃飯的家夥什,又在牆上挂着的塑料袋裏翻出來一把挂面兩根火腿腸,打算給傻子煮碗面吃。
來不及做的太精細,徐憑用刀在手掌上切碎火腿腸,鍋底刷了層油煎到滋滋冒響,然後倒水撒調料,把挂面扔了進去。
挂面剛下鍋,徐憑想起家裏還剩一個雞蛋,趕緊翻出來磕進了面湯裏作荷包蛋。
關掉煤氣竈,徐憑掐了兩根自己種的蒜苗洗幹淨趁熱撒進去,連面帶鍋一同端到了傻子的面前。
傻子立馬歡欣地鼓起掌,想湊過來聞,鼻子卻被蒸騰的熱氣燙得通紅。
“很燙,要等會兒才能吃,先洗手吧。”
徐憑把面放在傻子能看見的地方,從床底下翻出來自己的紅色印花洗臉鐵盆,就着牆角的水龍頭接了半盆水,把傻子的手按進水裏泡,然後拿着沾濕的毛巾替傻子擦臉頰。
大約是覺得自己真的很髒,傻子洗漱的時候一動也不動,乖巧地把自己的手掌搓到幾乎要掉皮,等徐憑提醒了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掌伸出來讓人擦幹。
此時面也涼得正好,徐憑把傻子按回紙墩子坐好,把碗筷遞給他,示意他先吃。
傻子卻驚慌地站起來,差點兒把盛滿面湯的小鍋弄倒。
“哥哥先吃。”傻子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嚕嚕響了一下。
徐憑笑着把他拉回來坐好,又将面遞到傻子的嘴邊:“哥哥吃過飯了,這些都是你的。”
傻子還是不動。
徐憑就問:“是不會用筷子嗎,要哥哥喂你?”
傻子聽完更驚慌了,他連連擺手,做出一個吃面的動作,又指了指徐憑的木板床:“我自己吃飯,哥哥去睡覺。”
傻子說他可以自己吃飯,要徐憑到床上去休息。
徐憑什麽時候下班,傻子比誰都清楚,他通常要等到天亮才能看見從店裏姍姍出來的哥哥的身影。
傻子覺得,徐憑累了一晚上一定很困,人困了就是要睡覺。
而徐憑心裏那根弦,在傻子說完讓他去睡覺的時候徹底繃斷。
沒人會在乎他累不累,也沒人知道他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
只有傻子知道,只有傻子。
徐憑揉了揉努力和筷子做鬥争證明他會自己吃飯的傻子的腦袋,心腸軟得一塌糊塗。
他輕聲說:“留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