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君子忍辱
第五十七章君子忍辱
跟随周敏靜前去閱兵的黃雲驚慌返回:“韓大人,不好了!侯爺叫沈公公軟禁了。我一時沒有頭緒,想跟各位商量個對策。”
“為了什麽呢?是信的事?”
“還不是那繳獲的胡椒惹出來的!”
“平昌公主娘娘知道了嗎?”
“公主娘娘想要面見皇上,被皇貴妃娘娘托說陛下勞累,擋了下來!
我們是不是應該聯絡京中官員宗親,再去陛下面前求情?或者賄賂內廷太監,給沈自丹施壓?”黃雲此時已經亂了手腳。
“沒用的。是皇帝自己想要那筆錢,沈自丹也沒辦法違抗。”
在慌亂嘈雜之中,戈舒夜的聲音像是一泓冷的冰泉,澆到所有人熱鍋螞蟻似的心頭。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戈舒夜身上。
黃雲在擔憂、激憤中上前一步,抽出腰間佩刀,架在戈舒夜脖子上,厲聲質問:“你怎麽知道?——西廠的探子,是你向沈自丹出賣了侯爺!”
“黃大人,不要沖動!”韓偃上前阻止。
“侯爺對你恩信甚重,你的一飲一食,甚至你身上的衣服、頭上的首飾都是侯爺所賜!你這個賤人!居然背主忘義!”
戈舒夜并不畏懼黃雲的刀鋒:
“不得到這批胡椒,西廠不會罷手的。黃指揮使,我看你們最好還是尋個機會,去說服侯爺,放手吧。
——沈自丹拿着陛下的印信讨要戰利品,侯爺如果不繳,那就是一個欺君藏私、貪墨國帑之罪,名不正、言不順。我們在法理上就失了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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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如果拖下去,沈自丹一急,你能保證他就不會對侯爺動手嗎?
如果你們知道他的手段!”
黃雲大驚失色:“侯爺身份貴重——他是皇親!他身上流着太祖、太宗的血!陛下難道會讓一個太監殺掉宗親嗎?!”
戈舒夜輕輕淡淡地冷笑:“死是不至于,但只要留着一條命,斧钺湯镬的一切酷刑,你以為西廠會不敢嗎?”
當啷地一聲,黃雲手中的刀脫力落地。
他上前一步,深深地給戈舒夜做了個揖:“戈大姑娘,求你救救侯爺——我跟随侯爺多年,對于浙江海防一清二楚,這些年,侯爺在水師付出了極大的心力,如果不是侯爺一力抗倭,浙江情況只會更糟。侯爺為了大局,暗中支持程先老将軍,在寧波、臺州交界處事事忍讓,甚至不惜受到小人的挑唆和嘲笑。
如果侯爺折損,那更沒有人能夠讨伐徐山了!”
戈舒夜此時皺眉大為難道:“此次海難,如果沒有侯爺,我早就掉進海裏喂魚了!
我當然知道侯爺他精通海事,是一等一的人才;我也知道他心細如發、計謀遠慮,為了浙江海防殚精竭力——可我一個平頭百姓,有什麽辦法能救他?!”
黃雲一激動,單腿跪在地上拜道:“事已至此,姑娘不要再隐瞞身份了——姑娘有禦馬監的令牌不是嗎?!”
戈舒夜一驚。
對了——我,我都忘了。
我們兩訖吧。
在蒼茫的大海上,在絕境的漂流中,在一次又一次的揮刀和認知生命那麽脆弱的過程中,我終于和自己有一些和解。——我不想恨你,也不想欠你什麽了。
把這個還給你,我們兩訖吧。
你當你的權勢滔天,我做我的奴顏婢膝。
你是權傾天下的權閹,我是一文不名的女傭。
你揮手翻雲覆雨,就是三百萬兩白銀;我辛辛苦苦泥裏刨食,為了一個月一吊錢的工錢。
就這樣吧。
戈舒夜思考了一下,道:“好,我試一試。
韓大人,你可以以軍報的名義請求探視一下侯爺嗎?
