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黑蟒的金色蛇瞳露出警惕的神采,蛇頭揚起,猩紅的蛇信嘶嘶吐露,是典型的攻擊預備動作。方眠忙把它摁下,抱住它的蛇頸,對安心道:“抱歉,安心博士,他已經不認得你了。”
安心似乎早有預料,并不驚詫,只是微微嘆了口氣。她揚了揚手,後面的士兵搬來一個大鐵籠子。她道:“原本天國有十分嚴格的規章,絕不允許不屬于天國的外人進入。不過我已經交換了一些東西,讓大家同意你們進入天國。他的病我會盡全力醫治,方先生,帶他進來吧。”
阿月也過來了,一臉驚喜地看着安心,神色間充滿仰慕。
她斬釘截鐵地說:“方先生,放心吧,母親既然答應了,就不會食言。”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更好的選擇呢?走到這裏,不就是為了見安心麽?方眠帶着黑蟒進了大鐵籠子,畢竟是去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周圍還有這麽多陌生人,他怕穆靜南應激,帶着穆靜南一塊兒待在大籠子裏。士兵們合力把大籠子推進白牆裏的銀色電梯,大黑蟒蛇用尾巴圈着他,蛇瞳警戒四周,是保護的姿态。
方眠扒着穆靜南的尾巴圈往外看,電梯飛速下降,方眠感到強烈的失重感,黑蟒明顯緊張了起來,尾巴牢牢圈着方眠。方眠一面摸它鱗甲,安撫它不要害怕,一面探頭探腦往外觀察。電梯終于停了,銀白色的門打開,方眠看見前方有一條透明的玻璃走廊。安心出了電梯,負手在前面帶路,士兵們把他們推上走廊,方眠好奇地環顧左右。走廊兩面,玻璃之外,是郁郁蔥蔥的密林和顯眼的花朵。外面是冰天雪地,這地下卻溫暖如春,看來是用溫室系統調節了這裏的氣溫。許多孩子在草地裏玩耍打滾,笑鬧聲此起彼伏。孩子們瞧見走廊裏的他們,好奇地扒着玻璃,與方眠互相瞧着。
“看,好大的龍貓!”
“還有大蟒蛇诶!黑黑的,好酷!”
圍過來的小孩兒越來越多,黑蟒越發緊張,肌肉緊縮,蛇信嘶嘶地吐。方眠捂住它眼睛,把它的蛇頭抱在懷裏,它才放松了一些。
阿月悄悄向方眠介紹,“這裏是兒童活動區,天國的孩子都在這裏上課。大家能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研修方向,長大了分配到天國各處,擔任重要的職位。不過……聽阿姊們說,選擇機械的Omega很少,天國現在很缺機械師。”
士兵們把籠子推到玻璃走廊的盡頭,阿月在這裏止步,“前面我沒有權限,不能進去,有需要來找我,千萬別客氣。”阿月塞給方眠一個通訊器,跟他揮手道別。
“謝啦!”方眠也跟她揮手。
籠子進入另一部電梯,電梯繼續下行,這次電梯門打開,門外頓時換了一副景象。四處是培養罐,方眠看見許多大腦、內髒,有的還長了腫瘤。
安心看他瞪着那些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器官看,解釋道:“放心,這些都是從屍體上切下來的,我不做非道德的人體實驗。”
不做非道德的人體實驗,當初為啥給年僅七歲的穆靜南下毒?奈何如今穆靜南的病能不能治好全仰仗安心,方眠只好厚着臉皮拍她馬屁,“當然當然,安阿姨人美心善,肯定是不會做那種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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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道:“叫我安心博士。”
“……”方眠幹笑,“好的安心博士。”
安心一面帶他往實驗室的方向走,一面道:“我知道你恨我,不必做出讨好我的姿态。”
方眠有些尴尬,搖搖頭道:“我并不恨你。穆靜南都不恨你,我恨你做什麽?”
安心的背影微微一滞,她側過臉來,問:“他不恨我麽?”
“他的性格你應該了解。”方眠聳聳肩,“他既然選擇送你走,又怎麽會恨你?只是,安心博士,你真的恨他麽?”
