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裏最後一支玫瑰

第1章 上

上

在傅青熙的印象裏，嘉城是一個陰雨大過晴天的城市，以至于他在嘉城住了十年之久，能回憶起來的晴天也寥寥無幾。

但今天實在是久違的一個豔陽天。

傅青熙坐在床邊，陽光穿過陽臺灑進來，照在他過于細瘦纖白的腳踝，半透明的皮膚透着血管，就像情人憐愛地撫過那片冰涼蒼白之後留下的愛痕。

卧室的門被敲響，傅青熙沒有動作，只是垂着頭盯着腳腕上的一根紅繩，繩子上挂着一朵小小的金屬玫瑰，走起路來帶着鈴鈴的響，輕輕的，像他的人一樣輕輕的。

他聽到門口的人喊他，“時間到了，我們該走了。”

沒多久，傅青熙就從床邊站起來，走到鏡子前整理自己的儀容，鏡子裏的人從裏到外透着枯萎的顏色，雙眼憔悴泛紅，臉色雖然蒼白，但相較于前些天還是好了一些，不再那麽灰敗了。

他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胸前別着白色的花，自踏出卧室門的那一刻起便挺直了腰，成了林向陽身邊那個優雅從容的“摯友”傅青熙。

傅青熙走到那個跟他相似裝扮的人面前，輕輕點了點頭，“我們走吧。”

林叢南伸手幫傅青熙理正胸前歪倒的花，不是什麽必要的動作，只是想要向傅青熙傳遞自己蒼白的安慰。

葬禮上，傅青熙以摯友的身份站在林向陽的兒子身邊招待來往吊唁的賓客，話不多，只是鞠躬，擁抱，遞上一朵即将放在遺像跟前的白菊。

林叢南時不時看向傅青熙，事實上他已經注意了他很久，從林向陽的葬禮日期确定的那一刻開始，傅青熙就是現在的狀态，像一個機械運作的玻璃娃娃，脆弱，透明，安靜。

林叢南知道這是為什麽，從他十歲那年這個人第一次進入自己家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

當年的傅青熙只有二十歲，站在林向陽身邊的時候就像一個孩子，漂亮又充滿朝氣，笑起來會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笑着向幼小的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傅青熙。”

之後傅青熙便長久地在他們家住了下來，他好像什麽都會，會教林叢南彈他本不喜歡的鋼琴，會坐在椅子前當林叢南畫畫的模特，也會帶着林叢南偷偷出門閑逛偷懶，就像一朵盛開的花，自由自在地享受着世界上一切的美好。

林叢南喜歡跟傅青熙待在一起，他想永遠和傅青熙在一起，可傅青熙從來不是他一個人的所有物。

傅青熙也會窩在林向陽的懷裏打游戲，會壞心地把腳伸進林向陽襯衫的下擺，再被林向陽抓出來握在手裏修剪長長的指甲，會在他們吃飯的時候悄悄伸出手勾住林向陽的手指晃一晃，而林向陽通常會笑着摸摸他的頭發，把他喜歡吃的飯菜遞到他嘴邊，誘哄着：“好啦，乖乖吃飯好不好？”

林向陽對傅青熙的溫柔是林叢南不曾見過的。

他的父親不愛他，他從記事起就知道自己只是科技的産物，是在培養皿裏發育完全的受精卵，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生物學上的母親，甚至于他的父親厭惡着，自己具有母親特征的外表。

因此他的父親向來只會嚴肅地叱喝着讓他去學習各種禮儀和一切他所厭惡的東西，十分吝啬地不願向他的孩子施舍一點點愛。

林叢南不是一個在愛裏長大的孩子，至少在傅青熙到來之前不是。

而傅青熙就像一縷陽光，渾身散發着暖洋洋的光暈走進了這座常年被陰霾籠罩的房子，讓房子裏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林向陽是這樣，林叢南也是這樣。

林叢南會從他床底下的箱子裏翻出一本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買的童話書去敲傅青熙的卧室門，央求着傅青熙給他講故事，這樣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睡在傅青熙身邊，抱着傅青熙的一只手臂，攫取那一點貪婪的溫暖。

有時候夜半醒來，林叢南會看見傅青熙的身邊多了一個人，而傅青熙就安靜地藏在那個人懷裏，依戀地，就像林叢南依戀着他一樣。

他漸漸要得越來越多，當他看見林向陽每天早上出去工作之前都會抱着傅青熙留下一個早安吻，他就也去纏着傅青熙讓他親親自己的臉頰，那柔軟的觸感會在他的臉頰甜蜜地留存一整天，直到第二天的早安吻來臨。