對了,黃大人,侯爺平常有什麽家中獨有的飲食或者私廚點心之類的嗎?我給他帶去——
侯爺很可能為了防備沈自丹給他下毒,而不飲不食。”
******
沈自丹行驿,周敏靜關押處。
暗衛核查了來人的腰牌。
“是沈少監命我來做說客的。”來人道。
關押周敏靜的房間周圍居然全部都是新建的栅欄,這種幾乎不能出現的機構。戴着兜帽的來人仔細觀察了一下:“冰牢,果然是春水。”
随後那人在冰牢前解開了鬥篷,輕聲叫道:“侯爺,侯爺?!”
因為絕食而氣力不濟,只能閉目坐在床上養神的周敏靜,敏銳地聽到了這個微弱的聲音——他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太餓而發生了幻覺,是戈舒夜的聲音。
“怎麽可能呢?你一定是身處絕境而瘋癫了。”
那聲音還在響,像一只小貓的毛軟軟的、暖暖的在他臉上蹭,試圖叫醒他。
“戈大姑娘?”
“侯爺!”看到周敏靜終于睜開眼睛,戈舒夜露齒而笑。
她笑起來像是一整牆的月季花,在四月的春風裏猛烈地綻放。
“這是黃大人讓我帶給你的,家裏白案做的豆沙糕、鹹蛋黃肉松酥和甜酒釀。你一定好久沒吃東西了,酒釀還是熱的。”
“家裏”這兩個字非常微妙地觸動了敏靜的心弦,最讓他心中震顫不已的,是戈舒夜打開鼓鼓囊囊外衣,從懷裏掏出她偷渡進來的食物。
隔着冰栅,周敏靜的手都在抖——那食物上面還帶着女孩身上的香氣!
他幹裂的嘴唇有些顫抖,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先吃一點吧,有精神聽我後面的話——估計你要生氣了,到時候也有力氣生氣。”
敏靜聽聞此言,就着酒釀,強咽了幾口鹹蛋酥。“怎麽?”
“韓大人、黃大人叫我帶話給侯爺,平昌長公主娘娘進宮觐見陛下,陛下稱病沒見。侯爺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敏靜再強咽了一口酒釀:“你是想說,沈自丹的意思,其實也是皇上的意思。
——不瞞你說,我看到了陛下給他的密信,前面查抄錢其斌,陛下拿走了九成——這次,還要拿走多少?
還有多少,能剩給浙江的海防?”
戈舒夜道:“侯爺,既然陛下既跟沈自丹要錢,又要沈自丹打徐山,那錢和分贓的事兒,就讓沈自丹自己去犯愁吧,我說白了,如果皇帝直接張口或者下令讓你上繳繳獲,你能捂住嗎?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侯爺,這個時候你除了俯首系頸表示對皇權的忠誠,你還能怎麽樣呢?
為了三船胡椒,造反嗎?
三船胡椒招兵買馬的話,也不是小數目——或者你像徐山一樣,另立山頭去當海盜?(flag)”
周敏靜聽到她荒謬至極的言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是啊,上命難違,我又能怎麽樣呢?”
“侯爺不必妄自菲薄,忍辱負重,方成大事。侯爺海事一絕,觀星測地,我們才能重回岸上,才能探知徐山的據點。我相信侯爺一定會有複起報國之日,被殺害的婦孺還等着侯爺掃平倭患,為他們報仇呢。
請侯爺不要忘記枉死的受害者的血海深仇。”
周敏靜用力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好,你既然曉以大義,我也只有接受。本侯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
周敏靜用修長的手指撫摸着那瓶溫熱的、帶着少女體溫的酒釀,他不敢看戈舒夜:“你是受了什麽人的支使前來說服我的嗎?”
哎,信而見疑,忠而被謗。
我還真是好心沒好報啊……
戈舒夜心中想。
不過還好,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被人孤立,習慣了沒人信任,習慣了失望。
就在這沉默的檔口,通向軟禁行驿的大門突然傳來兵甲的铿锵聲,大門嘩地一聲被暗衛推開,沈自丹像一只會飛的白鶴一樣兇猛地沖進來,使出寒玉華爪,将戈舒夜直接按在了冰栅欄之上!
被困在冰牢中的周敏靜霍地站起來,卻因為絕食頭暈撲跌在地上。
他朝戈舒夜奮力爬去,口中呼喚道:“放開她!”
