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論功行賞
第六十四章論功行賞
敕造穎國公府是禦賜的宅邸,新造的園子,造園匠兼取江南園林與北方苑囿之長,院落疏朗,歲寒有松柏不凋;為顯示周敏靜領水師之功績,園中水面開闊,上有七座形态各異的橋,令人心曠神怡,敏靜很喜歡。
與第一次上京奔命相比,戈舒夜的第二次上京就風光得多、惬意得多了。不光大大體會了“穎國公府”“肅靜”“回避”雞犬升天的排場;還穿着新衣,人模人樣地拜見了平昌公主娘娘,教給她入宮、貴族社交的禮儀,老娘娘還掀起她裙子看來看去,直說是個标志人兒;周敏靜也真是說到做到,像是把“穎國公府”按四個字劈開,把那個“穎”字留着給她似的,在犒賞軍士、仆婢和打點路費之後,結餘的錢,暗暗在心中劃給了她。于是分她銀錢。
戈舒夜吃了走私的虧,還特意交代只要真金白銀,不要胡椒。
當五十個一兩的黃金錠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眼睛都看直了。(這是皇帝賞賜給功臣的榮譽金。)
二十兩銀子,夠當時普通農村三代人家庭一年的花銷,按照金銀1:10的兌換率,夠她一家二十五年的吃穿。
敏靜穿一身绛紫色外袍,在光禿的藤架下,坐在一個鋪了細絨的馬紮上,繼續逗她:“你親手殺了幾個倭寇?”這是作為他英勇作戰的功績寫在戰報上的。
戈舒夜之前得了他的七星短铳,火力增強,又兼攻城,白鴉所授刀法砍殺利落,但是她沒有水師割耳計功的習慣,她努力回想着:“十二個?十三個?”
“火铳擊中五人,攻城親斬十首,加上之前在小窟沙,擊斃六人。”敏靜揮手,破敵又端上一盤,敏靜又往她的托盤裏加了二十一塊。
戈舒夜兩眼眼巴巴地盯着周敏靜的手,看着黃澄澄的金子一塊一塊挪到自己的口袋裏,像是尾巴快要搖上天的小狗。
“侯爺,不,公爺,您真是福慧雙至、智勇雙全啊!”戈舒夜開心到胡言亂語,不知道在亂說些什麽前言不搭後語的恭維話了。
“論功行賞,這些都是你自己掙的。
只是……七十一。好事成雙,湊個雙數吧。只有這錠算是我賞的,去金匠鋪打對镯子;你衣裳也舊了,見客不方便,去做幾件新的吧。如果你在京城中沒有偏好的店鋪,我就借個精幹麻利娘子領你去。你有什麽想要的嗎?”
“公爺那套盔甲,我覺得又防彈又暖和,上面的繡工也很好……”
黃雲引着韓偃、韓春進到園子裏來,對周敏靜施禮。周敏靜微笑示意他們可以免了。黃雲吹胡子瞪眼地道:“無知村婦,大膽僭越!你知不知道公爺盔甲上的補子紋樣,麒麟、白澤,那是身份多尊貴才能使用的?那得是驸馬爵位以上、公爺那是有宗親之血脈才特許的!整個浙江也找不出第二件!”(是周敏靜證明身份的方式。)
“黃指揮使你好小氣啊,都被燒得破破爛爛了,還可惜一件舊衣裳,可見你也是個和我一樣的窮人!不過姑娘我現在有錢了,就要衣錦還鄉了!”(這裏其實是戰鬥很慘烈,盔甲在進攻和炸火藥庫時被打爛了,但戈舒夜完全沒有受傷,是因為她身上火之結界已經顯露。)戈舒夜神氣活現地道,牢牢地抓着自己的錢袋子,不肯露出裏面的金塊給黃春看到,又偷偷向韓春炫耀。
周敏靜讓了讓,和韓偃進了明間,兩人在桌兩側坐下,仆人遞上新茶。
“還未恭賀韓侯封繼毅之喜。”敏靜眼睛還看着園子裏花架下面撕扯的三條小狗(黃、韓、戈)
“多謝穎國公爺。公爺恩寵優渥,我代戈姑娘謝過——我今天來,是想商量送戈大姑娘回家鄉去的,她離家半年,風頭過了該家去了;她一個姑娘家,總在穎國公府打擾,總是不方便。”
敏靜喝了口茶,想了想,道:“也是,她現在就待在穎國公府的确于禮數不合。韓侯提醒得是。她已經拜見過我外祖母,我寫下拜帖,将她送到平昌公主府上修禮,待到行過納禮、有了名分,再讓她住在府上吧。”
韓偃詫異:“公爺,戈舒夜何德何能,能面見平昌公主娘娘,還要勞動她老人家親自教授內堂之事?”韓偃随即愣了一下,“公爺,難道是,對她有意?!”