林叢南知道自己在仗着年齡讨要陽光的寵愛，但他告訴自己，自己只是在尋求遲到的親情。伴着這種想法，這項親吻的習慣一直保留到了他十六歲。

可那一天之後，一切都變了。

那天晚上，透過沒有關嚴的房門，傅青熙□□着身體被林向陽抱在懷裏，他的每一寸肌膚都被林向陽親吻，他從額頭到腳尖被人親了個徹底，也被門外的人窺入了眼底。

林叢南看着自己一向威嚴的父親坐在傅青熙身上擁抱着自己的愛人，看着傅青熙粉紅的眼角和臉上細密的汗珠，看着他染上紅暈的胯骨和寫滿情.欲的胸膛，看着他腳腕上紅繩墜着的玫瑰一晃一晃，閃着刺目的光。

林叢南不知道自己的臉上什麽時候糊了眼淚，也不知道自己心髒處的抽痛意味着什麽，他只是逃回到自己的房間，洩憤一樣抓緊了自己下.流的欲.望，從此再也沒有敢奢求傅青熙的早安吻。

在他十六歲那年，他卑劣地愛上了自己父親的愛人，并懷揣着這份沉重的肮髒的愛，卑微地祈求上蒼可以讓他的愛永遠幸福健康。

可現在的傅青熙絲毫沒有林向陽在時的生機，他像夏日裏最後的那一枝玫瑰，沒有了愛人的陪伴，安靜地開在沒有陽光的角落裏，等待着即将到來的凋零。

等到出殡時，林叢南捧着林向陽的骨灰走在最前方，傅青熙只是遠遠地綴在隊伍的末端，他看着林向陽下葬，跟着衆人向其鞠躬，又在最後走到墓碑跟前，在石階上放下一朵白色的玫瑰。

一縷陽光灑下來，正好裹住墓前的傅青熙，溫和得就像一個擁抱。

他終于流下一滴眼淚，悄悄地從臉頰滑過，隐沒在那一枝玫瑰裏。

葬禮結束，人們匆匆地散去了，林向陽的墓前只剩下一捧一捧散在地上的殘花，傅青熙就坐在那些花裏，臉頰貼着那張小小的照片，閉上了眼睛。

林向陽總是覺得自己的小愛人喜歡玫瑰，于是總是把家裏布置得像一個培育玫瑰的花房。

有一年傅青熙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林向陽就連夜跑去寺廟求了一條紅繩，串了一顆小小的玫瑰鈴铛綁在傅青熙的腳踝上當平安符。

可傅青熙從不曾喜歡玫瑰，他僅僅只是在兩人認識之初，随口提了一句玫瑰好看，林向陽就當了十幾年的真，給他送了十幾年的玫瑰。

一直到林向陽去世之前，還在想着，今年的玫瑰似乎種不成了，不知道自己的寶貝會不會難過，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人給他種玫瑰了。

林向陽總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沒能把自己的愛人光明正大地以伴侶的身份介紹給所有人，這讓他無論再怎麽努力，都填補不上心底的那份虧欠。

可傅青熙并不知道，或者說，他并不在意。他實在是一個孤獨了太久太久的人，只要林向陽的存在可以填補他這份蔓延已久的孤獨，他就不需要在乎林向陽是否有勇氣讓他成為那個所謂的“臺面上的伴侶”。

“為什麽，都要留下我一個人呢……”

傅青熙閉着眼睛縮在墓碑前，眼淚順着在鼻尖凝成一顆顆小小的水珠，撲簌簌地落在地上，洇出一片短暫的濕痕。

林叢南就站在距離傅青熙不遠處的一棵樹後看着他，他想着自己不應該上前去打擾，可當看到傅青熙的眼淚時，還是忍不住走到了他面前，半跪在地上，伸手拭去臉上的淚痕。

“我會陪着你的。”

林叢南輕聲說。

傅青熙緩緩地睜開眼睛，他的眼前朦胧一片，只是下意識地去靠近臉邊溫暖的手，喃喃道：“哥哥，抱抱我吧……”

林叢南起身将傅青熙抱在懷裏，小心翼翼地攏着過于纖弱的身體，他的臉頰靠在自己的胸口，只有微薄的存在感，卻讓他的心跳發出重響。

傅青熙的嘴裏一直喃喃地喊着“哥哥”，林叢南知道他在恍惚間把自己當成了自己的父親，可如果這樣可以讓懷裏的人心裏好受一些，那也算他對傅青熙來說還有可用的價值。

“哥哥，帶我走吧，我想回家……”傅青熙閉着眼睛靠在“愛人”的胸膛，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擺，眼淚落在林叢南的衣領處。

于是林叢南把傅青熙從地上抱起來，學着林向陽的口吻鄭重地說道：“好，青青，我帶你回家。”

林叢南不在乎自己是誰，只要傅青熙能開心，他願意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