安心睨了他一眼,轉頭看向前方,道:“方先生,母親一定要愛自己的孩子麽,即使這個孩子的出生非你所願?我不這麽認為。在穆家的時候,只要看到他,我就會想起我不見天日的未來。那時的我每當想到他将來會成為他父輩一樣的Alpha,手握大權,殘忍冷漠,或許還要禍害另一個像我一樣的Omega,就恨不得把他掐死。”
方眠滿嘴苦澀,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可當我逃離穆家,收到靜南發來的生日祝福,我才知道靜南和他們不一樣。”安心閉了閉眼,沉聲道,“因為罪惡出生的孩子一定是罪惡的麽?靜南給了我不一樣的答案。事實上你會帶他來到這裏,也說明他和他的父輩截然不同。我對他的仇恨是遷怒,我本不應用他來報複穆家。”他們來到一道關卡前,安心輸入掌紋開啓安全門,繼續道,“可是要做一件事,犧牲在所難免。Omega和Beta必須從事生産,而不是生育,才能贏得權力。Alpha壟斷了太多東西,只有他們退場,我們的同胞才能出頭的機會。”
“所以你釋放α病毒?”方眠輕聲問。
“不錯。”安心的話語平靜而冷漠,“我要離開白堡,靜南的犧牲也在所難免。我沒有機會給穆擎右下毒,也騙不過穆家那些老奸巨猾的老東西。只有靜南,成功率最高,風險最低。倘若重來一次,我依舊會做這樣的選擇,即便這樣的選擇滅絕人性。方先生,我無法說出你想要的抱歉、忏悔之類的話,我也不會為自己辯解。不過,”她看向他,“我會如你所願,盡力醫治他。你可以對我表示怨恨、厭惡,只要不影響我的工作。”
方眠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怪她太冷漠麽,可是要勝過殘暴的Alpha,是不是要比Alpha更殘暴?方眠只能慶幸盡管她曾經毒害穆靜南,卻也願意在獲得她想要的一切之後伸出援手。她太複雜,她的經歷太沉痛,方眠無法評判,也不再多問。
他們挨個消了毒,然後所有人換上無菌服,才踏入安心的實驗室。
安心指了個觀察室,士兵們把籠子推進去,打開籠子的門。
她道:“方先生,要麻煩你和靜南分開一段時間了。接受治療的這段時間,靜南要住在這個觀察室裏,觀察室裏的儀器會二十四小時監控他的體征數據。你和他待在一起的話,儀器的數據會産生誤差。不過你放心,你随時都能來探望他。”
“好吧。”
方眠摸了摸黑蟒的腦袋,推了推它的尾巴,示意它把尾巴分開。它聽話地松了尾巴,方眠把它的口籠子摘下來,離開了觀察室。安心告訴方眠監控屏的所在,通過監控屏,可以随時查看穆靜南的狀态。一些身穿無菌服的工作人員操作控制臺,往觀察室裏釋放催眠氣體。幾分鐘之後,黑蟒的蛇瞳緩緩阖上,一個工作人員進入觀察室,給它采血化驗。
“這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研究解除靜南體內毒素的辦法,只不過因為缺少他的體征數據,實驗一直難以推進。”安心一面觀察着工作人員送來的樣本,一面跟方眠道,“你放心住在這裏吧,我會給你天國的通行權限,只要不是涉密區域,你可以随便行走。”
“謝謝您。”方眠由衷地說道。
總算有了希望,他望着監控屏裏安睡的大黑蟒蛇,鼻子發酸。
安心忽然問:“如果你不介意,能否在我的實驗室進行一次體檢?”
“啊?”方眠撓了撓頭,“我身體有啥毛病嗎?”
“沒有。”安心淡淡看向他。
“那為啥要體檢?”
“因為沒有,才很奇怪。”安心上下打量他,“方先生,這裏所有Omega都要接受腺體手術,手術之後,他們的腺體不會再散發信息素,信息素也會變得沒有味道,更不會經歷情熱期。這項手術非常複雜,我研究了很久才成功。許多年前,曾有個志願者自願做第一個手術實驗者。正是由于他的獻身,我才能完善這項手術。但很不幸,作為第一個臨床試驗的志願者,手術失敗,他在病床上大出血,離開了人世。”
方眠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安心繼續道:“為了紀念他,我把他的名字和照片放上了天國紀念牆。”
她手在空中一劃,一道光屏出現在方眠眼前,方眠看見無數密密麻麻的名字。
“這些都是為天國的創建耗費心力的先驅者。”
安心放大其中一個名字:岑鹿。
名字向下移動,上方彈出岑鹿的照片,赫然是少年版本的方眠。
方眠:“……”
很明顯,這個少年死在手術臺上,後來方眠穿越,占據了他的身體。
“這個……”方眠絞盡腦汁怎麽解釋,“我的頭受過傷,十五歲以前的事兒我都不記得了。或許、呃,或許當年我并沒有死,是不是和你一塊兒做手術的同事沒有檢查清楚我的身體狀況?”
