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第 43 章
◎不祥的預感◎
人生的際遇真是十分奇妙。
昨天的這個時候沈遙淩還在郁郁寡歡, 責怪自己錯失了一個最重要的機會,今天命運的車輪卻完全轉向了另一邊。
沈遙淩心想,從現在開始她就要篤信“嘗試就是機會”, 她再也不會害怕退縮, 因為只要她往自己相信的方向去做, 即便失敗也是在往前邁步。
天邊餘霞成绮, 浸在眼底如同一道道絢爛的波光。
皇帝的面容因沾染了喜色, 看起來十分和煦, 對他們承諾,等過完年就會調遣專人着手研究西域的事,但至于什麽時候通商, 還說不準。
沈遙淩理解他的顧慮, 點點頭沒有多說,她可以耐心地等待。
不過, 當陛下當真決定實現這個設想時,一定需要人手出使西域。
她需要确保,到那個時候,她會是陛下考慮的第一人。
那個在她腦海裏來回翻滾了無數遍的計劃,她必須親眼看着一點點成為現實。
旁邊不斷有人過來道喜,魏漁肉眼可見地應付得局促,惹得皇帝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魏漁窘迫地同時承受着官場社交和皇帝善意的嘲笑,抽空對沈遙淩飛來疲憊而冷飕飕的眼刀。
沈遙淩捂着嘴做出很害怕的樣子,心裏卻是很感動的。
如果魏漁不是為了幫她, 絕不會被卷進這個名利的大門。
可是既然繁華的世界已經向魏漁展開了,她忠心地祝願, 魏漁能好好地享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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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賀。”
身旁落來低低的聲音, 卻不是沖着魏漁, 而是對她說的。
沈遙淩回頭,看見寧澹站在她身旁。
寧澹與她比肩而立,比她高出許多,轉眼只看見半張臉。
沈遙淩擡起頭,才看清他壓下來的眉眼。
說着恭賀的話,卻散溢着冰寒的冷氣。
沈遙淩說:“謝謝。”
似是想到什麽,又說了一遍,“謝謝。”
她先前纏了寧澹那麽久,在整個太學院都算出名,她不知道寧珏公主知不知道此事。
不過無論知不知道,她都不覺得寧珏公主會因此額外照顧她。而以她上一世對寧珏公主的了解,公主也不大可能會無緣無故地插手一個儒生的前程。
因此,寧珏公主給了《西域論》這麽好的一個機會,沈遙淩只能認為是寧澹從中幫了忙。
有一瞬間沈遙淩其實很希望自己能忘掉上一世的記憶,那麽她現在就能只把寧澹當做一個善心大發的好心人,只需要單純地感謝他,而不用再糾結什麽。
“不用謝那麽多。”寧澹大約也聽出來她兩遍謝謝的含義,眼睫低垂道,“你本來就做得很好。”
她本來就做得很好,只是有天分看到的人不多。
寧澹一直這麽認為。
從前在醫塾裏她就是最優秀的那唯一一個,旁人不能坦然視之,所以在她身上加諸了許多嫉妒、戒備和厭恨。
世人本就如此,偏見累世不消,他早已習慣。
就像總有人評價寧澹目空一切,而他們只是不能承認,能讓寧澹入眼的人極少。
而沈遙淩是其中一個。
沈遙淩擡眼看着他,心中怔愣了好一會兒。
沒想到還能從寧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上一世直到成婚之前,寧澹都視她若無物,這一世他倒是會誇人了。
而且聽他語氣,似乎很誠懇,好像毫不摻假。
她心裏雖有疑惑,但,終究釋然。
畢竟誇贊誰不愛聽。
也不用挑剔是誰說出來的。
于是朝他笑笑。
寧澹挪開目光,望着前方語氣淡淡:“走吧。”
招呼她一起離開。
陛下已經去了旁處,排着隊想恭喜魏漁的人還絡繹不絕,沈遙淩自覺在這裏确實礙事,也打算走了。
結果剛挪動一步,被魏漁察覺,伸出手來迅速地隔着衣袖抓了一下她的手腕,然後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這一下看上去沒什麽,只有被抓的人才知道,簡直堪稱無情鐵爪,幾乎吃奶的勁都要用上。
她仔細看去,就見魏漁的表情雖是看不出異常,但後脖頸上已經起了一層薄薄冷汗,一旦有人靠近,他就寒毛倒豎,等那人走開,又緩緩平靜,下一個人再靠近,又再次反複。
他此時大約正慌張不已,恐怕下一刻就要撓人了。
沈遙淩忍笑輕咳兩聲,也不好戳破,站在原地不動了,陪着魏漁。
就算有人過來好奇地打量她,似乎在心底尋思她又沒受封賞,為何總站在人群中心,她也裝作看不見,反正只要她厚着臉皮,別人也拿她沒辦法。
魏漁拉了一把沈遙淩的動作,被就站在旁邊的寧澹瞧了個清清楚楚。
這個所謂典學,根本就是心思不純!