周敏靜端着茶盞,杯中水紋并不波動——他的手是穩的;但他也皺了一下眉頭,似乎說不出,對眼前這個形似美女、行似怪胎的姑娘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對她好奇,她的喜怒無常讓他覺得奇怪,她的智慧勇敢讓他驚異,他想要幫她、想要報答她,想要給她該得的那一份兒,好像世界虧了她的,他有一種主持公道的義務。
但他說不出來對她有意還是無意。
于是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抿了一下嘴唇,道:“論功行賞,讓她能夠在法理上享有穎國府,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韓偃吃驚地霍地一聲從位子上站起來,把鑲金琺琅的茶杯都打翻了:“公爺,您要,娶她?!”
倒是周敏靜形色一如既往地平靜,他擡頭看了看慌張的韓偃,淡然地搖搖頭笑道:“韓侯,像你我這種身份的人,怎麽可能。”
她身份低微,出身草莽,是個棄婦、說不定還是個逃婦。所以怎麽可能,我收留她在身邊,甚至帶她面見公主娘娘的外祖母,就已經是無上的榮寵了。穎國公府的夫人,一定會是出身名門,要麽是有皇親之血貴族聯姻,要麽父、祖功臣首輔,而且還要知書達理、通達人情,不能有悍妒、惡毒之行,是要品行皆修、德貌兼美的端莊貴族女子。
不會是她,絕不會是她。絕不會是這種看見金子兩眼放光,還趁人不備偷偷用牙咬的刁婦,——難道我堂堂公爵府發皇上給功臣的賞銀,還會摻假不成?他心裏默默腹诽。
“那侯爺你怎麽知道貴族小姐看見金子眼就不放光呢?憑他玉皇大帝唐宗漢武,餓他三天,看見燒餅人就是會兩眼放光的啊。”他腦海中的她肯定會這樣混不吝地說,而且說不定嘴上還真啃着塊燒餅。
不會是她,絕不會。
但是韓偃并不理會敏靜這些胡亂的思想,他像一只慵懶的豹子一樣,一彎腰,長臂将地上的鑲金茶碗撈起來,拍在茶案上,道:“公爺,那你親自跟她說吧。戈舒夜,過來,公爺有話吩咐。”
韓偃出去了,抱着胳膊等在湖邊一處涼亭下,看着垂花廊下戈舒夜和周敏靜對話。距離有點遠,聽不太清他們在說什麽,韓偃也沒有特意運起內力探查青年男女間求婚的密談。
戈舒夜一開始以為周敏靜又要發福利,叭兒狗似的搖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上去。
周敏靜的臉色并不輕松,兩個人隔着幾步遠,等到周敏靜終于開了口。
韓偃遠遠看見戈舒夜雙臂抱住了胸口——這是一種防禦姿勢。
韓偃想,她不高興的時候要比高興的時候好看很多——看着端莊、優雅、憂郁,修長的脖頸、苗條修長的身段,挺直的脊梁和垂下的頭,像一只領地遭到侵犯而把羽毛張開的天鵝,什麽關關雎鸠啊,什麽所謂伊人啊,這才有點詩經中讓青年會戀戀不舍沿着河岸追逐的夢中情人的樣子。她高興的時候像只仰歪歪躺在地上舔胳膊腿的貓咪,沒點人樣。
她好像開口噎了一句周敏靜什麽話。
周敏靜愣了一下,臉漲紅了,試圖解釋什麽,或者為自己分辨。
她居高臨下、嚣張地冷笑了一下,扭頭要走。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塊金子,手把手還給了周敏靜。
施施然離開了垂花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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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敏靜下意識接過那塊金子,伸開手掌,上面還有一排整齊的牙印。
71塊,是我該得的;你給的,我還不稀罕要呢。
周敏靜愣在了原地,他堂堂一個公爵的求婚,被拒絕了。被一個鄉野婦人,拒絕了。為什麽?憑什麽?我還不夠真誠嗎?我對她還不夠好嗎?我還不夠纡尊屈貴、我還不夠設身處地嗎?我不是把我的難處和為你考慮以及大明律現實情況都告訴你嗎?