“我親眼看着你心髒停跳,腦死亡。”
這下真是無法解釋了。方眠強笑,“呃……”
穆靜南的體檢數據出來了,工作人員把平板遞給安心看。安心不再追究方眠死而複生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方眠總算松了口氣。安心看人的時候很有一種壓迫感,方眠剛剛幾乎要喘不過氣兒來。
平板上的數據密密麻麻,好些數字都标成了紅色。方眠看不懂,心仿佛被揪着,焦急地等待安心看完。安心掃了一遍,摘下眼鏡道:“還是得謝謝你。我作為天國的創建者,無法離開這裏,也無法向外界透露天國的位置。謝謝你帶靜南找到這裏,讓我有彌補的機會。”
“那麽安心博士,”方眠握着爪子,盯着那平板問,“穆靜南的病能治好麽?”
安心嘆了口氣,“如果他是三年前過來,我的把握有五成。”
“現在呢?”
“毒素對他身體各處的拟人變形器官傷害太大了,”安心道,“我不想你期望太高,到時候失望會壓垮你。所以我必須告訴你實話,現在我的把握,恐怕只有一成。”
方眠的心沉沉落了下去。
“不過,”安心琥珀色的眸子注視着他,“你是一只神奇的龍貓,不知道為什麽,看見你,總覺得會有奇跡出現。死而複生這種違背科學的事都能發生,一成的概率也不算小了吧。”
她在開玩笑,可方眠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安心頓了頓,道:“就算不相信我,你也要相信他。”她看向監控屏裏的大蛇,道,“我想,他一定會用盡全力回到你的身邊。”
***
安心很周到,為了照顧方眠随時探望穆靜南的想法,安排他在實驗室旁邊住下。在天國待了一個禮拜,方眠才發現,安心雖然是天國創始人,但天國并非她的一言堂。天國分為安保、教育、醫療、生産等好幾個部門,安心只負責醫療部門而已。像允許穆靜南進入天國這個決定,如果沒有得到其他幾個部門領導人的允許,安心也無法把穆靜南接進來。
只是不知道安心為了讓穆靜南進來,交換了什麽條件。應該不會很嚴重吧,方眠想,安心畢竟是天國的創始人,天國如果沒有安心,能維持下去麽?
為了不給安心添麻煩,雖然安心說方眠可以到處逛逛,方眠的活動範圍仍然僅限于實驗室和兒童區。天國缺少機械師,機械生産部的部長聽說方眠來了,請方眠幫他們設計園林澆灌自動機械。方眠在兒童區逛膩了,便趴在房間裏畫設計圖。
畫到一半,工作人員過來敲門說,穆靜南今天格外暴躁,好幾次撞擊觀察室的大門。工作人員排查不出原因,食物沒變,每天的作息也沒有變,不知道為什麽黑蟒突然焦躁了起來。巨蟒破壞力驚人,才撞了兩三下,觀察室的大門就要撐不住了。天國調了士兵過來,背上扛着麻醉槍,守在門口警戒。工作人員不得已開始釋放鎮靜氣體,以免穆靜南把自己弄傷。
鎮靜氣體還沒生效,方眠觀察監控裏的黑蟒,看它在房間裏焦躁地繞着圈兒。方眠問:“有沒有話筒可以和觀察室裏對話?”
工作人員連忙把話筒遞上。
方眠對着話筒道:“穆靜南、穆靜南,聽得到嗎?”
穆靜南蛇頭一揚,看向了擴音器的方向。
“我一直在這兒,我沒走。”方眠輕聲解釋,“只是你現在在治病,我不能進去看你,你忍一忍,好不好?”
工作人員小聲問:“他聽得懂嗎?”