看清楚戈舒夜的臉,沈自丹也震驚了:“怎麽是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原來沈自丹巡營歸來,突然聽暗衛報告,有手持禦馬監銅牌的使者進入探視周敏靜。
沈自丹心中頓時大驚懼——他怕是徐山或者通倭派的人僞裝成他的人毒殺周敏靜,像陷害程先一樣給他和浙江都司制造矛盾,将黑鍋扔在他頭上。
這樣一挑撥了他和都司水師的關系,二讓他給皇帝要錢的任務完不成。
他看到戈舒夜才大大松了一口氣。
因為這個直心腸的小笨蛋不會使絆子、下圈套,還沒學會用心計在做害人的事上。
他放開手,讓戈舒夜落到地上。
乒乒乓乓的腳步聲,行驿的護衛、西廠的暗衛、程先的府兵都聚集過來。
可是她來這裏做什麽?沈自丹透明的眼睛掃視了一下跌落地上的周敏靜和桌上的殘食,突然心中急智,計上心頭。
他知道事情在朝着有利于他期望的方向發展,周郎啊周郎,衆目睽睽之下,不如就讓我演一出苦肉計。
“十三夜,跪下,向侯爺謝罪。你身為侯爺身邊的人,就算得了本監的允許,你怎麽能用如此粗飯素食,來慰勞綏遠侯呢?”
此言一出,心思缜密的周敏靜卻恰恰相反,相信了戈舒夜不是沈自丹所派。
原來真如她所說,沈自丹對她沒有實際的控制力。
因為她帶來的,并不是沈自丹以為的“粗飯素食”,卻是他從小吃到大的,府中廚師親自下廚的點心。
一定是她特意為他求來的,黃雲肯定很難說話——為了保溫還藏在懷裏。
周敏靜用詢問的目光看着戈舒夜,卻見戈舒夜低眉順目,跪下了。
她的嘴唇用無聲的語言告訴他一個詞:“忍辱負重。”
沈自丹在衆目睽睽天日昭昭之時,公布戈舒夜是他的暗探,同時又被安排在周敏靜身邊,一層意思,是突出綏遠侯府已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另一層,則是要借戈舒夜打這個不順服他的周敏靜的臉。
他的地盤上唯我獨尊。
“十三夜,身為西廠暗探,你忘了本,居然私用侯府的錢財,接收了侯府的賞賜——家法怎麽說的?不受錢財,一絲一縷。”
舒夜身上一身嶄新的淺綠色綢子襖、天藍繡裙,是上了岸後敏靜賞賜給她的。滾邊用的鮮豔的湖綠色真絲緞閃閃發光,正是周郎身上那身湖綠色緞子長袍的邊角料。
花紋都如出一轍。
也許對于沈自丹來說,這太刺眼了。
他有必要這樣當衆□□二人嗎?
即使用要殺周郎這條地頭蛇的威勢作為借口說服自己;
真的有必要嗎?
可他薄薄的嘴唇不能抑制自己那種惡的沖動。
“脫下來。”
戈舒夜面不改色。
她動起來真美啊,像是一只高雅的天鵝在梳理自己的羽毛——她伸出削蔥根似的手指,十指尖尖的紅指甲,将頭上一對燒藍的銀蝴蝶發釵取下來,又将耳垂上一對銀鈎的菠菜玉環除下。她緩緩地脫去淺綠色的緞子夾襖,認真地疊好,擺在面前,将發釵和耳環都整齊地放上去。
她已經露出了夾襖內白色的半舊的,布的中衣。
天藍色的繡群,腰帶正好勒在她纖細的水蛇腰上,像是一種炫耀式的強調。
圍觀的衆将士有看熱鬧的,但寧波的兵員已經開始捂眼了——在他們的眼裏,戈舒夜是周敏靜的家眷,這看起來已經是太監在□□長官的家眷了。
戈舒夜挑釁地擡起頭,“還要繼續嗎?”她的眼睛問。
“行了,拜謝侯爺對你的賞賜,回來吧。”沈自丹語氣不冷不熱地道,轉身就走了。
戈舒夜對着周敏靜拜了一拜,然後起身也跟着沈自丹走了。
敏靜突然站起來,隔着那冰作的栅欄喊道:“今日戈姑娘替在下所忍受的,敏靜全都記在心裏!
若周某有一天能夠複起,絕對不會辜負姑娘!”