“這就是公爺口中說的,穎國公府有我的一席之地——讓我當你小老婆?”
“名正才能言順。不要說的那麽難聽,側夫人是貴妾,我給你的是名分,是尊貴的貴族的身份!”
“貴妾,不還是小老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給你你該得的,也是對你忠心護主的報償——但是你要承認,你我身份之差,就如同雲泥之別,我是皇親貴族,這是世襲的尊崇、血脈裏的榮耀,而你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平頭布衣,這是無法跨越的鴻溝天塹。而你從奴婢升為尊貴的公爵側夫人,這是恩賞、這是榮耀,我看不出哪裏有任何對你的侮辱,這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榮幸!換做是四九城外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把這當做天降的福分,每個人都會彈冠相慶!
這是擡舉!
怎麽,難道你能否認嗎?在大明普天之下的王土之中,婚配人人都看重門第和出身,你的出身是無法與我相匹配的!你自己說,你的德言容功哪一條合格?你的人品門第難道是值得誇耀的?你言語尊卑不分、你坐卧行動不端莊持重,你還貪財粗俗——等級的高貴差別是無可争議的事實!我承認你的功績,以自身作為你的倚靠與你綁在一起,願意在外祖母面前推薦你、得到她的承認來換取你的名分,我已經做出了很大的犧牲!”
戈舒夜眨了眨眼。
“嗯……公爺,您大可不必這麽纡尊屈貴、忍尤攘诟、屈心抑志、自我犧牲的。”她咬文嚼字地使用了最高級的形容詞來表達她對周敏靜的嘲諷。
“你嘲諷我?——怎麽,憑你的身份,你還真癡心妄想覺得可以做正夫人不成麽?”
“不不不,小人怎麽敢啊,小人不是這個意思。既然您明知道我貪財、粗俗、不登大雅之堂,那就把我的功績全部換算成黃金,我做個金縷衣穿在身上也好讓四九城外的平民百姓過過眼瘾,何必執着要賞我什麽虛無缥缈的名分呢?
既然您這麽高貴、榮耀、纖塵不染,你給了我多少呢?
一兩黃金。
一兩黃金嘛,擱外頭也不算少——南都的妓院裏買個人,荒年年輕的大姑娘論斤賣,十兩銀子價格公道,夠家裏吃半年了。
但聽您說的,又是屈尊纡貴,又是彈冠相慶,又是世襲的榮寵血脈的榮耀,又是癡心妄想做公爵夫人——太吓人了,小人怎麽敢呢?
您要是可惜這一兩金子,我還給你就是了。剩下的71塊是我該得的,我可沒多拿。”
她拉過他的手,把金子塞進他手掌裏,仿佛是在打賞。
“你和楊昶啊,你們、都一個樣。哎,可惜了了,我以前還以為你是個好人呢。”
她離開了。周敏靜愣在了原地,半天沒反應過來。
韓偃有點尴尬,問他們說什麽,她很輕松地調侃着道:“公爺可惜那一兩金子,跟我要回去了。”
韓偃道:“你看上去沒怎麽不高興啊?”
“剩下的不是還歸我嗎?”戈舒夜高高興興地抱着懷裏的布口袋,盛金子的,打算卷細軟跑了。
“仔細想想,你可是丢了一個……公爵,一個國公府啊。”韓偃道,“不後悔?”
戈舒夜道:“嗯——也不是第一次丢,上一次那個賣了一百金。他比那個還便宜二十九兩呢。再多丢幾個,我說不定也給自己封個‘藏金王’當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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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昌公主府。
“恭喜公主娘娘!”從宮裏跟出來的陪嫁何婆子道,“小姐家的兩個公子都有出息,大公子跟着姑爺在巢湖,沒想到二公子更加一鳴驚人,一戰就封侯列相啦!這穎國公府一開,不知道多少王公貴族的小姐要求您啦!”