寧澹眼底暗火更熾,森森地盯着魏漁。
他對這人的不适感由來已久,這人擠占了他的位置,搶走了原本只屬于他的目光。
而昨日,他去接沈遙淩時,若這人當真只安分做一個教書育人的典學,那這人只應向他确認,能否保障沈遙淩的安全,是否會按時送她到家,而不是問那句,“她若醒了怎麽辦”。
像是在理所當然地認為,他也有資格照顧和關懷沈遙淩。
寧澹周身氣息似寒針一般根根豎起,如狼犬嗅到侵略者的氣息,驟然變得敏銳至極。
他現在能容忍此人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魏漁确實對沈遙淩有益,而沈遙淩也已經把魏漁當成良師益友。
這是他能容忍的最後邊界。
沈遙淩不走,寧澹也不肯走,直直地杵在一旁,目光兇得好似能吃人。
于是過來攀交情的人在跟魏漁說過幾句話之後,又不得不顫顫巍巍地向寧澹行禮。
而既然已經跟前面的兩個人說了話,也就不好獨獨跳過沈遙淩,于是又一一地跟沈遙淩問好。
本來好好的給新同僚的祝賀道喜,不知不覺變成了給這三個人挨個點頭哈腰,每個人都帶着客套的喜氣笑容而來,又帶着一臉的莫名其妙離開。
沈遙淩:“……”
諸位真是太客氣了。
遠一些的高臺上,僻靜無人處。
身旁的婢女替寧珏公主高高舉着芭蕉扇擋着風,羊豐鴻侍立在旁。
寧珏公主唉嘆幾聲,捂着心口:“本宮胸悶。”
羊豐鴻連忙緊張關切:“公主可是受了風寒?”
“不是。”寧珏公主黑着臉,“兒子不争氣,本宮心口疼。”
羊豐鴻擦了把汗。
前日寧澹巴巴地找來跟她說什麽西域通商,拜請她一力促成,話裏話外都是為了沈三小姐。
今早手下報來消息,提及山風亭出了一篇新文章恰與西域有關,寧珏公主便趕緊通覽一遍,并差人前去調查。
看後覺得此文着實亮眼,而又查到作者确與沈三小姐以師生相稱,寧珏公主便大清早地親自将這份文稿送進了宮中去,陛下看後,龍顏大悅。
原本以為這事兒辦到這個份上算是辦得夠妥當的了,寧珏公主也心情舒暢,以為可以開始着手準備兒子的婚事,結果現在才知道,這傻小子根本沒追上人家。
白白叫她期待一番。
期望落空,豈不是氣得胸口悶疼。
寧珏公主又哀嘆幾聲。
“本宮今日總算見着了。那位沈三小姐,着實顏色姝麗,又慧心靈性。”
“聽說,還在太學院堪輿館念書?”
羊豐鴻點點頭。
念及太學院內那未曾明言的等級階層,又補充道。
“是,不過沈三小姐原先一直是在醫塾上學的,回回都是頭名。”
“原來如此。先前本宮倒是想岔了……”寧珏公主瞥一眼羊豐鴻,“你何時知道的這一位?”
前日聽見寧澹提起沈三小姐,這羊管事一點也不吃驚。
今日更是分外主動地幫着解釋,似乎生怕影響沈三小姐的名聲。
這般維護,可見是早已熟悉了。
羊豐鴻道:“第一回聽到沈三小姐的姓名,大約是去歲。”
寧珏公主聞言怒道:“竟不想着告訴本宮?”
羊豐鴻跪伏在地,苦笑:“公子原先提起沈三小姐時,老奴也曾大膽試探,公子便警惕起來,立刻沉默不言。老奴生怕幹涉影響公子,只好憑空猜測,自然不敢拿這妄加的揣測來打擾公主。”
寧珏公主嘆息一聲,親自起身将羊豐鴻扶起,嘆氣道:“本宮自然不是懷疑你的忠心,只是着急罷了。”
羊豐鴻扶着公主重新坐下,遞上一杯清心茶,小心道:“殿下勿要煩憂,公子本性純良,只是欠缺提點,公主或可助一臂之力?”