方眠搖搖頭。聽不懂也要說,以前方眠天天陪在穆靜南身邊,穆靜南這麽焦躁,多半是因為方眠不見了。方眠只能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讓他明白自己就在他身邊。
黑蟒爬上牆架,在擴音器附近繞來繞去。它好像很疑惑,怎麽光有聲音不見人影。它用蛇信嘶嘶試探着擴音器,方眠輕輕哼起了歌,是之前他給穆靜南哼過的那首。歌聲響起,大黑蟒終于不再焦躁,它的豎瞳眨也不眨地盯着擴音器,靜靜聽着方眠唱歌。
上次的歌只有調子,而這次方眠填上了詞——
山外山,林外林,有只龍貓和小蛇。
大龍貓,小黑蛇,翻過山啊趟過河。
天上星,地上雪,星星飄落雪滿坡。
月黑黑,快睡覺,龍貓小蛇相依靠。
大龍貓,小黑蛇,夢裏春天到來了。
工作人員靈機一動,錄下方眠的聲音,循環播放。黑蟒果然安靜了不少,用尾巴纏住擴音器,吊在那兒一動不動。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擴音器太高了,方眠怕穆靜南摔下來。方眠離開實驗室,問兒童教學區的老師借了小孩兒手工課上用的羊毛氈。他關在屋子裏一整天,按照自己的模樣,做了個等身高的大龍貓出來,還把自己的龍貓毛剪下許多,塞在大龍貓的肚子裏。這樣一來,大龍貓不僅和他樣貌上一樣,氣味也和他的氣味接近。
他把大龍貓交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把大龍貓放進了觀察室。黑蟒醒來,發現了屋子裏多出來的大龍貓。他游過去,尾巴一圈一圈,纏住了大龍貓,像以前蹭方眠一樣,用下巴蹭了蹭大龍貓的腦袋瓜。黑蟒終于不再焦躁,圈着大龍貓睡覺,不管是吃飯還是喝水,它都要帶着大龍貓。沒事幹的時候,它還會垂下蛇頭,一下一下地給大龍貓梳理毛發。
它聽話了,工作人員松了口氣。
幾個月後,第一個清除毒素的療程結束,安心還提取了方眠的信息素輔助治療,穆靜南的體征數據沒有絲毫改變,所有工作人員都十分喪氣,相視而嘆。方眠心裏難過,因着工作人員都在,強忍着沒有表現出來。現在他已經別無所求,只希望穆靜南可以過得開心一些。就算成為大蛇了,方眠也希望它成為天底下最快樂的大蛇。
方眠每隔幾天就給它做羊肉湯,它總是喝得一幹二淨,碗底能照見它清晰的蛇影。再後來,方眠連續三次申請進入觀察室探望穆靜南,次次被安心駁回。
“我是為了你的安全考慮,”一連一個月熬夜實驗,安心眉間有了些疲憊的色彩,“他獸化的程度只會越來越高,過不了多久,他連你也會認不出了。到現在還能認得你,已經是奇跡了。”
“不會的,他不會攻擊我的。”方眠很固執。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他有沒有對你發過狂?”
方眠沉默,低下頭看自己的爪子。
安心早已似乎料到如此,道:“那如果下次他再次對你發狂,為了救你免不得傷害靜南,說不定會到射殺他的地步。到時候我們是救你,還是不救你呢?”
她說的确實在理,方眠心裏酸酸的,是他太任性,總覺得穆靜南的情況不會再繼續糟糕下去。其實說到底,他還是無法真正接受穆靜南忘記自己。
相比方眠,安心實在冷靜不少。她用盡全力治療穆靜南,卻也接受最壞的結局。
“上次他發狂,你怎麽解決的?”安心蹙了蹙眉,“他身上沒有傷痕,你是一只龍貓,居然能制服蟒蛇麽?你不僅是神奇龍貓,還是功夫龍貓?”
方眠:“……”
真是夠了,能不能不要一本正經地說冷笑話?
方眠給她看自己後脖頸子上的牙印,“他咬了我脖子,然後就恢複意識了。”
安心怔了一下,問道:“你是說他咬了你之後,就恢複了?”
“是啊,”方眠道,“可能是因為我的信息素吧。不過我的信息素只能緩解他的病痛,沒辦法治愈他。之前您不是提取過我的信息素嗎,沒什麽效果。”
安心緩緩搖頭,“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麽靜南已經獸化,卻獨獨對你特別。或許這問題的關竅,還是在信息素上。你和他的基因契合度高達99%,這已經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跡。Alpha獸化之後,記憶、感知……所有高等認知都會退化。但顯然,他攝取你的信息素之後,即使他不再知道你是誰,也保留着對你的感情。或許問題沒有解決不是因為你的信息素無法根治他的病,而是用量不夠大。人體能産生的信息素劑量很小,如果我人工合成你的信息素,加大劑量呢?”
她的琥珀色的眼睛炭火一般,驀地一亮,“或許奇跡能繼續産生新的奇跡。去采血吧,我要提取你的信息素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