平昌公主笑道:“他母親不在身邊,這兩個外孫內堂裏的事,還是得本宮來打算。敏學尚了郡主,敏靜就更不能落了下風,省的叫別人說我偏心大外孫,冷落了小的。”
何婆子道:“只是那日,二公子領來的那民間姑娘,說要給側夫人的名分……”
平昌公主道:“收個房裏人,不算大事,能生養就好;小孩子喜歡新鮮東西一時上頭,喝了酒似的,過一陣就清醒了:沒有豐厚的嫁妝,娘家沒有能幹的父兄,孤身一個弱女子,即使進了朱門也就剩熬了。這從頭到尾,哪一個不是踩高拜低,哪一個是好相與的?她若這能生個一男半女,也是替周家開枝散葉,有功之臣我不會虧待了她,總不叫她日子過不下去就是了。”
何婆子道:“公主娘娘慈心。我按娘娘的吩咐,去測了這姑娘的八字,是個能生養的,就是……命格有點不平常,測字先生說叫什麽破軍星的。”
“小門小戶的姑娘,能有什麽不平常。真叫本宮為難的,是萬家。不過仗着姐姐做了宮女,養大了當今聖上,聖上被這婢子迷惑,便雞犬登天起來——憑他那粗俗的女兒,也配當穎國府的女主人?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沒有瞧得上他們的。”
何婆子附和道:“誰不知道,這萬貴妃已經年過半百了,不可能有孩子,是沒有指望的。哪怕有個女兒也好。——等到她一死,皇帝還能念着幾分情面,但太子一登基,萬家立馬樹倒猢狲散。宮裏宮外誰不知道,這姓萬的毒婦害了多少皇子皇孫,弄得皇家人丁單薄。紀妃一個大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太子能不記恨?”
平昌公主輕輕笑笑,撇撇茶:“何大娘,出去可不敢這麽說啊。”
何婆子道:“公主娘娘經歷土木之變、奪門之變,屹立不倒,心裏可是明鏡似的。”
平昌公主道:“我父宣德皇帝,和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哥哥可不一樣。他随太宗皇帝在軍營長大,曾險被瓦剌包圍;他禦駕親征平定漢王、趙王之亂,命鄭和七下西洋,揚大明之威于四海;文有三楊,武有英國公,地方清廉官吏人才濟濟,大明文武監察、內外政方全在他手中牢牢把握——哪像我那兩個糊塗的兄長,和這個不成器侄子!畏畏縮縮不能服人,連大臣都恐懼,只會用太監這沒根的東西!”
何婆子道:“公主娘娘叮囑我少言語,自己還不是評論時政、褒貶上人了。”
平昌公主道:“哎,老了,喜歡追憶往昔了。”
何婆子道:“您提到三楊——這次聽說東楊楊榮大人的曾孫子楊昶,也在這場仗中立了功。楊家在朝中世代居宦、樹大根深,前兵部主事楊仕偉大人也是楊家本家,他也跟二公子推薦過楊氏女。”
平昌公主搖頭笑笑:“我可沒說楊家後人和楊榮一樣賢明。他們家當年和西廠差點鬧翻了天,那個不争氣的楊晔在福建打死了人,跑到京城來賄賂官員。要我說,楊泰楊晔他們叔侄倆死得不算冤,他們是地方豪強,在福建形成密不透風的關系網也就罷了,還在天子腳下,策動文臣集團與陛下為敵。陛下撤了西廠,把汪直攆到南京,可有處罰他?哼,楊家在陛下眼裏早失了寵,在陛下眼裏,他們是司馬家一樣不聽話的地方豪族而已。只不過看在東楊輔國的面子上給他們留點田畝地契罷了。他們自己心裏也應該清楚陛下的态度。”
何婆子道:“另外,徽王那邊,希望公主能多為他說和說和。”
平昌公主笑道:“我這個當姑母的,能幫上他們兄弟間的什麽忙?陛下防着他呢。二月二生的,他可是龍擡頭啊,讓他乖乖待在禹州吧,哪怕多娶幾個妃子,給祖宗添點香火。安分點,過年時節,帶着老婆孩子恭敬地給他的皇上哥哥請安、敘敘兄弟孝悌之情。”
何婆子道:“那二公子的大事?”
平昌公主道:“我自有打算,太子現在的老師是,那個狀元?”
何婆子道:“回公主娘娘,成化十一年的狀元謝遷啊。可他身份低微,不過是個庶吉士,別說和咱穎國府了,就連跟着二公子的繼毅侯韓家和指揮使黃家,也差遠了去了。”
平昌公主道:“婦人之見,你懂什麽?走一步,看十步。
太子的老師,就是未來的首輔!——千萬不能讓姓萬的知道咱們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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