寧珏公主默然。
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搖頭。
“少年人的情愛之事最是通透,也最是脆弱,越是想要插手越是與揠苗助長無異。小淵又要更特殊些,難得生出些苗頭,恍惚像個剛出生的襁褓孩童,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也不知能教他什麽。多教一點少教一點,都生怕吓着了他。”
羊豐鴻自知出了個臭主意,低着頭輕輕掌嘴。
寧珏公主笑笑,攔住他。
“罷了,也不用這樣着急。小淵也沒那麽差勁。若是他有心,他自己會去想辦法,何須你我幹着急。小淵總是那般老成自持,偶爾看他摸爬滾打,其實也很有意思。”
寧珏公主精神奕奕,唇角含笑。方才唉聲嘆氣不忍卒睹是真,這會兒興致勃勃看熱鬧也是真。
羊豐鴻聽了略有些迷茫,什麽叫做很有意思?
他竭力想理解寧珏公主的話中深意,最後意識到……公主好像,就只是因為看到兒子傷心難過,而感到快樂有趣而已。
羊豐鴻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些畫面。
寧公子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到處找不到母親,以為被母親抛棄而默默垂淚。玩着捉迷藏的寧珏公主則躲在偏殿門後,一邊看着小公子的眼淚砸到地面上,一邊撫掌大笑。
真是美好的回憶。
或許,這就是作為母親的樂趣所在吧。
羊豐鴻明白過來,也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人來人往,寧澹也一直沒走。
看着又一個年紀頗大的長輩打算給自己也鞠個躬,沈遙淩趕忙微笑着阻止,接着微笑着咬牙,緩緩轉頭。
“寧公子。”
寧澹眸光犀利。
“你怎麽還在這兒呢?”沈遙淩客氣地問。
一開始沈遙淩以為他有什麽事。
後來發現他就是無所事事。
只要他不留在這裏,她其實完全可以隐形。
根本沒人會在意她。
寧澹又盯了一眼魏漁,憋了一會兒,“這裏風景好。”
沈遙淩:“……”
行吧。
好不容易,祝賀的人終于散盡。
魏漁緩緩放松,像是終于把那口怨氣吐了出去。
搖搖晃晃的,似乎要倒下。
對于習慣獨居的人而言,驟然要跟這麽多人說這麽多話,實在是太耗費精力和體力的一件事。
沈遙淩連忙伸手想扶。
寧澹冷眸一閃。
唰地上前,趕在沈遙淩之前,扶住了魏漁。
魏漁也意識到撐住自己的肩膀比想象的要高。
于是便回頭看了一眼。
寧澹兇惡地與他對視。
眸中寫滿了不太好聽的詞。
病病殃殃,矯揉造作。
“謝謝。”魏漁禮貌地對他說。
他沒力氣挑剔,靠在寧澹身上呼了口氣。
沈遙淩到底還是有些擔心的。
跑到他面前去,關懷道。
“老師你還能承受嗎?”
魏漁氣若游絲:“不怎麽能。”
沈遙淩頓時一臉心疼。
寧澹聽不下去,打斷:“他又沒有受傷,只是說了幾句話而已。”
沈遙淩兇道:“你又不懂,別亂說。”
寧澹:“……”
他說的實話。
盯着魏漁的目光越發猙獰。
魏漁緩過勁來,挪開一步。
神情麻木地喃喃着:“回家回家。”
沈遙淩點點頭,蹦跳着陪他下去。
寧澹見狀,也提步跟上。
這時,魏漁回頭看了他一眼。
“寧公子,不是覺得這裏風景好嗎?繼續在這兒看吧,晚霞雖已沉落了,但今夜星星會很亮的。”
寧澹腳步不得不頓住:“?”
看吧,他就知道,這人哪裏純善、哪裏柔弱了,分明工于心計,巧舌如簧。
只有沈遙淩那種笨蛋會被騙到——
轉眼一看,笨蛋已經跟着人走下了臺階,還偏着臉好奇地問:“真的嗎?老師你已經算出來了嗎。”
“嗯。”寧澹聽見魏漁恬不知恥地應了一聲,還擡起手指,在虛空裏給沈遙淩劃着方位,引起沈遙淩一陣又一陣的驚呼。
兩人說話的聲音也慢慢遠了。
徒留下濃郁得無法排解的窩火。
夜風轉涼,寧澹單手負在身後,緊攥成拳。
……
厲害。
實在是太厲害了!
沈遙淩晚上做夢時都會蹬着被子笑醒,覺得自己真是好樣的。
沈遙淩美滋滋地在床帳裏滾來滾去,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就迫不及待地把小夥伴們糾集到一起,分享這個無與倫比的好消息。
小狗們聽後都很驚嘆。
沒想到那個還沒說過幾次話的魏典學,居然是這麽厲害的人。
簡直就是藏龍卧虎。
沈遙淩抱着雙臂,下巴擡得很高。
她之前說下的大話,終于有機會收回了。
“怎麽樣,我可不是騙你們的。”
“你們在醫塾見過這麽厲害的人嗎?”
“堪輿館人才輩出,只要好好學習,你我就是下一個!”
先是鼓勵了一番,沈遙淩接着立刻問。
“所以,你們這陣子學得怎麽樣了?”
方才還高高興興的幾人,立刻蔫噠噠了下去。
只有李萼舉了舉手,目光堅定地答道,“都背完了。”
王傑小聲辯解:“逢年過節,來來往往的人太多,靜不下心。”
李達也道,“學着學着總是餓,沒有辦法。”
安桉,“背書一點都不好玩,根本學不動。”
果然,時日一久,上回給他們振奮的精神就全散了。
沈遙淩嘆了口氣。
“算了。”本來也不急于一時,沈遙淩道,“既然如此,那該玩的時候就好好玩吧!”
王傑長出了一口氣,嘻嘻笑:“多謝沈三小姐放我一條生路。”
安桉興奮起來,“去玩!我們去抓銀魚吧!”
銀魚是麓山上一條山溪中特有的罕見小魚,只在冬季深夜裏出現,映着月色,魚身散發粼粼銀光,因此得名。
沈遙淩疑惑,“可是,那時早已過了宵禁。”
“別怕!只要不被抓到不就行了。況且,躲着守衛和爹娘偷偷溜回家,那才叫刺激!”
沈遙淩一頓。
随即贊嘆:“野啊。”
她原先在醫塾出了名的不講規矩,總以為自己憤世嫉俗,卻原來,只是沒有跟自己欣賞的人被分到同一個世界而已。
幾人一拍即合,還拉上了沈夭意幫他們打掩護,果然十分順利地趁着夜色溜出了家門。
魏漁說得不錯,這幾夜的星星都很明亮,細砂般數不盡,偶爾有幾顆沖沈遙淩眨着眼睛。
李達走在最前面開道,李萼挽着沈遙淩的手,側頭看了她一眼。
“遙遙,你心情很好?”
沈遙淩含蓄一笑,梨渦輕抿,“嗯。感覺到了做賊的快樂。”
安桉咯咯直笑,熟稔地拉着她拐上一條小道。
“放心當賊,這條路已經探清了,不會有守衛來逮捕你。”
沈遙淩點點頭。
不過,心頭莫名劃過一絲不祥。
做賊,逮捕。
怎麽莫名有些似曾相識。
算了,應該是她想多了。
枯枝踩在腳下,發出咔吱咔吱的聲音,月光如同一條絲帶蜿蜒在小路上,引着人撥雪尋春。
山溪出現在眼前,泛着粼粼波光,活潑地跳躍着。
沈遙淩好奇地問:“就是這裏有銀魚?”
她也沒見過,只是聽說過。
安桉點頭:“應該是了!不過魚要等,我們先找個地方生火吧。”
沈遙淩頓時懷疑。
他們不是來當賊的?
怎麽如此不低調。
不過安桉搓着手,可憐兮兮地說:“好冷。”
沈遙淩想了想,也就随他們。
反正,不是說已經探清了,山上沒有守衛。
幾人在林子裏到處撿了些幹柴,升起一小堆篝火。
暖橘火光映照在每個人臉上,有股別樣的暖意。
就着噼啪柴火聲,沈遙淩眼眸定定,一眨不眨地放空思緒。
她有種莫名的感覺。
感覺自己似乎變得輕盈了許多。
前世的某些執念和愁悶,已經從身體裏消失了。
像冬日的雪水到了春日就會離開。
比起從前,她更能輕松地感受到暖意和快樂。
可能。
她等這次成功,等這次證明自己的機會,真的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了。
流水淙淙。
沈遙淩覺得再這樣坐下去,都快睡着了。
起身道:“我去山坡上走走。”
“去吧去吧,小心點別摔了。”
沈遙淩迎着月光走了幾步,看着底下瑩瑩生光的山溪,想找找哪裏有銀魚的蹤影。
看着看着,似乎看到一兩個銀點。
忍不住俯身,湊得更近,幾乎像是快要跳下去。
底下忽然傳來一道冷聲。
“你們在幹什麽。”
沈遙淩猛地停住。
擡頭一看,寧澹雪衣翩翩。
糟了。
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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